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46章


我甩甩
头,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唇,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低低的,酸涩的问:
    “什么时候的事?”“昨天夜里三点钟,他去得很平静。”
    是吗?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静?有谁能明白他在临死的一刹那有些什么思想?我伫
立著,眼泪慢慢的涌进了我的眼眶,迷糊了我的视线,又沿著面颊流下来,滴在我的衣襟上
面。我缓缓的走上前去,低头望著那张爸爸睡过的床,现在,这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被单
和枕头套,我却依稀觉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我在床沿上坐下来,轻轻的用手抚摸著那个枕
头,新换的枕头套浆得硬而挺,被单是冷冰冰的。我垂下头,用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凄然的轻唤了两声:
    “爸爸。爸爸。”就在这两声甫叫出口,我觉得心中一阵翻搅,一恸而不可止。我紧紧
抓住那枕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在我自己的痛哭里,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对爸爸
的爱,我始终不肯承认的那份爱,竟那么深,那么切,而又那么强烈!我哭著,在奔流的泪
水中,在我翻腾的愁苦里,许多我强迫自己忘记,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时勾了出来,
离我而去的书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时间,我心碎神伤,五内俱焚。
    我哭了很久,彷佛再也止不住了。在这一刻,我竟渴望能对爸爸再讲几句话,只要几
句!我将告诉他,我爱他,我是他的女儿,我从不恨他!是吗?我恨过他吗?我诅咒过他
吗?我把他当仇人看过吗?是的,一直是如此,不是吗?直到他死,他何尝知道我爱他?我
自己又何尝知道?我只热中于报复他。爸爸,终于去了。他一生没有得到过什么,甚至得不
到一个女儿!“陆小姐,人已经死了,哭也没有用了!别太伤心吧!”护士小姐在一边劝著
我。没有用了!我知道!一切的懊悔也都没有用了!我并不是哭爸爸的死,我哭我自己的糊
涂,哭我曾经拥有而又被我抛掷掉的许许多多东西!于是,我想起昨天,爸爸和我说话的尝
试,他已经预知他要死了?他希望我告诉他什么?我永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能再见爸
爸一面吗?”我收住了眼泪问。烟雨朦朦43/46
    护士小姐点点头,当我跟著护士向太平间走时,我听到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叹著气说: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我对爸爸做过些什么?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这世
界是太荒谬,太滑稽了!
    爸爸静静的躺在太平间里,我望著他那一无表情的脸,昨天,他还能对我转转眼珠,睁
眼闭眼,而今,他什么都不会了。这就是死亡,一切静止,一切消灭,苦恼的事,快乐的
事,都没有了。过去的困顿,过去的繁华,也都消失了。这就是死亡,躺在那儿,任人凝
视,任人伤感,他一切无知!谁能明白这个冰冷的身子曾有一个怎样的世界?谁能明白这人
的思想和意志也曾影响过许多人?现在,野心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爱和恨都没有了!只能
等著化灰,化尘,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护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脸,过来牵著我出去。我已经收束了
泪痕,变得十分平静了。走到楼下帐房,我以惊人的镇定结算了爸爸的医药费。
    付了爸爸的医药费,我只有一万多块钱了,大概刚刚可以够办爸爸的丧事。妈妈听到爸
爸的噩耗之后,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对爸爸的死自
不会像我感到的那样惨痛。因而,在她面前,我约束自己的情绪。夜里,我却对著黑暗的窗
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里,我哭不尽心头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忏悔。我决心把爸爸葬在如萍
的墓边。下葬的前一天,我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爸爸的一生,仇人多过友人,我猜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真正凭吊他。因此,我自作主张,废掉了开吊的仪式,只登载了安葬
的日期、地点及时间。另外我寄了一个短简给尔豪。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经渐渐重了。
站在墓地,我四面环顾,果然,我登的讣闻并没有使任何一个人愿意在这秋风瑟瑟的气候里
到这墓地来站上一两小时。人活著的时候,尽管繁华满眼,死了也只是黄土一堆了。人类,
是最现实的动物。尔豪和梦萍来了,好久以来,我没有见到梦萍了,一身素服使她显得十分
沉静。她和尔豪都没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尔豪对我走来,低声说: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应该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么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没有人观礼!”我说,眼睛湿了。爸爸,他
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梦萍,她苍白得很厉害,眼圈是青的。我试著要和她讲话,但她立刻把眼睛转向
一边,冷漠的望著如萍的坟,如今,这坟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愿理
我,于是,我也只有掉转头不说话了。
    又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四个月前,我们葬了如萍,四个月后,我们又葬了爸爸。泥
土迅速的填满了墓穴,我站著,寂然不动。妈妈站在我身边,当一滴泪水滴在泥地上时,我
分不清楚是我的还是妈妈的,但我确知,妈妈在无声的低泣著。墓穴填平了,一个土堆在地
上隆了起来,这就是一条生命最后所留下的。我挽住妈妈向回走,走了几步,我猛的一震,
就像触电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著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树下面,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伫立著。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双
腿发软,浑身颤栗,终于,我离开了妈妈,向那榕树走了两步,然后,我停住,和那青年彼
此凝视。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猜我的脸色一定和前面这
个人同样苍白。
    “书桓,”终于,还是我先开口,我的声音是颤动的。“没想到你会来。”“我看到了
报纸。”他轻声而简短的说,声音和我的一样不稳定。“我以为你已经出国了。”我说,勉
强镇定著自己,我语气客气而陌生,像在说应酬话。
    “手续办晚了!”他说,同样的疏远和冷淡。
    “行期定了吗?”“下个月十五日。”“飞机?”“是的。”我咬咬嘴唇,没有什么话
好说了。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话:“现在去不是不能马上入学吗?”
    “是的,准备先做半年事,把学费赚出来,明年暑假之后再入学。”我点点头,无话可
说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面对著书桓,她显得比我更激动。这时,她渴切的
说话了:“书桓,走以前,到我们家来玩玩,让我们给你饯行,好吗?”“不了,谢谢您,
伯母。”何书桓十分客气的说:“我想用不著了。”“答应我来玩一次。”妈妈说,声音里
带著点恳求味儿。
    “我很抱歉……”何书桓犹豫的说,眼光缥缈而凝肃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当
初何书桓亲笔写了去刻的几十简单的字:“陆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妈妈在做徒劳的尝试,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我和书
桓之间又已成陌路,旧时往日,早已飞灰湮灭,我们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时光了。如萍的
影子没有放松我们,她将一直站在那儿——站在我与他之间。我凄苦的伫立著,惨切的望著
他,在他憔悴与落寞的神态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无告。我们手携手的高歌絮语,肩并
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妈妈还想再说话,我不由自主的打断了妈
妈,用几乎是匆遽的语气说:
    “那么,书桓,再见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这里预祝你旅途愉
快。”“谢谢你,依萍。”“希望将来,”我顿了一下,鼻子里涌上一阵酸楚,声音就有些
哽咽了:“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相信——”他也顿了顿,嘴唇在颤抖著。“总会有那一天的。”是吗?总会有那一
天吗?那时候,他将携儿带女的越海归来。我呢?真的会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吗?我的
喉咙收紧了,眼光模糊了,我无法再继续面对著他。匆匆的,我说了一句:“再见了,书
桓。”“再见。”他的声音那么轻,我几乎听不见。挽住了妈妈,我像逃走似的向下冲去。
我看到尔豪去和何书桓打招呼,这一对旧日的同学,竟牵缠了这么复杂的一段故事,他们还
能维持友谊吗?我不想再去研究他们了。拉住妈妈,我们很快的向下走去,秋风迎面扑来,
我的麻衣随风飞舞,落叶在我面前飘坠,我从落叶上踏过去,从无数的荒坟中踏过去。爸
爸,他将留在这荒山之上了!尽管他曾妻妾满堂,儿女成群,但他活得寂寞,死得更寂寞。
山下停著我们的车子,我让妈妈先上了车。旁边有两辆出租汽车,大概分别是尔豪和书桓坐
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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