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50章


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
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著马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我瑟缩的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
你父亲握著马鞭,穿著军装,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
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抖……然后,他强娶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
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
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回的
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
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
的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一个好人!”我听呆了,这可能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著爸
爸!我困惑的摇摇头,问:“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但是,为什么?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妈妈重复的说,好像这已足以说明一切。“可是,妈
妈,我一直以为你恨他,他强娶了你,又遗弃你!”“感情的事是难讲的,奇怪,我并不恨
他,一点都不!他内心空虚,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强,不肯承认。我曾尝试帮助他,却
使他更生气!”
    “妈妈!”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满说不出的一仲情绪。
    “这许多年来,”妈妈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他有一天能
明白过来,希望他能再把我们接回去,那么大家能重新团聚,一家人再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可是,唉!”她叹息了一声,自嘲的摇摇头:“他就那么固执……或者,他已经遗忘了,忘
了我和我们曾有过的一段生活……本来也是,我不能对他希望太高,他是个执拗的老人。”
    妈妈的话在我耳边激荡,我木然的坐著,一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动。妈妈在说些什
么?我的头昏了,脑筋麻木了,神志迷乱了。她希望和爸爸团聚?真的吗?这是事实吗?这
是可能的吗?她爱著爸爸,那个我以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么这样紊淆不
清?人类的感情怎么这样错综复杂?……但是,我做过些什么,当爸爸向我提议接妈妈回去
的时候,我是多么武断!“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妈妈也不会愿意搬回去的!”
    这是我说过的吗?我,陆依萍!我自以为懂得很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权代天行
事!“唉!”妈妈又在叹气:“假若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早逝!他是个生命力
顽强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
头,用手蒙住了脸,静静的坐著。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的问:
    “你怎么了?依萍?”“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著自己沸腾
著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像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再重做一
次!”我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是
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
给妈妈和我一个“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著我自
己的双手,梦萍狂叫的声音又荡在我耳边: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
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的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的走向了门口。“依萍,你
到哪里去?”妈妈追著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依萍,你没
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的走著。沿著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
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
摆。我踩著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的望著这两个一先一
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著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
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彷佛听到妈妈在唱: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眼泪从我闭著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
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的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
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蒙蒙烟雨
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
已朦胧的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
脖子里。“你从不记得带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天黑了,我拉了
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迷
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迷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著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
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在灯
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
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乱中挨过每一个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
著剪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
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这个“明天”
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的拾起信
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著那每一个字。通篇报导著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
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乱的写著:
    “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
    到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却依然惶惑空
    虚!依萍,我们都有著人类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
    们并不是犯了大过失,只是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却可造
    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后,
    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时候,希
    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的凝视著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
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的洒著。——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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