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40章


雨农,你拉住他们呀!你呆了吗?你傻了吗?……”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声、叫声、打斗声、东西砸碎声……这些声音显然惊醒了刚刚入睡
的彬彬,她开始在室内“哇哇,哇哇”的大哭起来。雨农跑过去,一会儿抱住这个,一会儿
又抱住那个,他绝非劝架的能手,因为我亲眼看到,他自己挨了好几拳,被打得“嗳哟,嗳
哟”直叫。
    就在这房里乱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看到小双,她始终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挺立在那
儿,脸上毫无表情,身子一动也不动,脸色仍然煞白煞白。当彬彬放声号哭的时候,她才像
是忽然惊醒了过来,她侧耳倾听,脸上有种好奇异的表情,这表情惊吓了我,我走过去,摸
著她的手叫:
    “小双!”她看著我,仿佛并不认识我,她低语了一句:
    “孩子在哭呢!”“是的,孩子在哭,”我慌忙说:“你进去吧,你进去看著孩子
吧!”他望著那滚在地上,打成一团的诗尧和卢友文。
    “他骂他是残废,”她说,声音低柔而清晰,好像她在研究什么深奥的问题。“你告诉
诗尧,跛脚并不是残废,思想肮脏,行为乖僻,不负责任才是更大的残废!他——友文,才
是真正的残废!”听到小双这几句话,诗尧忘了打架,坐在地上,他惊愕而激动的望著小
双,仿佛她是个至高无上的神祗。卢友文却像只疯虎,他继续对诗尧冲去,但是,他被雨农
死死的抱住了,于是,他开始破口大骂:
    “小双!你为什么帮他?你爱他为什么要嫁给我?我卢友文倒了十八辈子楣,才会上当
娶你!你扼杀了我的前途,你剥夺了我的幸福,你弄脏了我的名誉,你陷害了我,使我无法
成功,你是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小双侧耳倾听。“孩子在哭呢!”她又说了一句。接著,她低声细语:“这日子还能过
吗?”转过身子,她走进屋里去了。
    这儿,卢友文继续在那儿狂怒的乱叫乱骂,给小双定下了几百条罪名,他那样激动,使
雨农不敢放手,只是死命抱著他,一面语无伦次的劝解,诗尧继续坐在地板上发愣,我继续
在那儿手足失措……就在这时,忽然间,我看到小双手里抱著孩子,从屋内直奔出来,像一
阵旋风一般,她飞快的跑向大门口,我愣著,一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著,我就大叫
了起来:“小双!去追小双!雨农!你快去追小双!”
    雨农放开卢友文,直奔向大门口,诗尧也跳了起来,飞奔著追过去,我也跑出去,一刹
那间,我们三个都冲出了大门,但是,小双已抱著孩子,跑了个无影无踪。有好几辆计程
车,正绝尘而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坐计程车走了。我们全呆了。“小双,”我喃喃的说,
头晕而目眩:“快去找她!快去追她!她……她……她……”我说不下去,心里却有最最不
祥的预感。诗尧瞪了我几秒钟,然后,他掉转头,飞快的、盲目的对街头冲去,瞬时间就冲
得不见身影了。
    回过头来,我一眼看到卢友文,他也到门口来了,扶著门框,他对巷子里伸头遥望著。
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态迅速的消失了,相反的,一阵沮丧和痛楚就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瞅著
我,苦恼的、自责的、焦灼的、喃喃的说:
    “我是怎么了?诗卉?一定是鬼迷了我的心窍,我并不是真要说那些话!一定是鬼迷了
我!小双,她真傻,她明知道我的脾气,我是有口无心的!雨农,我疯了,我该下地狱,我
不是真心要骂小双,我爱她,我真的爱她……”
    雨农看了看他,揽著我,说:
    “我们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去设法找小双!”在水一方40/4919
    深夜,我们全家都坐在客厅里。
    小双始终没有找到。诗晴和李谦也闻讯而来,李谦主张报警,然后又自动去派出所查交
通案件,看有没有出车祸。雨农去警察总局查全台北旅社投宿名单,看她会不会隐藏在那家
旅社里。诗尧最没系统,他从小双家门口跑走了之后,就每隔一小时打个电话回家,问小双
有没有消息。我在电话里对他叫著:
    “你在干什么?”“找小双。”“你在什么地方找小双?台北这么大!”
    “我在桥上,”他说:“我每一个桥都跑,我已经去过中正桥、中山桥、中兴桥……”
    “你到桥上去干什么?”
    “她会跳河!”他颤栗的说:“记得‘在水一方’那支歌吗?我有预感她会跳河!”诗
尧挂断了电话,我坐在那儿发起呆来。我几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个桥又一个桥的找
寻著,在夜雾里找寻著,在水一方找寻著。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傍水而居!……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
仿佛,她在水中伫立!”我暗中背诵著那支歌的歌词,想著她第一次弹琴唱这支歌的神态,
猛然间,我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诗尧的“预感”,很可能成为“真实”。
    十二点半,李谦第一个回家,摇摇头,摊摊手,他表示一无所获。一点钟,雨农回来
了,他已查过所有旅社名单,没有小双投宿旅社的记录。一点半,诗尧拖著疲惫的脚步,带
著满脸的凄惶和憔悴,也回来了。坐在椅子里,他燃起一支烟,不住的猛抽著,弄得满屋子
烟雾。
    “我找过每一座桥,”他说:“桥上风好大,雾好浓,夜色好深,她……她能去那
里?”他闭上眼睛,用手支住额,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
    大家都坐在那儿,谁也不能睡,谁也不愿去休息,屋里的气氛是沉重的、忧郁的、凄凉
的。半晌,奶奶开了口,她轻叹一声,说:“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在医院里,我就该做主,
让他们离了婚算了。”“都是自耕,”妈妈怪起爸爸来:“你尽夸著那个卢友文,什么年轻
有为啊,什么有见识,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双对他动了感情。现在怎么样?我们救人
该救彻底啊,这一下,是坑了小双了,还不如当初,别把她从高雄带来!”
    “心珮,你这话才怪呢!”爸爸也没好气的说:“难道你当初没夸过卢友文?”“这事
怎么能怪妈妈爸爸呢,”诗晴慌忙说:“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爱上的呀,如果卢友
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谁没走眼呢?”雨农闷闷的说:“谁不觉得卢友文是一表人
才、满腹学问!这,就叫做联合走眼!”
    “唉!”奶奶叹口气:“卢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飞扬,谁会知道他是这样不讲理的呀!
这真是合了那句俗话了: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找丈夫,还是找老实一点的好,最起码
不会乱晃荡呀!”我们的谈话,于事完全无补,不管大家讲什么,小双仍然是踪迹全无。李
谦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留下了电话号码,请他们有消息就通知我们,可是,电话一直寂无
声响。诗尧闷不开腔,只是猛抽著烟,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和卢友文打架的伤痕。雨
农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劝架的伤痕。时间越流逝下去,我们的不安也就越重,不祥
的感觉也就越深。起先大家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讨论著,后来,谁也不开口了,室内是死一般
的沉寂,只有窗外的夜风,不停的叩著窗棂,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
    忽然,李谦打破了寂静: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会不会小双已经回去了?你们想,她除了这里之外,无
亲无故,手里又抱著个半岁大的孩子,她能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气消
了。想想丈夫还是丈夫,家还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卢友文也该到处急著找人呀,
他怎么会这么沉默呢!”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农立刻跳起来说:“我去卢友文家看
看!”
    雨农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线希望来。奶奶急得只念佛,祷告小双已平安回家。在等待
中,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般长久。终于,在大家的企盼里,雨农回来
了。一进门他就摇著头,不用他开口,我们也知道又一个希望落了空。诗尧按捺不住,他吼
著说: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
    “坐在屋子里发呆呢!”雨农说:“在那儿怨天怨地怨命运,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个
没完!我问他找不到小双怎么办?他就愁眉苦脸的说:我倒楣罢咧,人家娶太太图个家庭享
受,我娶太太所为何来?”诗尧跳了起来:“我再去揍他去!”我把诗尧死命拉住:“就是
你!”我说:“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和小双商量,也不会闹出这么件事来!”
    “我是有要紧事呀!”诗尧直著眉毛说:“我帮她接了一部电影配乐,可以有好几万的
收入,这还不是要紧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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