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49章


    何书桓的手从我手上落下去,转过身子,他忽然匆匆说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说
完,他毅然的甩了甩头,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带著那样坚定而勇
敢的意味。我望著,牙齿紧咬著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两步,他转一个弯,
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唇被咬得发痛,心中在低低的、恳求的喊:“书桓,书桓,别
走。”
    可是,他已经走了。妈妈带著满头发的雨珠走过来,轻轻的牵住我,把我带回家里。坐
在玄关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脸,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头来,玄关旁边的墙上挂著一份日
历,十二月十四日。我望著,凄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的说:“他是来告别的,明天的现在,他该乘著飞机,飞行在太平
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门。天边是灰蒙蒙的,细雨在无边无际的飘飞。搭上
了公共汽车,我到了松山。飞机场的候机室里竟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闹嚷嚷的一片,雨伞雨
衣东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长凳上,走到哪儿都会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
的领子遮住了下巴,杂在人潮之中,静静的,悄悄的凝视著那站在大厅前方的何书桓。
    他穿著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打了条银色和蓝色相间的领带。尽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间,
尽管人人都是衣冠齐楚,他看来仍然如鹤立鸡群。我定定的望著他,在我那么固定而长久的
注视下,他的脸变得既遥远而又模糊。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他的父亲、母亲、亲戚、朋
友……。有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孩子,买了一串红色的花环对他跑过去,她把那花环套在他的
脖子上,对他大声笑,大声的说些祝福的话。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码,他的嘴角曾经抽
动了几下。那始终微锁的眉头就从没有放开过,眼珠——可惜我的距离太远了,我多么想看
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清亮有神?
    扩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机的旅客到海关检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进入了验关室,许
多人都拥到验关室的门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厅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
著那停在细雨里的大客机,那飞机在雨地里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半小
时之后,它将带著书桓远渡重洋,到遥远的异国去。以后山水远隔,他将距离我更远,更远
了。
    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著那些
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著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上机的旅客向著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著。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
间,踽踽的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
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
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的站
著,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迷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
泪眼迷离的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
我仍然面对著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低说了一句:“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塞,热泪盈眶。慢慢的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
都已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
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这情
况,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
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奇迹,他会出现在我
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这是他
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的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
门。又是那支Long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
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
    忘!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
楚的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
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晚上,我坐在灯下凝
思,望著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著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著水珠,像一条珍珠
项炼,街灯也照样漠然的亮著昏黄的光线。芭蕉叶子也自管自的滴著水……可是,现在再也
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的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
著头,听著雨滴打著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
忆著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著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
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著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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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的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
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著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
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
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著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寻觅觅”的无奈情
绪。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著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
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著琴,注视著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
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著,苍白的脸上嵌著那么大而黑的
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
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
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的注视著我。
    “想什么?依萍?”“想你,妈妈。”我愣愣的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
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的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我提起过的
吗?”妈妈仍然带著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
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的换了一个曲子,布拉姆斯的摇篮曲。
“妈,告诉我。”我要求著。
    “告诉你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默的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
天,她才轻轻说:
    “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
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的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
的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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