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39章


    她这几句话说得很响,这是我一生听到小双说的最刻薄的几句话。但是,想到她那个卢
友文,和他的“天才”、“写作”、“诺贝尔”,我就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比这几句更
“恰当”,更“写实”的了。
    小双这几句话才说完,“砰”的一声,房门开了,卢友文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背心,从屋
里直冲了出来。我们都不自禁的一凛。我想,怎么这么巧,只要我来,他们家就要出事。卢
友文看也不看我们,他一直冲向小双,用手指著她,他气冲冲的、脸色发白的说:“你是什
意思?你说!你说!”
    小双的背脊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她那倔强的本能又发作了。她的面容冷冷的,声音
也冷冷的:
    “我说的不是实情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等著诺贝尔文学奖,小日本是什么东西?川
端康成是什么东西?只要你卢友文一展才华,诺贝尔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你躺在沙发里
等诺贝尔,躺在床上等诺贝尔,从来没写出过一本著作!所以,我想,诺贝尔准在咱们屋顶
上蹲著呢,总有一天蹲不牢,就会从屋顶上摔下来,正好摔在你怀里,让你无巧不巧的去抱
一个正著!”卢友文走上前来,他的手重重的搭在小双的肩上了,他的身子又高又大,小双
又瘦又小,他用力捏紧小双的肩膀,小双不自禁的痛得缩了缩身子。一时间,我以为他要打
小双,就吓得我直扑了过去,嚷著说:
    “好了!好了!别吵了!卢友文,我们难得来,你们夫妻不要尽吵架!”卢友文把小双
重重一推,小双一直退到屋角去才站牢。卢友文掠了掠头发,打鼻子里哼著说:
    “我不和你女人家一般见识!”
    “当然哩!”小双幽幽然的接了口:“你是男子汉,你是大丈夫,你是一家之主,你能
干,你精明,你何必和我这个弱女子计较!”卢友文脸色大变,眉毛迅速的拧在一块儿。回
过头去,他紧盯著小双,两只手握著拳,他压低了嗓音,威胁的说:
    “小双,你别逼我!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男人打女人,可是,有些女人生得贱,就是要
讨打!你别以为诗卉他们在这儿,我就不敢动你!你再这样夹枪带棒的明讽暗刺,我不会饶
过你!”我眼看情况越闹越严重,心里急得要命。而诗尧,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光恶狠
狠的盯著卢友文,那神色实在让我提心吊胆。正好这时小彬彬在屋里哭了起来。我就推著小
双,急急的说:“去吧!去吧!孩子在哭呢!去抱孩子去!”
    我把小双连推带拖的拉进了卧室,一面对雨农直使眼色,要他安抚卢友文,也防范诗
尧。到了卧室里,小双像个机械人般走到小床边,抱起彬彬来,她机械化的给她换了尿布,
又机械化的冲了奶粉,一声不响的饱孩子吃奶。我在旁边看著她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双的一对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瞅著孩子发怔。我听到客厅里,卢友文的声音在说:
    “她……太藐视人了,自己能赚两个臭钱就瞧不起丈夫了。你们看过这样盛气凌人的妻
子吗?我告诉你们,早知道娶了太太要受这种罪,我还是当一辈子光棍好!”
    “嗯……哼!”诗尧在重重的咳嗽。
    “算了!算了!”雨农立刻打著哈哈。“那一家的夫妻不闹个小别扭呢?又没什么了不
起的事,别认真吧!”
    “我告诉你们,”卢友文的声音又高又响:“我算倒了十八辈子楣了!雨农,我们是一
块儿受军训的,你说,我对文学方面有没有天才?有没有造诣?退役之后,我原想什么事不
干,专心写作,饿死都没关系,只要能写出不朽的作品,对不对?你能说我没有抱负?没有
雄心吗?可是,我倒楣,倒了十八辈子的楣,碰到了这个杜小双,用婚姻这把枷锁把我一把
锁住,我一时糊里糊涂,就掉进婚姻的陷阱里去了。然后她逼了我去上班,去工作。为了养
活她,我只好做牛做马,上班下班之余,我还有精力写作吗?累都快累死了!她不知体贴,
反而说起风凉话来了。说我不事振作,说我不知努力,说我只说不做!其实,我就是被她害
了!如果没有她,我早已拿到诺贝尔奖了,还等到今天吗?她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她就
是谋杀了我的才华的那个刽子手……”他继续往下说,许多不可置信的话,都像流水般倾倒
了出来。
    小双听著,直直的站在那儿,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扶著奶瓶的
手,却开始簌簌的发起抖来,她的眼睛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又深邃又迷蒙又古怪。我被她
的神态吓住了,心里却在气雨农,他怎么不打个岔呢?他怎么由著卢友文的性子让他往下说
呢?我又担了一百二十个心,怕诗尧会突然爆发起来,那就不可收拾了。就在我干著急而又
无可奈何的时候,孩子倒一边吮著奶嘴,一边睡著了。小双又机械化的放下了奶瓶,俯身对
那张小床怔怔的望著。接著,她回过头来,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的脸色,就像那天进
开刀房时一样,煞白煞白。她伸手抓住了我,我才发现她的手指冰冷冰冷,浑身都抖成了一
团。我不由自主的用手抱住了她,急急的问:“小双,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小双把头倚在我肩上,她的声音低而震颤:
    “诗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每天和自己
挣扎,问自己是不是该自杀!如果不是有彬彬,我想我早已死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慌忙说:
    “小双,你可别傻,别傻,别傻呵!”我一急就结巴嘴。“卢友文是在说气话,他不是
真心,真心,真心呵!他平常对你不是也挺好,挺好的吗?”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小双低语。“每次要离开他,他就对你下跪发誓,两分钟以
后,他又趾高气扬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他的命根子,一会儿他说你是他的刽子手!世界上怎
会有这种人呢?诗卉!诗卉!”她看看我,眼睛好黑、好深。神情好冷、好苦、好涩。“告
诉我,我嫁了一个怎样的丈夫?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外面屋里,卢友文还在继续嚷著:
    “……当一个有志气的男人,成为一个虚荣的女人的奴隶以后,他还能做什么?他就钻
进了坟墓……”
    “住口!”终于,诗尧还是爆发了,他大吼了一声,喉咙都哑了:“不要侮辱小双!卢
友文!我对你们的情况太清楚,上班养家,是你理所应该!何况,小双赚的钱比你多……”
    “哈哈!”卢友文大笑了起来,笑得古怪,笑得我浑身都紧张了起来。“赚钱!赚钱!
哈哈!你们倒都是金钱的崇拜者!很好,很好……”他冷笑了一阵,从齿缝里说:“你既然
提到这件事,我们倒需要好好谈谈了。我问你,朱诗尧,小双能有多大能耐?什么作曲喽作
词喽,是天知道的鬼打架的东西!你居然有本领带她推销掉!你利用职权作人情,她是见钱
眼开,有钱就要!你们之间到底在搞些什么?听说你们在夜总会里跳贴面舞,我卢友文大概
早就戴上绿帽子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听到“砰”然一声大响,我一急,就冲开房门,跑到外面去。正好
一眼看到诗尧的拳头从卢友文的下巴上收回来,而卢友文往后倒去,碰翻了桌子,撒了一地
的稿纸、墨水、原子笔、茶杯碎片……小双也冲出来了,却瞪大眼睛呆站在那儿。我大叫
著:
    “哥哥!”诗尧满脸通红,眼睛瞪得直直的,鼻子里呼呼的直喘气,我从没有看到他气
成这样过。雨农赶了过去,拦在他们两人的中间,焦急的喊:“这是怎么了?有话大家好好
说,怎么动手呢?”在水一方39/49
    诗尧指著卢友文,大声叫:
    “我早就想揍他了!和这种没有人性的疯狗,还能说话吗?你看过人和疯狗去讲理的事
情吗?”
    卢友文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的眼睛也直了,眉毛也竖起来了,脸色也白了。他一步步的
走向诗尧,咬牙切齿的、语无伦次的乱骂著:“朱诗尧,你要动手,我们就来动个痛快!我
也早就想揍你了,不过可怜你是个跛脚残废,只怕我一根小指头,就把你打到阴间去了!今
天,你帮小双抱不平,我和我太太吵架,居然要你来抱不平!你喜欢小双,你为什么不娶她
当老婆呢!你不需要养太太,却可以和她跳贴面舞,你们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清楚
得很呢……”
    诗尧狂怒的大吼了一声,扑过来,他一把拉开了雨农,对著卢友文又挥出了第二拳,这
次,卢友文已经有了防备,他用手臂格开诗尧,立即重重的反击过去,顿时间,两人就翻天
覆地的在房里大打起来。桌子倒了,椅子倒了,茶几倒了,水瓶砸了,茶杯砸了,台灯砸
了……我叫起来:
    “哥哥!卢友文,你们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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