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42章


只是,我也有事,要求奶奶、朱伯伯,和朱伯母做
主!”
    奶奶怔了一下,说:“你说,是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为难的事,奶奶都帮你
解决!”小双低下头去,她默然片刻,终于,她又抬起头来了,神情平静而严肃,庄重而坦
白,她说了:
    “要承认自己的幼稚和错误,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是吗?要招供自己婚姻里的失败,是
需要更大的勇气,是吗?不,不,雨农、李谦,请你们都不要离开。我既然带了孩子回到这
儿来,这儿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对你们坦白说出我这一年半以来的遭
遇!”
    我们都静静的瞅著她,她停了停,叹了口气。
    “你们总记得卢友文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他谈文学,谈写作,谈抱负,谈理想,谈梵
谷,谈诺贝尔奖。他漂亮潇洒,他才气纵横,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然后,我和他
做了朋友,我眼见他吃得苦中苦,就以为他必然能做人上人!我和他交了七个月的朋友,他
没写出一篇东西,却有成千成万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条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说,除非我嫁
给他,要不然,他牵肠挂肚,既没有家,又没安全感,天天担心我被别人抢去,在这种心情
下,他怎能写作?他的口才,你们是都知道的,他又说服了我!而且,那时,我爱他,尊敬
他,崇拜他,对他已经五体投地。再加上,刚好那时我遇到一些困扰,于是,当机立断,我
和他结了婚!”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诗尧一眼,我明白,那“困扰”指的是什么,诗尧也明白,他的
眼睛隐藏到烟雾后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脸庞。小双喝了口茶,吸了口气,继续
说:“婚后,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为大作家,他写不出东西,我帮他找藉口,他沮丧,我鼓
励他,他灰心,我给他打气,逐渐的,他怪天怪地怪命运。家里经常过的是炊烟不举的生
活,他不管,我偶尔谈起,他就说我是拜金主义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给他那种拿诺贝
尔的人才!接著,又说我用柴米油盐这种小问题来妨碍他写作,影响他前途,吓得我什么话
都不敢讲。诗尧送了钢琴来,他赶走我每一个学生,说是琴声影响了他的灵感。这时期,他
的脾气越变越暴躁。他动不动就生气,气极了就骂人,骂完了又自怨自艾。我爱他,我怜惜
他,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过渡时期,每个天才都有怪脾气,不是吗?梵谷还曾经把自己的耳朵
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后,我的生活更惨了,他开始骂我,怪我,说是为了我才要工作,拿不
到诺贝尔奖唯我是问!诗卉,”她看著我:“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你每次来,都碰到我们在
吵架或闹别扭,事实上,那时已经无一日不吵,无一日不闹,他说我是他命里的克星!娶了
我是他天大的错误!”“小双,”李谦插了进来:“这种人,亏你还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
就该离开他了!”
    小双看了李谦一眼:“你以为我没有尝试离开他吗?我就是泥巴人也有个土性儿呀!我
说了,我试过,不敢提离婚,我只说要分居,让他一个人安心写作,他会立刻抱住我,对我
痛哭流涕的忏悔,说他是写不出东西,心情不好,说他有口无心,说他‘鬼迷了心窍’,才
会得罪我这样‘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说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伤心而死。于是,我哭了,抱
著他的头,我反过来安慰他,发誓不离开他,我原谅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开始赌钱
了!从此,是我真正的末日来临了!家里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连他手上的结婚戒指,
他都在赌桌上输掉了!为了他赌钱,我哭过,我求过,他竟说,因为家里没有温暖,他才要
向外发展!我认真的考虑了,认真的反省过。我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个吸引人
的好妻子,才造成这种结果。但是,如何去做一个好妻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
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说,赌钱是他唯一的麻醉,可以让他忘记失败的痛苦,所谓失败,是
指他的写作,而我,却是他失败的主要因素!”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凄苦,注视著茶杯里的茶叶,她并不在“看”
那茶叶,她的眼神穿过了茶杯,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总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谈,批评现在的作家都一钱不值!后来,他说
要写一篇天才与疯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是圣人还是坏蛋,
现在,我总算有了结论,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疯子,不是圣人,也非坏蛋,他只是个力不从
心的可怜人!他确实痛苦,确实苦闷,因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于是,我成为他唯一的发泄
者!”我注意到,爸爸微喟著点了点头。诗尧熄灭了烟蒂,他只是贪婪而怜惜的看著小双,
似乎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吞进肚里,揣进怀里。“我的婚姻到这个阶段,已经完全失败了。你
们能够想像吗?我最初是崇拜他,后来是同情他,最后是怜悯他!一个女人,当她对她的丈
夫失去敬意时,这婚姻就已经不能维持了。然后,发生了抢坠子的事件,当我死里逃生,在
医院中醒过来的时候,说真话,我的心已经冰冰冷了。我已经决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谅
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软了,而主要的,是奶奶的一句话说服
了我!”
    奶奶睁大眼睛瞅著小双。
    “是吗?”奶奶迷糊的问:“我说了什么?”
    “奶奶,你说: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选择
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连伯父母的同意与否都没有请示!而我,居然这么快就认输,就
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于是,我又原谅他了。”小双吸
口气,深深的叹息了。
    “明知道是鬼门关,却不能不往里跳!人类的悲剧,怎么能到这种地步?重新和他生活
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难绝非你们所能想像。诗卉,你了解我,但非万不得已,我是不诉苦
的,我是多么要强要胜的!但是,他整天骂天骂地骂神灵,骂我骂孩子骂工作,骂一切的一
切!他说他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从没拿到过他的薪水,因为每到发薪的
日子,那些要赌债的人会在他办公室里排队,等著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
钱,在苦苦支持著!”在水一方42/49
    她抬眼望著我们,忧郁,疲倦,平静,而苍白。
    “今晚发生的事,不用我再来复述。事实上,从他要卖钢琴,而我不肯的时候起,他就
口口声声说这是件爱情纪念品!各种胡言乱语,并不是从今晚开始……其实,他心里也明白
是在冤枉我,却用来打击我的傲气和尊严,当我生气之后,他又会忏悔万状。他折磨我,也
折磨他自己。说真话,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转头望著爸爸。“朱伯伯,
朱伯母,奶奶,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强,太自负,连我父亲下葬,我都不肯当著人掉一滴
眼泪,而今天,我不再要强,我不再自负,我承认,我对人类和人生都了解得太少,为了这
个,我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望著爸爸妈妈,终于说了出来:“我思之再三,唯一
救我、教孩子、救卢友文的办法,是我和他离婚!”她停住了,室内有片刻的沉寂。
    然后,爸爸深深的望著小双,沉重的问:
    “小双,你知道离婚的意义吗?”
    “我知道!”小双凝视著爸爸。“离婚,是经过我仔细考虑过的,绝非一时冲动。我说
过,不止为了救我,也为了教卢友文,我现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
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获得成功,否则他永远会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经看准了,我
在他身边,是三个人的毁灭,我离开他,或者是三个人的新生!谁知道呢?朱伯伯,今晚,
我曾徘徊在生死边缘,放弃一个婚姻,总比放弃一条生命好!”
    “但是,”妈妈开口了:“他会同意离婚吗?”
    “他不会。”小双肯定的说:“所以你们一定要支持我,去说服他。他会认为我小题大
作,他会告诉你们他多爱我,他会著急,他会忏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谅了他,一切会变
成恶性循环!最后我仍然是死路一条!”
    “我支持你,小双!”李谦坚决的说:“这情况是非离婚不可!但是如何离婚呢?”
“雨农应该可以解决!”诗尧这时才插嘴,他显出一种反常的热心:“中国的法律,只要有
两个证人在离婚证书上签字,就生效了。”妈妈死盯了诗尧一眼,我心里也在想,他倒把离
婚手续都弄清楚了!诗尧对我们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热烈的注视著小双,他诚挚的说:
“我想,我们全体都会支持你!”
    小双不语,仰著头,她只是祈求的望著爸爸,那哀愁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泪光,爸爸
叹口气,终于对她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深思熟虑过,我看,这大概是最理智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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