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45章


报纸中没有提起雪姨,也没有提到情报来源。可是,显然
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给他们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这张报纸,我又找出今天的报,果
然,一条消息依然触目的占著第三版头条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庞大资金来源陆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报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会制裁
她,如萍死了,“那边”破碎了。到现在为止,我雨夜里站在“那边”的大门前所做过的诅
咒和誓言已一一应验了……现在,我该满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著爸爸
那张枯干憔悴的,和放射著异样光采的眼睛,竟然满腹怆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过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著天花板,幽幽的
说:“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动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闭起来了,一当他阖上眼睛,失去了脸上那最后的,代表生
命的两道寒光,他看来就真像一具死尸!我转开头,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了。烟雨朦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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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终于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
公。案子判决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尔杰的下落如何,报上既没有提及,我也
没有去打听。至于雪姨卷逃的案子,既然财产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事实上,
也没有时间再让我去管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经丧失
了说话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旧是清楚的。有时,他竭力想跟我说话,而徒劳的
去蠕动他的嘴唇,喉咙里没有声音,舌头无法转动,瞪著的眼睛里冒著火,我可以领略他内
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愤怒。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说话,恨不得有超人的本
领,能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接著,他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转转眼珠,睁眼,及
闭眼。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看著生命缓慢的,一点一滴的,从他体内逐渐消失,这
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有时,望著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会无法忍耐的转开头,而在心
中祈求的喊:“干脆让他死吧,干脆让这一切结束吧!这种情形是太残忍,太可怕了!”十
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紧绷在骨头上,他的浓眉凸出来,眼睛深陷,颞骨耸
立。乍然一看,像极了一具骷髅。黑豹陆振华,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咤风云,打遍天
下,而今,却成了个标准的活尸,无能为力的躺在这儿等死!这就是生命的尽头?未免太可
悲了!意识和神志已经成为爸爸最大的敌人,僵硬的躺在那儿,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
像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著眼睛,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
老年的悲哀?这些思想显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负担!一天,
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看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看到后面,我放下书来,瞪著爸爸发
呆。杰克伦敦笔下的“海狼”是一个何等顽强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吗?可是,再顽强的
生命也斗不过一死!一时间,我对生命充满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进了沉思里。
    爸爸的眼珠转动得很厉害,显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么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著
我,眼睛是热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这是每次他望著我时唯一可表示的要
求,用小匙盛了开水,我想喂给他喝。但,他愤愤的闭上了眼睛,我弄错他的意思了。放下
杯子,我苯拙而无奈的问:
    “你要什么?爸爸?”他徒劳的瞪著我,眼珠瞪得那么大,有多少无法表达的意思在他
心中汹涌?我努力想去了解他。但,失去了语言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
难以沟通!我呆呆的瞪著他,毫无办法了解他。
    “你有痛苦吗?爸爸?你哪儿不舒服吗?”
    他的眼睛喷著火,狂怒的乱转一阵,他已经生气了。我皱皱眉,紧接著问:“你想知道
什么事吗?我一件件告诉你,好不好?”
    于是,我坐在他的床边,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况,一一告诉他:雪姨的判刑,梦萍已出
院,尔豪在半工半读……种种种种。当然,我掩饰了坏消息。像房子已卖掉,尔豪住在贫民
窟里,梦萍,据说身体一直很坏,以及书桓的离我而去。但,当我说完之后,爸爸依然徒劳
的转著眼珠,接著,他失望的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终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床而立,默然的凝视著他。他希望告诉我什么,还是希望我告诉他什么?但愿我能
了解他!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有水份从他的眼角渗了出来,沿著眼尾四散的皱纹流下去。我
大吃一惊,这比任何事都震动我!陆振华!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泪的!他是一只豹
子,顽强的豹子,他不能流泪!我激动的喊:“爸爸!”他重新睁开眼睛,那湿润的眼睛清
亮如故,年轻时,这一定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是了,尔豪曾说我有一对爸爸的眼睛,事实
上,尔豪也有对爸爸的眼睛!现在,当我面对著爸爸,如同对著尔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
绪激荡,而满腹凄情,这一刻,我觉得我是那样和爸爸接近。
    爸爸潮湿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脸上,我倚著床,也悲哀的望著他。那一整天,他都
用那对潮湿的眼睛默默的跟踪著我。晚上,我疲倦的回到家里,听到一阵钢琴声,弹奏得并
不纯熟,不像是妈妈弹的。我敲敲门,琴声停了。给我开门的是方瑜!我惊异的说:“好久
没看到你!”方瑜笑笑,没说话,我们上了榻榻米,方瑜倚著钢琴站著,微笑的说:“依
萍,你一定会吓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么?”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礼,希望你来观礼。”“你疯了。”
我说。“一点都不疯!”“大学呢?”“不念了!”“为什么要这样?”“活在这世界上,
你必须找一条路走,是不是?这就是我找的路!此后,我内心只有平静。只有神的意志,再
也没有冲突、矛盾、欲望和苦闷!”
    “你不是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声说:“你想逃避自己,逃避这个世界,
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轻轻说。
    我抓住她的手,恳切的说:
    “方瑜,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什么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她问。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彷徨,生命的空虚,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了。“我不知
道。”我低声说。
    “你用你的方法解决你的问题。”方瑜说:“我要请问你一句,你解决了吗?”我不
语。方瑜说:“你只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说不定你也会和我一样。”我说。
    她笑了笑。我说:“不要!方瑜,你应该读完大学……”
    “大学里没有我要的东西!”
    “修道院里就有了吗?”我有些生气的说:“据我所知,你要的是爱情!”“那是以
前,现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来……”
    “我保证你在修道院里……”
    “依萍!”她叫。我望著她,于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变她了。沉默了一阵,我握
住她的手,轻轻说:
    “希望你快乐!”“我也同样希望你。”她说。
    我们对望著,彼此凄苦的笑了笑。我明白,我们都不会再快乐了!我们是同样的那种
人,给自己织了茧,就再也钻不出来。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到医院里去。一路上,我
想著方瑜,想著她的放弃大学而做修女,想著我自己,也想著爸爸,心里迷迷茫茫的。走进
爸爸的病室,我笔直的向爸爸的病床走去,心里还在想著那纷纷杂杂的各种问题。直到我已
经走到了病床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脚步,呆呆的面对著床,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那张爸
爸睡了将近四个月的病床,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了。“陆小姐!”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过来,把
手同情的压在我的肩膀上,四个月来,我和她们已经混熟了。
    我依然动也不动的站著,脑子里糊涂得厉害,也空洞得厉害,凝视著那张床,我竟然无
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联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乱纷纷的思绪,可是,脑子是完
全麻木的。“陆小姐,看开一点吧,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护士小姐的话从我身边轻飘飘的掠过去,迟早会来的,什么东西迟早会来的?爸爸?空
床?于是,我脑中一震,清醒了,也明白了。我深吸了口气,紧紧的盯著那张床,这一天终
于来了,不是吗?爸爸,他走完这条路了,他去了。
    我仍旧站著不动,护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的再叫了一声:“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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