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深渊

第三十三章-猎狐


    “三带二——!”“垃圾大你——!”“三个七,装什么啊——!”“四个四…炸。”
    要不是被几个一边嚷嚷一边打牌的人闹醒,估计我能一直睡下去,直到世界毁灭……抻了抻脖子,伸手摸口袋的匕首——它还在——习惯性按手机侧键,没有任何反应。
    接着,我仰起身,望去石墩上那坨泥化的蜡烛。
    ——奇怪。
    大白天的,怎么桥底下到处都是棕色的……?
    我边揉着眼,望向靠河边那头杏红的洞口——从那过来——一道道渐变的玄色。
    我忆起初中时学过的三原色知识:应该是晨柔高挂的金阳,穿过红云——呈现橙红;橙红透过河畔的茂荫——变成杏红;杏红游入洞口,渗进满壁绿油的爬墙虎后再回洒出来——最终合成了眼前这片灌满桥底、曲折诡异的棕色。此时此刻,正好搭上外头吹进来炎热的夏风和噪鹃凄厉的叫声,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世界末日了呢……
    好吧,不太好笑。
    “——诶。”我站起身来。厕所在哪…?
    发现了一旁仰坐在地上的狐狸。
    从这个角度看,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仔细一瞧,狐狸身上穿着的那件藏青色外套,袖上有两道明显被锐物划破的痕迹;脚下穿着一双中筒马丁靴;胯下放着一款迷彩色的战术双肩包,上面还贴了几块不明含义的魔术贴。挺酷的。嗯?在他怀里还放着一本书?(上面有地图,应该是旅游方面的读物)
    我向他迈进两步,脚步刚停。见狐狸抬头,睡眼惺忪,“怎么了……”
    “想上厕所…”
    狐狸打了个哈欠,指着那头杏红的洞口:“小的话直接出这外面,有几面土墙。要是害羞,”他又指了指我来时的路那头,“就去那边,那条巷子也挺受欢迎的,呃…不过你要是大的话——”
    “——不害羞,小。”没等他说完,我急着回归大自然去了。
    “水、蛋白质、葡萄糖、尿酸、尿素和无机盐。”生物书上的考点在脑中一闪而过,我真有够无聊的。
    抬头——
    猩红的太阳,漫天照耀……
    一如既往的壮观。
    话说文件里怎么就没提到它怎么偏偏就是红色的呢,看漏了…?回去之后坐下。我把背包拎到面前,翻弄。
    狐狸在一旁拿着笔,似乎正对着那本书上的小地图标记着什么。发现,他昨晚脸上的黑眼圈奇迹般地消失了。
    “你一来,好久没睡过那么好的觉了。”他见我回来,说。
    我只打算寒暄两句:“你昨晚不是大半夜还没睡么,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我失眠一直很严重,每天只能睡着三四个小时。像昨晚那样能睡上六七个小时那样的,真是好久没试过了。”
    我漫不经心,“才三四个小时?那白天会补觉吗?”包里大概检查了一遍,文件都在。记得白色封面的看完了,蓝色封面的还没看。
    狐狸:“还行吧,没多大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还是怎么的。”
    “那你真是天才型啊。”我半带着敷衍地结束话题。接着,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接着看完包里的文件。正要起身——
    “你饿不饿?”
    狐狸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胃,好像快要饿到失去知觉了……
    我摸着快要凹下去的肚子,“饿!我昨天只吃了一顿啊。”话音刚落——“嗒嗒嗒”,他快速连续扔了三个独立包装的绿豆饼给我。我一一接住。
    “这么好,谢了啊……”
    他不作声,继续看他的小地图。
    我想起包里好像还有最后一包泡面,把它拿了出来。发现,它被这沉甸甸的文件给压得稀碎,不成型了。但我还是撕开包装,够了过去:
    “你…要吗。”
    狐狸爽朗一笑,拍了拍他迷彩色的双肩包,“你自己吃吧,我有的是。”接着,他合上了那本旅游读物,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本牛皮笔记簿,翻开——
    “来,快吃吧。”
    怎么还催起来了?这是什么——我好奇凑过去。
    本上的每一页,都是不同的人在干不同的事的简笔画;其中一页画的还是魔方小鬼在玩魔方的模样;直到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人不会是我吧!这是我睡觉时的蠢样吗…?
    “——什么时候画的?”
    “早上刚睡醒的时候。来,再画一个你吃干脆面的。”
    我哼笑一声,“这是泡面,哥哥。”
    “干巴巴的面,为什么不能叫干脆面?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对了,你最好这样仰着吃啊,看,这样,倒进嘴里,会更好画一点——看你表情,好像不乐意啊?那要不你先吃绿豆饼也行,反正我都能画的。”
    麻烦死了。我用蔑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跟着咬了一口绿豆饼,又送了一口干但不是干脆面的泡面——心想,这复杂的动态画面,看他还怎么画。
    狐狸立马开始在新的一页上划了几下,随即骤停——他上扬的眉毛,耷拉了下来。接着又连续地甩起笔杆——他笔好像没水了。
    见况,我埋头搜包,嚼着食物,嘴可能还粘着调味料的粉末。接着,还真在最底下找到一支签字笔。我拿给他。他接过,拔开笔盖,打量起来。
    “你这支笔,看起来很贵啊。”
    “嗯……”
    的确,这支精钢灰色的高端签字笔,笔帽像镶了钻石一样,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像是明星给粉丝签名用的。但这支笔不是我的,应该是当时在休息室装会议文件的时候,顺带收了进去。
    “哪买的。”狐狸开始认真画了起来。
    我决定还是正常地吃绿豆饼吧,不戏弄他了。
    “你猜。”
    “偷的?”
    ——这话说得简直比冰块掷地还要直脆。
    我一时半会没组织好语言,毕竟这事说来复杂……
    “喔,你也爱偷东西啊——?”他的追问像装载陈述句之矢的连弩。
    我沉默。
    “这有什么,你看,”狐狸范围性地指了指周围一圈——
    前面一张大床垫,没有床单,四边白,中间黑,几个吵醒我的人正圈在那打牌;空地那头,几个小孩追骑着三个轮子的小单车;昨晚坐在对面的母子,她们的脚下放着崭新的厚棉被;再远点,桥梁结构上,挂着好几幅无框水墨字画;墙角摆满了的水桶、扫把、桌椅;还有更多……
    “看到了吧。这些,那些,全是从商场里顺来的。估计当时,除了老板,所有人都像过年一样喜庆吧——能抬就抬,抬不动就拆。所以说,你顺一支好看的笔,根本不算什么。”
    “……”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我,所以才会这么说。
    “——看见那头的字画了吗?”狐狸拿着笔,指向桥梁结构上的无框字画。上面写着:厚德载物、知行合一、难得糊涂、家和万事兴……
    “看见了。”
    “就连最冷门的书法协会,也遭了殃。这家好像是叫‘有龙则灵’吧?我也是后来听他们说的。说,里面好看的字画都被人抢光了,还有好多幅当场就被人撕烂了。哎,好可惜呀,要给我该多好啊。”狐狸一边画着,过了会,他又调转笔头指了指吊挂的字画底下,一个坐在长摇椅上的老头。
    “呐,老张——就是昨天借你吉他那个。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桥底下过活,还背着一把不会弹的乐器,也是够折腾的。”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啊……”我很敷衍。
    他转了一下笔,接着画:“你不应该比我清楚?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
    “是本地人,但是那几天我都闷在家里头。学校停课了。”
    “你高几。”
    “高二。”
    “才高二,我以为你大一了。一个人?”
    “嗯。”
    “可以。你们这啊,还算民风淳朴,关键时刻都知道薅一把资本家羊毛。不像我们那,失业潮一出来,一群人就各种犯事,想吃牢饭。不到两天,拘留所就宣告满仓了,这事闹得啊,临时法第二天就改发了。可真无语。改了之后,再有人违法犯罪,除非特别严重,大多就关个几天做做样子或者直接罚钱。监狱里的伙食啊,也改成了粥和汤的形式,美其名膳食营养套餐~”
    我正想问他“你们那边是哪边?”的时候——“好了。”狐狸画好了,把本子拿给我看。
    我接过——不禁赞叹——这线条真是至简主义……好几道笔触都是一气呵成的。而且从整体上看,还能看出来专属我这人身上某种难以言明的神韵。
    “怎么样?像吗?”
    “像,画得好啊。”岂止是像,简直抓魂了。不禁让人等不及地想要翻看往期更多的画,“——其他页,我也可以翻来看看吗?”
    狐狸扬了扬头示意自便。
    翻页声:大概画了有几十页了。走路撑伞的人,托腮发呆的人,举着相机的人,牵手跳舞的人,庆祝生日的人……姿势多样,角度多变,惟妙惟肖。
    要不是之前看过我爸买的一些素描和艺术批评类的书籍,我面对画作,根本无从说起。想起平日在学校走廊上,看见的那些美术生们的并不优秀的“优秀”画作。眼前这个人的画艺,更显不错了。
    “——画得好好啊,总感觉要收费啊。”
    “过奖啦,兴趣而已。”
    “这水平,肯定比业余的要好吧……”
    他哈哈一笑,“这叫什么话?比业余要好、比专业要差,这到头来,不还是个业余的?”
    “……”有道理。我伸出笔记本,示意要还给狐狸。
    这时,我还感到了一丝别的困惑,但说起来又怕有点冒犯到他,我选择试着委婉地问:“怎么这时候了,还想着画画呢?”
    话一出口,有些尴尬。因为好像问得也不是特别的委婉……
    幸好,见狐狸仍是那一成不变的爽朗笑容,“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生活就是各种被强奸,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奸中作乐。”说完,狐狸接回他的笔记本。
    狐狸落俗的答复,并没有消弭我的困惑——毕竟,这种无厘头式的乐观发言我是最不懂了。就像昨天坐巴士上那会,棕彩夹和那两个同学一起讨论着末世话题的情境——她们用的也是同款莫名的乐观心态。
    我带着疑忌,回问道:“大难临头的生活,也能算作生活么?”
    没想到,狐狸轻松就回应了我:“我觉得,人只要活着,就是生活吧?”
    说完这句,他便喝起了饮料。
    连续听见这样奇怪却发出炫光的漂亮话,我悲哀小人的灵质空间里,落下了一道道圣洁的白雷,将原本腐烂的大地再度承受裂毁式的打击。试想,现今这充满残酷和苦难的现实,居然还能算作是一种生活…?怎么可能……
    接着,在心里把狐狸的原话仔细品尝二遍,仍是不畅。
    于是,在啃完三个绿豆饼,我干咳了两下,问:“要是今天笔没水了,我这也没笔,你还会继续画么。”
    他这回更是几乎想都没想——
    “笔没了,就跟烟没了一样,借一借总会有的啊……”
    我靠“咳…”,他真的“咳…”,好乐“咳……”观!我啃完豆饼又吃干面,差点噎着,重咳了几下。
    ——“喝?”狐狸见我这幅惨状,递过来他刚喝过的冰红茶。
    我刚要接过,他就把冰红茶举得高高的——
    我扬身举手,一把接过——旋开盖子,吨吨吨喝了好几口——爽……而且,冰红茶x泡面x绿豆饼,好像意外的好喝?
    狐狸或许见我一脸开心样:“你知道我这瓶冰红茶多少钱么。”
    “大概,30几……?”
    “嗯?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之前特地打听过……不过现在应该不止这个价了吧?你在哪搞来的?”
    我说得实在是像是个曾经老道的熟客。
    “附近,哦也不算附近,隔这一两公里吧,有个夜市。这里几乎所有的小吃摊和小商贩都集中到那一块了,这瓶冰红茶和包里的一大袋绿豆饼,都是我前几天去那淘回来的。”
    “都这时候了还有人?”
    “对吧——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而且那块地,处于停电和没停电的区域之间,很多摊贩直接用排插就把电接过来了。有人还直接把小车开过来,车灯一直亮着。”
    “哪啊,什么时候带我……?”话刚出口,我立马反悔——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缉捕。像那种地方,我还能去么。
    “现在太早了,晚点带你去。”
    “算了算了,我没钱……还是算了吧。”哎,我现在只想找个借口搪塞、找补过去。
    狐狸或许见我忽然一脸苦涩,他笑着说:“是不是以为会很贵?不会。相反,像生鲜、串串,还有什么关东煮啊、炒酸奶啊、臭豆腐这些……都是需要保鲜和物流拿货渠道的,维护成本可高了。所以他们现在恨不得白送呢。”
    “白送……不至于吧。”
    “至于,怎么不至于。商家的拿货量一次少说也有几十斤,特别是些连锁店,往多了去,积在仓库好几吨,放久了就都坏掉了呀。你想,就算他们天天吃、拼了老命地吃、带动全家人一块吃,怕是吃到撑死也来不及消化啊。”
    “喔,这样啊……”
    想起自己已沦为通缉犯,那个地方越是吸引,我就越是无精打采。
    又听他说:“不过我上次去已经是好几天前了,说不定现在…嗯,也不好说。除了那,你还想去哪。”
    我想了一会,“我还想找地方给手机充电。”
    “呃…又没网,充来干嘛?”
    “有,我昨晚还连了一格。”
    “你们这居然还有网?”他翻开他的旅游小地图,看了看,“嗯。最近的一个基站控制室,方位我倒是知道大概。我本来还打算去最近一个电站控制台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剩余资源,还能蹭点电什么的。哦,如果你也想去,可以带你去。”
    基站控制室,听起来好神秘,比我私藏的“公寓天台水池观景台”还要神秘。
    “想,那里还有人吗?”
    “应该——没吧。要是有人维护基站,也不至于只有一格信号?你昨天晚上能连上,估计是信号传输的系统设备,靠着储备的电量,在苟延残喘?自动运行?说不定,现在也已经宕机了。”
    “嗯。”
    “好,那市场和基站——这两个我们都去。”
    狐狸兴奋地在小地图上又画多了两个标记。画完,还和我会心一笑。我也笑了,但笑过之后,又立即满心惆怅……一方面心里惆的是,可别对我那么好,说不定我又会忍不住复活你,还想着能有人多陪我会呢;另一方面怅的是:我现在可不是什么自由人,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到处瞎逛吗。
    “——那除了市场和基站,你还想去哪?”狐狸脸上,仍是一幅兴致昂扬的样子。
    话说,狐狸怎么老问这个,去哪很重要么,有点没完没了的……他这么执意我的去向,难道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这云越来越大了!”
    还没来得及回他,突然听见桥底有人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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