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41章


那个卢友文从不管家用,小双赚不到钱怎么活下去?”
    “好了,别吵了!”爸爸叹著气说:“我看今晚是不会有结果了,大家还不如去睡觉,
明天早晨再分头去找!”
    “不睡,”诗尧执拗的说:“我等电话。”
    “我也不睡,”我说:“我睡也睡不著。”“我陪你们!”雨农说。
    “我也宁可坐在这儿等消息。”诗晴说。
    这一来,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睡觉,大家仍然坐在客厅里发怔。寂静里,窗外的风声
就听得更加明显,簌簌然,瑟瑟然。巷子里,一盏路灯孤零零的站著,放射著昏黄的光线,
夜,好寂寞。夜,好悲凉。小双,小双,我心里默默的呼唤著:你在那里?大约凌晨三点钟
了。忽然间,门铃骤然响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震动了,都从沙发里直跳起来。雨农最快,他
直冲到大门口去,我们也一窝蜂的拥向玄关,伸头翘望著,大门开了,立刻,雨农喜悦的喊
声传了过来:
    “是小双!小双回来了!小双回来了!”
    小双回来了!我们狂喜的彼此拥著、抱著、叫著。然后,奶奶喊了一声:“阿弥陀
佛!”接著,我们看到雨农搀著小双走了过来。她显得好瘦好小,步履蹒跚,面容憔悴,手
里死命的、紧紧的抱著孩子。到了玄关,她抬起眼睛来,望著我们大家,她的嘴唇白得像
纸,轻轻的蠕动著,她低幽幽的说了句:
    “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来了!”
    说完,她的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诗尧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从她手里接了过
来。那小孩裹在一床小毛毯里,居然安然无恙的熟睡著。大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的把小双
扶进了客厅,她靠在沙发里,似乎全身都已脱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会死去。诗尧死盯著
她,那股心疼样儿,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他整个脸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双没有注
意诗尧,她喃喃的说著:“诗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说:“你放心,她很好!”
    “她需要吃奶,”小双挣扎著说:“我没有带奶瓶!”
    “我去买!”李谦说,立刻冲出大门,我叫著说:
    “半夜三更,那儿有奶瓶卖?”
    “我家里就有!”他说著,人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妈妈瞅著诗晴笑了笑,诗晴这才涨红了脸说:“医生刚
刚说大概是有了,这个神经病就把奶瓶尿布全买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小双正有气无力的
躺在那儿,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乱闹的好材料。可是,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双的身上。
诗尧望了她好一会儿,就跑去冲了一杯热咖啡来,奶奶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烤了
几片面包,我们都猜她一定饿坏了。果然,她用双手紧捧著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过
去,用手臂环绕著她,扶著她的手,把咖啡喂进她的嘴里。她喝了几口咖啡,脸色才有些儿
人样了。奶奶又把面包和蛋送到她嘴边,她也毫不犹豫的吃了。诗尧坐在那儿,贪婪的望著
她,满脸的痛楚和怜惜。这时,我怀里的彬彬开始大哭起来,小双伸手问我要,我把孩子放
在她怀里,小双低头望著孩子,用手指抚摩著孩子的泪痕。接著,就有几滴泪珠,一滴滴的
从小双眼里,滴落到孩子的嘴边。那孩子显然是饿坏了,一有水珠滴过来,她就以为是可以
吃的东西,居然吮著那泪珠吃起来了。我看著这情形,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
自主的湿了。大家都怔怔的望著她们母女二人,连安慰和劝解的话都忘了说了。
    李谦满头大汗的跑回来了,他不止带来了奶瓶,居然连奶粉、尿布,和婴儿的衣裳、小
包裹全带来了。诗晴看到直脸红,奶奶这才紧抱了诗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著,大家就
都忙起来了,冲奶的冲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会儿,那孩子就吮著奶嘴,咕嘟咕嘟的咽
著奶水,一面睁著眼睛望著我们笑。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天真无邪的,从不知道婴儿的
笑是那样美丽动人的。孩子吃饱了,妈妈把她接了过去,摸了摸,笑著说:“幸好带了小衣
服和尿布来呢!李谦想得真周到,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然后,妈妈和奶奶又忙著倒洗澡
水,给小彬彬洗了澡,扑了粉,换了干净衣裳,经过这样一折腾,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带
著甜甜的笑,进入沉沉的睡乡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卧室的床上,盖上了被,折回客厅来,
对小双说:
    “小双,今夜,奶奶帮你带孩子,你赶快去睡睡吧,瞧,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这一个
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明天再说吧!今晚,大家都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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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小双忽然抬起眼睛来,对满屋子环视了一眼,她的泪痕已经干了,精神也好多
了,只是脸色仍然苍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坚定,语气坚决。“难得大家都在,为
了我,全家一定没有一个人休息过,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几句话,我非说不可,请
你们听我说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来,呆呆的瞅著她,诗尧尤其是动也不能动,直望著她。她的声音里,有
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静静的说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我抱著
孩子跑出去的时候,我是决心不要活了。是决心带著孩子图一个干脆的了断。我不忍心把彬
彬交给她父亲,让她继续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种解脱,只要死了,就
再也没有烦恼和悲哀了。叫了一辆计程车,我到了火车站,想去卧轨,但是,看到那轨道
时,我犹豫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死得血肉模糊。于是,我走到了十三号水门,想要去跳
水,站在水边,我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水波荡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水里荡漾,我又觉得
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儿投进这冰冷的水中……”
    我不自禁的和诗尧交换了一个注视,诗尧深深的抽著烟,他的脸笼罩在烟雾里,显得好
模糊,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凝视著小双。“……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彬彬哭起来了,”
小双继续说:“我低头望著孩子,看到她那张好无辜、好天真的小脸,我心里一动,我想,
我即使有权利处死我自己,我也没有权利处死这孩子。于是,我爬上了河堤,满街走著,想
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托付这个孩子,我——也曾经到这儿来过。”她扫视我们,我们明明看
到她现在好端端的在眼前,并未卧轨或跳水,却都忍不住懊恼的低叹一声,如果我们派个人
坐在门口,不是当时就可以抓住她了吗?“我想把孩子放在你们门口,相信你们一家人那样
热心,那样善良,一定会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时候,我又犹豫
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给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给予的,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利,放
弃自己应尽的义务,把这样一副沉沉重担,交给朱家?于是,我又抱著孩子走了。我又想,
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亲死了,她就该跟著父亲活下去,抱著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
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说过,孩子并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当初他确实想拿掉这孩子,
是我坚持不肯才生下来的。我望著孩子说:不,不,我不能把你给友文,因为他并不要你!
事实上,友文除了梦想之外,他什么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给他,那一定比带著孩子投水
更残忍!这样,我走投无路,□徨无计,抱著孩子,我在街头无目的的踯躅徘徊,孩子饿
了,开始一直哭,她越哭,耍我的心越绞扭起来。人,想自杀的念头常是几秒钟的事,度过
了那几秒钟,求死的欲望就会平淡下去。逐渐的,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责任,
因为这孩子是我生的,因为我最恨没有责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没有责任感的事!我要活
著,我必须活著!不止为了孩子,还为了许多爱我的人;我死去的父母不会希望我如此短
命!还有你们:朱伯伯,朱伯母,奶奶,诗卉,诗晴,诗尧……”她的眼光在诗尧脸上温柔
的停了几秒钟;“你们全体!我的生命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渺小,那样不值钱,我要活著,我
必须活著,所以,我回来了!”她住了口,轻轻的啜著茶,我们全不自禁的透出一口长气
来。奶奶立刻用手环抱著她,拍著她的身子,喘著气嚷著:
    “还好你想通了!还好想通了!多么险哪!小双,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这种傻念头了!
答应奶奶,你以后再也不转这种傻念头了!你瞧奶奶,七十几岁的人了,还活得挺乐的,你
小小年纪,前面还有那么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么能寻死呢?”
    “小双,”诗尧这时才开口,他的眼神说了更多他要说的话:“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
不可以这样了!”
    小双瞧瞧奶奶,又瞧瞧诗尧,她点点头,正色说:
    “我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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