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鸡零狗碎的青春

第10章


逼得我呼吸为之一滞,瞳孔为之一缩。一瞬间的茫然,一刹那的失落 ,飘飘乎不知身处何世。倒是老板很快更正了自己的失态,一边把东西递过去,一边嘿嘿笑道:“这位小姐长得满漂亮呵。”那女子微微一笑:“哼,漂亮有甚么用呢?”说完便转身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路边兀立。
   后来,我打听到她是“红叶饭庄”谢老板的亲戚。于是,我成了“红叶”的常客,每天一份蛋炒饭,一碗豆腐脑汤。久食不厌。我还跟踪了她好几回,但每次都没敢上去搭话。我每天幻想着和她相识,幻想着与她在一起,不用干别的,就愿意聊天,我要把学到的所有最经典的笑话都讲给她听,逗她笑,让她快乐。我还想触碰她的手指,抚摸她的长发。我甚至愿意付出两月的工资换取与她在一起一天的逍遥。
   这是我年少时的一个小小回忆,现在想起,也并不觉得可笑,只觉得一阵寂寞。 
   红墙巷里最最有味是丁大伯。据说,主要是据他自己说,他早死的爹是老红军,搞过长征的。他们家本来应该住在省委大院里头,出门应该配红旗轿车,但政府不肯落实政策。至于政府为什么不肯落实政策,原因不详。有一阵又说是地下党,搞不清。总之,是老革命,吃过亏的。
   丁大伯屋里养猪,他没工作没堂客,有三个很能吃的崽。可谓穷斯滥也。二十多年来靠猪吃饭,以猪为生。八十年代在城里养鸡养鸭是很平常的事,但养猪就不多见了。那时侯有很多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小朋友到他们家去看世界。九十年代养鸡鸭的就基本绝迹了。后来搞拆迁,丁大伯也住了楼房,还是照养不误。于是,有人提意见,原因有三点:一是气味不好闻,二是招蚊子,三是不文明。居委会上门做工作,丁大伯也讲了三点:一要吃饭,二要吃饭,三还是要吃饭。你现在不准养猪老子吃么子罗?吃墙壁灰?你吃给我看看?你吃两斤墙壁灰我就不养了。老子的爹老倌原来是红军。。。。 哼,没得我爹老子你们有今天? 
   居委会的同志不敢吃墙壁灰,又都不免有些惭愧。没给人家配红旗车本就不对,居然还不准人家养猪,太不象话了。但群众意见确实很大,上面又下了文,明令禁止养鸡鸭猪。怎么办?居委会的同志一商量,只有动粗。 
   谁知忠良之后早有防备,全家全副武装保卫猪。只见丁大伯左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右手拿一筒不知那里偷来的灭火器,威风凛凛,视死如归。 那架势,即便他那当过红军的爹再生,恐怕也不过如此。三个崽也各持兵刃,誓与猪儿共存亡。吓得居委会的那班乌合之众不敢上前,后来还是德高望重的彭嫒姆壮起鼠胆厚起脸皮半投降半招安的出列谈判。谈来谈去,分分合合,缝缝补补,结果是,每月由居委会补贴给章大伯家七十元钱,丁大伯鸣枪收兵,再不养猪。
 荷花池
  荷花池里头原是个菜场,一天到晚吆喝喧天。
   我还记得十八岁的一个冬夜,我穿越这个菜场时的情景。那晚,我刚刚得到一个女孩的垂青,兴冲冲的,脚步打飘。脚下的雪也发出欢快的叫声,周围没有一个人,冷空气里弥漫着臭鱼烂虾和菜叶子的味道,很好闻。于是这个菜场的气味和湘江边的桃花以及那条白色围巾一样,成了我初恋的一部分。我永远也忘不了。 
   最赚钱的是一家温州人开的卤味店,豆笋,海带,捆鸡,牛肉,牛筋,香干,酱鸭,猪蹄,鸡爪鸭爪,颈肚肠肝舌,万般齐全,味道更是好的不得了,生意象炸了似的。有的小孩没见这一家的卤菜不上桌。据说,那温州佬一年纯利一百多万,令人神往。
   还有一家 叫“翁不倒”的炒货店更富有传奇色彩,花生,瓜子,杏仁,川豆,最有名的是蚕豆。据说,有冬天早上六点钟到门口排队的,匪夷所思。那蚕豆我吃过,香甜。好是好吃,但似乎不值得冬天起早床。 
   又冒出一个炸臭干子的,号称是火宫殿的下岗职工,唤作超哥。穿一双稀烂的拖鞋,推一部稀烂的单车,后座上架一口豁了口的锅,张合着缺了门牙的嘴吆喝。他的臭干子看起来显得不太干净,但口味的确跟别人不一样。长沙人好吃不怕邋遢,一到下午三点钟[奇怪,全长沙的臭干子都是这时候出动]就把他团团围住,连边头几个卖啤酒饮料的也跟着小火几把。
   我经常买他的臭干子,也买菜。我爱热闹,我喜欢逛菜场,觉得比逛大街还有味。菜场的气味比汽车尾气好闻些。一个年轻小伙挤在一帮婆婆姥姥堂客们堆里东挑西选,满有意思的。我不太还价,最多去点小零头。有些小零头本就是准备好让你去掉的。因为我觉得菜太便宜了。特别是小菜,好大一把豆角才一块,芽白才八毛。你要我怎么还?
   国哥家的茅棚就在这里。
   国哥是河西某厂的下岗工人,老娘很老,别的事都不会,只会吃。一对六岁的双胞胎女儿,别的事也不会,只会吃。堂客是黑市户口,没工作,吃倒是不太会吃,但是会生病. 哈, 这一家五口算是凑齐了。
   那时候政府还没有搞低保,但若国哥是个精明能干的,要维持这个家倒也不难。可惜他太懦弱。国哥起先是贩辣椒,踩三轮车到桥底下进货。那些头道贩子吃住他人老实, 专门挑烂的给他,还扣秤。有一回,连下几天雨,辣椒都烂了。国哥一气之下不贩辣椒了,改炸葱油粑粑。长沙人最喜欢吃葱油粑粑了。但国哥的葱油粑粑味道不好,没几个顾客。只有他的那两个细妹子最捧场。古时候有人“举家食粥”,国哥是“举家吃葱油粑粑”,吃了半个月,连两个细妹子都不肯吃了,吵着要吃肉。国哥只好又改行。人一背时做什么都不行。到后来只好卖点大蒜葱姜度日,这种小生意又如何维持五口人的生计?但再没人愿意借钱给国哥了,国哥欠了大大小小几十笔债。国哥看见街上的熟人就低脑壳,瘟鸡子样的。
 两个小畜生又不听话,天天要吃肉。不晓得肉有么子好吃的?
   国哥每天在菜场里捡菜叶子烂豆角和长了芽的土豆,这类东西多得很,偶尔手气好还能捡两根骨头。但国哥捡得不很开心,因为觉得没面子,其实,人到了这个份上还要什么面子罗?有句话叫做“人不要脸,百事可为”。国哥应该昂首挺胸从他的债主门前走过,应该箭步流星地去捡菜叶子,甚至应该狗嘴夺食,[有几回,骨头本来是国哥先看见的,却被一条老狗叼走了,国哥不好意思跟它抢。]他的心态不好。 
   小畜生们还是要肉吃,连老畜生也天天开叫。她们好象以为肉是不要钱的,以为世界上什么都是不要钱的。真有味。肉有么子好吃的?国哥自己都已经不记得肉是么子味了。
   日子没有边界。
   国哥把那部跟了他七年的三轮车当了三十几块钱,买了五斤带皮五花肉。盐味姜葱蒜桂皮茴香煮了一大锅,香气溢满了一条街。
   一家人吃了一中午,吃得喜气洋洋,热火朝天。
   下午三点刚过,超哥的臭干子开始飘香。
   今天归刘堂客请客。刘堂客捡了钱。一张五十块的票子,本来是伟宝先看见的。到底刘堂客手脚快,跃起一百四十斤的胚子,一个箭步,一个蜻蜓点水,票子就到了手中,气得伟宝直跺脚。
   请客。请就请。四十片臭干子。
   “国哥,吃臭干子来。”
   “建国伢子,带细妹子来吃臭干子罗。”
   国哥屋里静悄悄的,门敞着。
   刘堂客进门查看的时候发出一声怪叫。屋里长长短短五具尸体,正在逐渐冷却。锅子里还有几块肉。 
   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五个人了,但荷花池还是那么热闹。
 鸡零狗碎之十三----老彭传奇(上)
  
  老彭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各位看官听我慢慢道来。
  说起老彭,不得不先说他的老爸, 尽管我一直怀疑那不是他亲爸。
  他爸是湖南省计量测量技术研究所的党委书记,老彭把它简称“湖厕 
  所”。照理说书记还是有点权力的,但他爸是个老共产党员,比小白兔还廉洁,连一根钉子都没有贪污过。
  他爸很节俭,以吃西瓜为例:老彭吃过的瓜皮只有薄薄的一层红色,小时候为这个他挨过不少打。他妈吃过的瓜皮全白,吃完
还用来洗脸,说是美容,哪还能美什么容啊?他老爹则可以把瓜皮啃成透明状,只剩一张薄如纸的青皮。这老头牙真好。
  他爸这辈子上厕所没用过卷筒纸,全用黄草纸或看过的报纸。他认为这已经很奢华了,小时候他是用卵石和树叶处理的。他们
老家都这样,还有用玉米棍子的,居然还重复使用。我至今无法想象是怎么重复使用的。
  他爸吃米饭的样子很有意思,一口吃半碗,几乎不怎么咀嚼就吞下去了。老彭分析,那是小时候饿怕了。
  他爸不愿意听见任何人讲毛主席的坏话,否则他就要斗争到底。
  老彭之所以成长为一个谎言艺术家,与他老爹大有关系。老爹希望他成为小共产党员,比“小萝卜头”坚强,比“王二小”灵
泛,比“红孩子”更红。要是早几十年,他爸非把他赶出去拉一支队伍搞儿童团不可。
  老彭说,如果有一天敌人把自己抓起来,向他爸索要地下党的名单,那他肯定就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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