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养成手册

90 八十八 端午(3)


    十七 卧病
    我睁眼时,天光暗淡。我心里暗叫不妙,怕是整个下午都睡过去了。
    想要叫清竹来问问,但头昏沉沉的,喉咙干痛,全身都没什么力气,想翻个身都觉得很是费劲。
    我正在迷糊,忽然房门那边有响动。然后橙子的声音响起来:“少奶奶醒了!竹姐姐,菊姐姐!少奶奶醒过来了!”
    我呆了。
    我刚来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状态……吧……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来句脏话让这丫头闭嘴,她已经扑到我床前,小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大哭起来。
    我使劲清了清嗓子,有气无力地安慰她:“我这不是没死呢么,哭什么哭啊!你看看你,鼻涕都蹭我身上了……”
    一听这话,橙子抬起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她又哭又笑的,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才吩咐她:“你去给我拿点水来,我喉咙疼得厉害。”
    橙子立马蹦起来,我也略微活动下手脚。她跑到门口,刚好清竹端着水和药进来。亏得两人都灵巧,闪避得快,不然托盘肯定会被撞翻在地上。
    清竹嗔怪地看了橙子一眼:“这么不小心,以后我可不让你进这屋了,只给你安排扫院子的活!”
    橙子吐了吐舌头,没说话。像尾巴一样跟着清竹又回了我床前,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自从我到了李家以后,虽然名义上我是她们的主子,但实际上,若不是她们自始至终陪着我、关心我,时时为我考虑,我怕是早已伤怀郁闷,连对生活本身都不抱什么念想了吧。
    我端着药碗暗想,过两年,等她们年纪到了,我必定要亲自给她们选个好人家,让她们体面地从李家嫁出去,以后一生与夫君相敬相爱才好。我这人做不出什么结拜之类的事情,话说回来,就算当年我那更年期大妈经理要认我当她女儿,我也不见得高兴,反而会觉得是种负担,我想,对清竹她们来说,亦是如此。
    想到这些,我问清竹:“你和清菊多大了?可还有家人没有?”
    她微低了头,淡淡笑着回答:“她下个月就十七了,我还比她略大一点。我们家人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不过,便是还在又能如何?”她叹了口气,又说“当初三四岁时,爹妈既然狠心把我们卖了当丫鬟,如今难道还要我们回去不成。而且,怕是回去了也就是再被卖给哪家做小老婆罢了。”
    她语气淡然,我却难免心酸。从良家女儿变成深宅大院里的婢子,还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卖,这事要是放我身上,我怕是恨也恨死了。
    我还没开口,橙子在一边眼圈也红了。
    她是刚到12岁的时候被买进来的,到现在刚满一年。我记得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正好开始进入反抗期,觉得家长说的话全都不合心意,天天任性胡闹。而她却要看着人家的脸色行事。
    我直起身子,揽住她们的肩。
    “都别难受,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在我身边,只要我有吃的就饿不着你们!等到了岁数,我肯定给你们挑个天底下待你们最好的夫君,绝不让你们受罪!”
    橙子破涕为笑:“少奶奶真是的,净说这些……”说着,脸上都红了。
    清竹也抿嘴笑起来,从我手里接过了碗,说:“少奶奶既有闲心说这些,看来病是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好跟老太太和少爷有个交代。”
    正说着,外面敲门。
    我应了一声,清竹赶紧放了床帐下来,清菊便引着一位矍铄老者进来了。
    “陈大夫,快请坐。”清竹让出来床前放着的凳子。
    我从帐中伸出手让他探脉,半晌,陈大夫点了点头说:“少奶奶的病本是劳累过度引发的,现在好好睡了两日,又服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了。我重新调调方子,再服几次就可痊愈。”
    我收了手,看陈大夫写完方子,便叫清竹按规矩取些银两付了诊费,又让她们按着方子去抓药。
    真是麻烦呐,想当年我天天加班也没累病过,可见古代女人的身体素质大大的有问题。我打了个哈欠,对留在屋里的橙子说:“你再去给我倒杯水,刚才吃药,嘴里都是苦味,恶心死了。”
    不一会,水来了。
    但端水过来的人竟然是李暮阳。橙子缩着手脚跟在他身后。
    我右眼皮开始跳,难得我清净两天,这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他看我没动作,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把水放在了我床前的凳子上。我这才伸手去取。喝完水,我啃着碗边,一边抬眼瞪着他。他半天没说话。
    哎?我就奇怪了,你说这人明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一看就是来给我找麻烦的,怎么这会儿又装哑巴了?
    我放下碗,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行了行了,别装好人了。我知道你一来就没好事,赶紧说吧,我受得住打击。”
    他略带责备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先吩咐了橙子出去看好门,别放人进来,这才对我开口。
    “你可还记得大嫂过世之前的那天?”
    我想想:“记得啊,我还没老年痴呆呢。”废话,你那天把我折腾成什么样,想让我忘了还没门呢!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那天本有些事情要对你说,可后来事多,又连日忙碌,直到现在才……”
    我打断他:“行了,别废话!老娘我难受呢,你说完赶紧走,我要睡觉。”
    李暮阳闭了眼不看我,声音低沉:“前阵子京城出了事,倒了许多玉器行,李家的债款大半收不回来,现在维持日常用度已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大嫂的后事和二妹妹的婚事……”
    我愣住。这样说来,这些接连而来的事情倒是雪上加霜了,而且还得死撑脸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事?”
    “正是大嫂去世前的那天早上,派去京中收取债款的人给我传了消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李暮阳突然郁闷成那样。不光是被我气的,恐怕这才是主因。要是我,我也难免上火忧虑。
    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又问他:“那你可采取了什么措施么?总不能就这样拖一天算一天吧。”
    “我这些日子,已暗中遣散了不少店铺中的伙计。”
    “等等!”我凑过去一点,压了声音,“什么叫‘暗中’?这事老太太不知道么?”
    他点头:“最近事多,怕老太太一时急出病来,一直瞒着她。可现在,便是缩减了人手,用度依然不减,这样下去的话,下月的月钱恐怕都……”
    一听这话,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亏得我还沾沾自喜觉得我管家管的不错,居然连李家快被掏空了都没看出来。这事想起来,我可真没脸呐!
    回过神来,我赶紧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连老太太都不告诉,为什么反而想起和我说了?”
    他苦笑:“你觉得我还能和谁说?”
    我想回嘴损他白养了那只狐狸精,遇事竟然丝毫不能帮着分忧。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心说。现在大难当前,要舍弃私怨抛却小我团结一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既然你暂时不打算让老太太知道,那我就做次好人,也帮你瞒着。但我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这期间你还是尽快想出解决之道比较好。”
    他显得有些诧异:“我?你不帮我?”
    “呸!我看起来像那么混帐的人么?”我呲着牙骂他,“李家既无官职俸禄,又无田租收入,吃穿用度都靠着外边的生意来维持。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开源节流?就算我扮了黑脸,把全府上下所用之物都减了,但没有外面的收入,早晚不还是得饿死在家里!”
    他的眉锁得更紧,欲言又止。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想让我帮忙,就别给我遮遮掩掩的!要不然,趁早出了我这门,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对你遮掩,而是这事真的没有好办法。”
    “怎么会没有?”我有些疑惑,“虽然一时收不回债款,但家里铺子都还在,过了这段应该就会好转了啊。”我几乎想给他讲讲市场营销学了。
    李暮阳叹了口气,坐在我旁边,倚着床柱,闭了眼睛,半天没再开口。
    我等得不耐烦,伸手去推他,但没敢太用力,我还记得上次的教训。他侧了头不看我:“你可知道京中发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外面的马路都大半年没见过了,这又没有新闻联播,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事。
    “太后的陵寝被盗,陪葬玉器全部失窃。现在皇上震怒,京城一带全都人心惶惶,哪有人还敢来购置玉器,一不小心被认作赃物,便是满门抄斩。”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死死抓住李暮阳,指甲都快把他的手臂抠出血来。
    “那李家呢?李家会不会……”我可不想千里迢迢穿越来被人砍头!何况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和清竹她们说,我再不让她们受苦,以后还要亲自帮她们选个好人家呢。
    李暮阳勉强笑笑:“梧州离京城还算远,虽然也难免被波及到了一些,但李家还不至于因此获罪。只是……”
    “只是,玉器生意乃是李家的支柱,这阵子却再也做不得了是么?”
    他点点头,神色疲惫不堪。
    十八 筹钱(1)
    那天李暮阳走后,我一直心绪不宁,却又得强装笑脸,生怕让丫鬟们看出什么端倪。
    很快到了十月初一放月钱的日子,我看着账上记载的一笔笔款项,心里想着,或许只有我与李暮阳才知道这些再收不回来了,不由觉得头痛无比。所谓祸不单行,这话的确是有理的。我尚在犯愁筹集月钱和本月用度的事,清竹又来提醒我,再有五天便是老太太的寿诞,问我要如何准备。
    我回想起老太太嫌着寒酸重新去购置的嫁妆,还有前阵子那么大方的给各位姑娘奶奶送去的金银首饰,现在可真是心疼,几乎有心思都去要回来换钱。
    “对了!”我突然叫出声。我怎么这么笨呢,虽然送出的东西一时要不回来,但我这边还是有些值钱物件的,不管怎么说,先去当掉,过了这个月的难关才好。我知道这是下下策,但总比没有对策要好。
    我急忙东搜西找,想寻些不常用的东西。一边又暗暗抱怨,怎么这些用钱的事情都赶到一起,偏偏又收不回来帐,害得我现在如此狼狈。
    正在这时,橙子推门进来,看到我翻箱倒柜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问道:“少奶奶,您这是做什么呢?要找东西的话,吩咐我们来做就好了,何必自己累成这个样子?”
    我没法照实回答,只能对她说:“就这事我不能和你们说,你们别问,更别让旁人知道。只要相信我没做坏事就够了。”
    她虽然不解,但也依言没再追问,这就要退下去。
    “哎,等等!”我唤住她,“你去请少爷过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橙子露出奸诈的笑容,掩着嘴出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少奶奶,我到处都找遍了,可还是没见着少爷。连林姨奶奶那我都问了,谁都不知道少爷去了哪。”
    “会不会是出府了?”
    橙子摇摇头:“我也怕是这样,都问过了,可除了几个小厮以外,今天没人进出大门。”
    我皱了眉问她:“书斋呢?你去找了么?”
    “找了,没人。”
    “佛堂呢?”现在李家的状况,我觉得很有必要拜拜佛烧烧香。
    “也没有。”
    “园子里呢?兴许是被什么假山树木的挡住了没看到呢?”
    橙子撇了撇嘴:“少奶奶饶了我吧!我在西边小园和咱们这边的花园子里各跑了两圈都没见着少爷。”
    “行了行了,你歇着吧。我再去找人问问。”说着,我自己出了门。
    我本来觉得林小三她搞不好没对橙子说实话,正想亲自去看看。但走到园子里,我突然想起些什么,止了往南边走的脚步,反而折到反方向去。
    府中最北边是一片竹林。修竹掩映之中,坐落着一处幽静院落。过去王夫人卧病之时,就在此处休养。自她过世之后,老爷便不许别人入住此处,到现在即便有人常来打扫,也终归没有人气,处处显着一派清寂景象。
    我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院里三间青砖碧瓦的屋子,周围也种着许多竿翠竹,和院外没有什么区别。院子一侧有一张石桌,几只刻了花样的石凳,多年过去,石刻纹样均已斑驳,难以辨识。
    “这倒是个难得的清净所在,比精心修饰的花园还好。”我抚着染了微尘的石桌自语。
    “当初我娘也是不喜繁杂,才指点工匠如此布置了此处的。”
    我闻声望去,正屋的门已开了,李暮阳站在门口。他身穿着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次相同的青色长衫,披着件同色丝绸夹袄,头发随意挽了,手中握着一卷泛黄旧书。
    “嗬!你居然还有时间看书。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呐。要不要我给你磨点墨沏壶茶什么的?哦,不对,这事还是让你家小狐狸精来做毕竟好。要不,我去叫她?”一看到李暮阳,我就来气。我心烦意乱的忙了许久,他倒是偷闲来了。
    他看看我,蹙眉低低抱怨了一声:“红叶,别和我斗嘴了。我只说了一句,你倒顶撞我这些句。”
    我叉腰,做出一副泼妇样子故意气他:“我就偏不想让你痛快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何况,你真拿我当你老婆呐?还说什么‘顶撞’!我告诉你,现在我可是你唯一的盟友,你要不傻,就赶紧放下你那少爷架子。把我哄高兴了,没准我还多帮帮你。”
    他无言。半晌才叹道:“我说不过你。”
    我大笑起来,心情好了许多。也觉得闲话说得差不多了,这才问他:“这些日子生意可有好转没有?”
    他脸色黯然,摇了摇头。
    我也学着他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就没办法了,咱们也学学那些穷苦人家去卖些东西补贴家用吧。”
    “卖什么?”
    我瞥他一眼:“我倒想把你卖了,可一来老太太舍不得,二来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谁买了你,没准还亏本……”
    “红叶!”李暮阳有些忍无可忍了,“这个时候你还没个正经!”
    哦啊,怒了怒了!败家少爷又怒了!我真有成就感。
    “好,好,少爷息怒。我这就正经起来。”我压了笑,对他说,“还能卖什么,既然你不让和别人说,就只能卖你我的东西了。你那又有林彤看着,不方便拿什么出来,这就少不得让我去做那败家少奶奶了。”
    看他脸上又显出了些许愧疚的神色,我赶紧摆手:“没事,反正那些东西我也一时用不上。这首饰什么的我也嫌麻烦,能卖了最好。”说着,我稍微挽了袖子,问他:“你看这镯子值钱么?”
    李暮阳盯着我左腕上的黑玉镯子看了半天,表情古怪。我连忙解释:“虽说现在当铺大概也不太敢收玉器,但我想,这黑色的如此少见,说不定失窃的陪葬品里面并没有呢,也就不需要担心了。要是不行,我那里还有些金银珍珠首饰。”
    “这个,你留着吧。我那里有块砚台,还值些钱,你再拿些不爱用的金银首饰来,这段日子应该就可以撑得过去了。”他倚了门,慢慢坐下来,笑道:“我从未想过,李家居然也有此时。”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其中苦涩之意却无法掩藏。
    我知他心情沉重,虽然心中暗骂这小子心理素质太差,但也不好再打击他,便也过去陪他坐在门槛上,做出心理辅导员的架势:“这才哪到哪啊,怎么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挫折都受不起?你说我到这来,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还得看着人家脸色过活,我都没说垂头丧气呢,你不过是一时资金周转不开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以后事情过去了,再回头看时,你不一定怎么嘲笑今日自己这幅沮丧样子呢!”
    或许是我没心没肺的语气多少给了他点安慰,李暮阳轻轻舒了口气。又坐了一会,他问我:“你刚刚说谁给你脸色看了?”
    我使劲瞪他:“还能有谁?你呗!”
    他又皱了眉,正要说话。我一挥手:“你别不承认啊!难道不记得当初一副棺材脸对着我的时候了?要我说,你这人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而且还特势利。要不是看我能帮上忙了,你能来找我?”
    他一时脸都气白了,半天方闷声说:“我知道论伶牙俐齿谁也比不过你。现在也不知是谁给谁脸色看呢!”
    啧,这人气性真大,可能从小到大也都没受过什么欺负,和他那清高的要死的二妹妹一个德行。
    我撇撇嘴:“看看,这不又给我脸色看了!……得,我不和你扯这些没用的,你赶紧跟我去拿东西当了换钱才是正经。”说着,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就往外走。
    李暮阳回屋放好了书卷,也跟了上来,轻轻掩了院门。
    刚到东院前,我就见个小丫鬟一路小跑过来,她先向李暮阳行了个礼,又转向我,恭敬问道:“三少奶奶让我给您传句话,问您今儿个晚上有什么安排。要是得了空,能不能过去和她说句话?”犹豫了片刻,又小声说:“我们少奶奶还说,请四少奶奶务必单独前往。”
    我有点奇怪。我和三少奶奶只是表面的交情,她能有什么话特意要和我说呢,还千万强调要独自过去。但奇怪归奇怪,我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近日倒还算空闲,请三少奶奶放心,我饭后必定如约前往。”
    小丫鬟应了一声,转身回去答复了。
    我没太在意这段小插曲,正要推门,却听李暮阳在旁边感叹:“你变得倒是够快,方才怎么不见你这么端庄和善?”
    我白他一眼:“这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四少爷你好歹也是个商人,竟然这都不明白?”
    他又没话了。
    我趁他没想好措辞来反驳,赶紧窜进屋去包了刚才收好的一包首饰出来塞给他。又问他:“你可是亲自去?”
    他面有愠色:“我怎可进那种地方,自然是差人过去。”
    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少爷架子!我几乎要气得背过气去,又不好和这个榆木脑袋的笨蛋争论,只得嘱咐:“那你切记要派个心腹之人,别让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拿到钱赶紧给我,耽误了今天放月钱的话,老太太要问的。”
    他表情更加不快,要让我翻译过来就是“我真受不了你这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啰嗦女人”。
    我突然想一脚踹死他算了。
    十九 筹钱(2)
    我简直像个望门的寡妇一样,隔个十来分钟就出来张望一会。在送走了第三个催我放月钱的管家婆子之后,我索性不进屋了,叫清菊搬了凳子,我就坐在门口等着那混账少爷给我送钱过来。
    太阳偏西的时候,李暮阳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我激动得几乎要扑上去。
    “钱呢?钱呢?”我两眼放光地抓着他一遍遍询问,我没见过饿狼,但是我觉得当时我那状态和恶狼应该差不多。
    李暮阳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挣脱了我的魔爪,这才从怀中取了张银票递过来。我展开一看,上面的数额居然有千两之多。我吓了一跳,又问:“怎么这么多?”
    李暮阳大概没见过我这种财迷,露出一副好笑的样子:“光你那些首饰就值三百多两银子,再加上我的两方砚台。这些看着虽多,但最近花销也大,而且又没什么收入,所以,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我捏着银票,觉得心里有底了,脑子也灵活了。赶紧叫他进屋慢慢说,一边差人叫了陈婶过来。
    不一会,陈婶带着个小丫头来了。我迎她进屋,一起细细算起本月开销来。
    “大丫鬟二十人,每人月钱五钱银子,共十两。”我念叨着,陈婶对账,李暮阳也在我的淫威胁迫之下干起了抄写对账的活。
    “小丫鬟四十五人,每人两吊钱,共九两。厨房十二人,每人五钱,共六两。管家婆子四人,每人二两银子,共八两。小厮十八人,每人五钱,共九两。粗使下人共二十人,每人两吊钱,共二两。陈伯陈婶依旧照旧例,共十两银子。外地店铺自有他们的份例,梧州这几家铺子,共二十四个伙计,每人五钱,共十二两,账房先生和各位总管与往常一样,共十二两。”
    念叨完,我问李暮阳:“可记好了?别出错。前阵子那几件事之后,家里人手有不少变化。”
    听他又给我念了一边之后,我点点头:“接下来是主子们的。老太太十两,太太八两,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每人五两,我这边是老太太特别吩咐的,同太太的例。三姑娘五两。少爷这两年掌管店铺,原本不应由我安排,但如今既长在家住,也就先从了过去的旧例。在外面有应酬的少爷们,份例是十五两,如有额外花销再另计。”
    说完,我觉得口干舌燥,清竹识时务地奉上几盏茶来。
    我这边饮着茶,旁边陈婶却一脸疑惑地问我:“少奶奶,这就完了?”
    “嗯,完了。等会少爷算完帐,你便按着数目去换钱好了。”
    “可是,少奶奶,”陈婶陪着笑,“您是不是忘了林姨奶奶的份例了?”
    我淡淡扫了一眼李暮阳:“少爷份例那么多,就没见着用完过,不如匀给林姨奶奶就好了,反正也就一两银子的事儿。”
    这便是妻妾之差啊。任她是个怎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如何讨丈夫喜爱,只要是妾室,每月便仅比大丫头们好些,连体面些的管家婆子都不如,直到生下子女之后,月钱才能翻倍。
    我这些日子发现,这个时代似乎比我所了解的古代更加看重妻妾之别。因此,更加觉得林小三是秋后的蚂蚱,也就懒得与她置气去了。
    陈婶还想说些什么,被李暮阳制止了:“就按红叶所说的,从我的份例里匀出来给林姨奶奶就好。”
    我笑笑:“少爷可算好总共多少钱了?”
    “一百三十四两。”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婶又说:“少奶奶,除了月钱,这个月府中房屋和院子的整顿修缮还得支二十九两银子,各处日常开支一百四十两银子。”说着,呈给我两张清单。
    我细细看过,又问了几处稍有疑惑的地方,这才将银票给了她,嘱咐她将剩余欠款再交还给我。见她不解,我笑说这是为了给老太太祝寿,我特意支来的,既一时用不完,这月开销也就不必另外去库中支取,免得多费周折。至于账面平衡,我自会处理。
    陈婶称是,急忙叫人趁着钱庄尚未关门去兑换了银子回来。
    我送她出去,又随意问了问何时置办过冬的新衣。听说是就在这几日,心里不免又沉重了起来。
    回屋时,见清竹她们已经摆好了碗筷,这才恍然发觉时间已经不早,赶紧扒了几口饭,生怕误了和三少奶奶的约,连损李暮阳几句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在出门时对他嚷:“明儿个你早点过来,别摆那副少爷架子让我亲自去请你。老太太寿辰的事情还没商议呢!若是误了事,我可不帮你说好话!”
    十月里,天黑的已经很早。
    北边本就是极为寡妇所住的地方,加上前些日子大少奶奶又吊死在屋子里,此时更在夜幕下显得寂静压抑。
    我穿过一溜小路,三少奶奶的院子在暮色中现了出来。她正倚在门口张望,身边也没有丫鬟陪着。我心里疑惑,这样看来,三少奶奶果真是个急性子的爽利人,不会装那些矫情的举止,但若是如此,却为何如此神秘地找我前来?
    还没等我想出个究竟,三少奶奶已经看到了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来拖了我的手进了屋,一边又吩咐各丫鬟在门外守着。
    我啜茶寒暄了几句,见她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只好开门见山的问她:“三嫂今天专门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的?”
    她虽不耐那些客套话,但此时听我直接问了,面上又显得犹豫:“这事,我本不该去麻烦你的,但我也真是实在没了办法……”
    我握了她的手,笑道:“三嫂要说这话,可就是拿我当外人了。咱们妯娌,难道讲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嫂子要有事,只管和我说就是,要是我能做的,绝不推辞一句。”
    虽无深交,但我多少也风闻过三少奶奶的脾气性格,知道她为人直爽,不耍心机,所以料定她不会托我去做什么坏事,这才敢放心说出那些话。
    她没抽手,但也不曾展眉,反有些凄然之意:“李家上下都知道我祝玉莲当初是为了给三少爷冲喜才娶进来的农家女儿,比不上那些名门大户的闺秀。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年来从不曾争抢过什么。但,近一年来我却过得愈发……现在只好来求弟妹你了。”
    我听着这话不对,赶紧追问:“嫂子这话说得我倒糊涂了。不管什么冲不冲喜,咱们都是一样的少奶奶,在这府里想要什么自然有人送来,哪里还要讲争抢什么的。嫂子今天这样说,莫非有谁给你气受了不成?若是这样,我第一个不依,咱们明天一早就回了老太太去!”
    “别!”三少奶奶忙拉紧了我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每月的月钱,我定是要托人带回娘家三两的。而剩下二两本来倒是足够的,但今年以来,下人们常常拿给我买胭脂添物件为借口,总抱怨月钱不够使。我这人心粗,也抓不到他们什么毛病。要是过去,我必然可着性子来,闹他个人仰马翻。但现在却不行了,我这身份也只能安分守己,实在不好为了这事闹到老太太那去。”
    刁奴啊!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人呐,还是挑软柿子捏,我怎么就不见谁来欺负我呢?看来老天没让我穿成个寡妇,真是厚待我了。
    “嫂子别担心,这事我既然知道了,以后断无让那些下人再张狂的道理!”我向来觉得我这人呢正义感十足,尤其加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自然一口把这事揽下了。
    三少奶奶终于松了口气,对我笑了起来:“我本来还怕弟妹嫌我多事呢。既然这样,以后可就仰仗弟妹给我出气了!”
    我也不由笑了。这祝玉莲还真有意思,和那些个哀哀切切死气沉沉的寡妇全不一样。
    又聊了会天,我便起身要告辞。
    她却拉住我:“弟妹,我还有件事得请你帮个忙。”
    “什么?尽管说就好。”我问,心里想着,这人事儿还挺多。
    “过几天就是老太太的寿诞了,论理,咱们这些姑娘媳妇的都要准备寿礼,可我一时真是没有什么钱,弟妹能不能先借我十两银子?日后我必定尽快还了你。”
    嘿,大家都知道李家现在入不敷出是不是?怎么这阵子全是管我要钱的?我心里苦笑,但也看出三少奶奶性子虽直,却是个要脸面的人,自然不敢露出任何犹豫之色。
    “没问题,我那虽然不多,但十两银子还是能给嫂子匀出来的。我这就回去取,你等着,晚上我差人给你送过来。”
    临走,我又劝她:“嫂子也不用着急还我,我一时也用不上什么现钱。你可千万别苛待了自己才是。”
    她显出感激之色。我猜,一半是因为我答应帮她的忙,另一半也是看出我并没有日后拿这事向她要求回报的意思。她一直送我到院外,这才转身回去。
    我也赶紧回家,琢磨着得趁着值夜的婆子们来巡视之前叫清竹她们送钱过去。
    二十 意外
    一进院子,我微吃了一惊。我那屋子里面竟是灯火通明。
    往日里,我若晚上出去,清竹怕我回来时见着一片漆黑会心中不喜,所以自会在厅中点上盏灯。可今天这架势,反倒像屋里有人一般,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推了门,一边唤清竹的名字。
    立刻,清竹、清菊两人从卧室出来,手中还端着水盆、抹布等物。
    我心下疑惑,忙进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我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卧室中新树了一架屏风,一侧是我的床铺,另一侧原本放着的几株盆栽花木早被移走,倒换了张卧榻放在那里。榻上软垫靠枕锦被一应俱全,边上还搭着李暮阳的一件淡蓝色丝质夹袄。而这衣服的主人则安然坐在窗前椅上看书。
    “你个混账东西!谁让你乱动老娘房间的摆设了!”我咬牙克制住了扑上去掐死他的欲望,“你丫这什么意思?还打算长住了?我告诉你!痛快点给我搬出去,不然以后有你好看的!”
    我边骂边两步冲到榻旁,劈手抄起那件衣服就冲着门口扔出去。
    “老娘我最近给你脸了是不是?你倒得寸进尺了!”
    李暮阳抬头看我,也不生气,半天方淡淡笑道:“给我好看的?你又能如何?”
    我呸啊!这小子最近反守为攻了?我在心里使劲地骂,但也知道,我这会儿还真拿他没辙。唯一的把柄就是李家的财务状况,但这事若告诉了老太太,一时把她气出个好歹来,我可是得不偿失了。
    思量半天,我怒极反笑:“我的确不能如何,只不过我这院子里的人以后就都知道李家四少爷是个涎皮赖脸的主儿罢了,以后说不定传到你那尾狐狸精耳朵里,她必定畅快的要命。我反正是没什么损失!”
    李暮阳脸色一变,但片刻便恢复常态。
    “你这女人从来就说不出一句好话么!”他站起身,过来掩了门,又说,“你以为我爱过来?这些日子,各地店铺的信儿都会传过来,我若在南院,这事难免被彤儿知道。”
    “那书斋呢?”
    他微微瞪我一眼:“你难道不知道书斋也是三姑娘常去的地方?”
    我瞪回去,又不死心地追问:“我倒不信,李家这么大,难道连个让你清静办公的地方都没了?”
    他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着我:“且不说按老太太的意思,我每月必须在这里住上半个月,单说其他去处——我自十六七岁便随父兄常年在外为生意之事奔忙,哪有时间在家里长住,便是过去有专用之处,这些年过去,也都荒废了。这府中,除了在你这儿我不用防备被人听了那些消息之外,就只有我娘过去住的院子是个安静的去所罢了。”
    我想起曾听下人说过,纳妾之前,李暮阳偶尔在家时也只住在老太太西院附近的一间小院落里,最近这半年,那里早没了人照料,已经住不得人了。
    我自然也不能把他踢到王夫人住过的那院子去,上次看他样子,应是不忍让那处清幽院落再受俗务打扰。不管怎么说,对已逝之人我还是保留应有的敬意的。
    可是,难道就这么妥协了?你说我这还和签订丧权辱国协定的腐败清政府有什么区别啊!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我却咽不下这口气。
    半天,我咬牙切齿的挤出个笑容来:“好,好,没问题!那你就住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让你是陆红叶的夫君呢!只可惜呀,你来的倒有些晚了,要是早个半年一载的,不知道她得高兴成什么样子!”我知道李暮阳最怕我提这茬,我偏隔三差五给他絮叨一次。
    果然,他那副骄矜的样子顿时变了,眼中神采也黯淡了下去。
    这招真是百试不爽,让我十分得意。
    “喂!”我见夺回了主动权,心里多少消了些气,于是叫他,“你可想好如何筹备老太太的寿宴了?”
    他微怔,勉强回答:“就按往年的例罢了。只是近来事情多,老太太也嫌烦了,今天还和我说不要大操大办,更不要请那些戏班子来吵闹,还是安静些最好。”
    我大乐:“那岂不是省钱了?这倒好!”
    李暮阳无奈地看看我:“只从这些事上节省,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刚才你走后,陈婶将剩余银两送了回来,一共六百九十七两。老太太生辰至少还得一百两,若再加上……”
    我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地接口:“加上过几天就要置办冬装,恐怕能剩下五百两就很不容易了对么?”亏得我下午时还觉得这钱是笔巨款,现在看来竟然如此不禁花啊!
    说到银子的事,我突然一拍大腿:“坏了坏了!”
    李暮阳急忙问我何事有异。
    “我答应了给三嫂送钱呢!这会儿光顾着和你生气,倒把正事给忘了!”
    他板了脸瞪我一眼。大概想说我怎么什么事都能怨到他头上。
    我没空理他,赶紧去桌上平日放闲钱的匣子里翻。可里面竟只散着不到半两碎银。我一下子急了,忙叫清竹进来。
    “我这银子呢?我记得明明有将近二十两呢,何况今天应该又放了月钱。”
    清竹一脸疑惑地凑过来,看到空着的匣子也呆住了。
    “这,少奶奶,这我也不知道了。”她急的几乎要哭出来,“是我亲手将少奶奶这月的月钱放到匣子里的,那时数目还没错呢。之后,我一直都没离过这院子……怎么会……”
    我安慰她两句,又问:“这期间可有谁进来过?”
    “少爷吩咐几名小厮抬了这屏风和卧榻过来,除此之外,再没有谁进过这屋子了。”
    我心里一沉,叹了口气:“这就对了。这钱怕是就是那时丢的。”
    “可是……”清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我一直在门口看着他们,怎么可能……”
    李暮阳也点头:“我当时也在房中,虽然那时人多杂乱,但也不至于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取银钱,何况这些人已跟了我好些年,怎么会做出此等事情。”
    “你们是不知道偷儿的厉害才会这么说!”我狠狠剜了李暮阳一眼,“别说是你们一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年轻女孩、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就算是日日身处市井之间的商贩主妇也难免有照料不周,让人把钱从身上摸去的时候呢!”我再次确定了,李暮阳绝对和我八字犯冲,我所有倒霉的事情基本都是他给我招来的。
    他大概也觉得过意不去,正要开口。我赶紧做了个叫停的手势:“你甭觉得抱歉,也别说什么没用的,我早知道你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没那力气跟你折腾。但这麻烦既然是你给我惹来的,自然要你负责!我算算……嗯,一共应该是二十六两,你赶紧给我补上,要不咱们这事儿就算没完!”
    李暮阳这当事人尚未如何,清竹在一边脸都白了,一叠声地劝他“不要往心里去,少奶奶心直口快,并没有恶意”之类的话。我这才想起来,她这是第一次看我对李暮阳发飙的现场版。我琢磨着是不是该收个入场费什么的。
    正想着,忽然发现李暮阳反而渐渐面露不快之色。哦,对了,有人在场的时候他习惯性的要端个少爷架子,这会儿听到清竹劝解,估计正等着我给他个台阶下呢。我暗说,我可真受不了这种死要面子的小屁孩,以后我要是有机会红杏出墙,一定得找个能成大器却又虚怀若谷的真君子。
    “清竹,”我邪恶地瞟了一眼李暮阳,故意无视他,转头吩咐清竹,“甭劝了,他没事。你赶紧去南院那,叫人取三十两银子来。若是有人问,就说是少爷特意吩咐的,有急用。然后直接给三少奶奶送去十两。”
    “你!你未免也太放肆了!”看起来,李暮阳有些忍不下去了。
    我打发了清竹去办事,这才回头嘲笑他:“我可曾请你过来住了?我那钱是不是因为你非得搬这些东西来,才让人趁乱顺去的?我现在有急用,向你讨要赔偿是不是理所应当的?何况,我现在可是你唯一的盟友啊,你还不赶紧讨好我?”
    听了这话,他脸色更差,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得咬牙坐下,再不看我。
    我心里更乐,知道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加上从小惯出来的脾气,这个闷气可够他生一阵子的了。于是,我也不再说话,只坐在他旁边椅上悠然吃茶,顺便偷瞄他脸色忽青忽白的变化,觉得甚是有趣。
    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李暮阳终于撑不下去了,使劲瞪我一眼。
    “你盯着我看什么!”
    “哎?”我放了茶盏,“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这句话虽然恶俗,但是绝对有用。果然,李暮阳又不说话,这次连身子都扭向另一边了。我正要再编些词来挤兑他,可惜尚未开口,清竹便带着二十两银子回来了。
    “钱可给三少奶奶送去了?”我收好了钱,问她。
    “送了,三少奶奶说,想不到少奶奶您是这么爽快的人,以后若是有任何事您需要她帮忙,她绝不推辞一句。”
    听了这话,李暮阳也不由转回身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大概是想不通什么时候我居然和三少奶奶关系如此好了。
    我不理他的疑惑,故意又问清竹:“刚才去南院,可还顺利?”
    清竹有些尴尬的样子,要附到我耳边回答。我一挥手:“不碍事的,少爷又不是外人,难道还听不得?你尽管直说。”
    清竹无奈,只得照直回答:“我说明了来意之后,林姨奶奶眼圈就红了,后来还落了泪。一直哭骂,说您克扣她的月钱不说,现在连少爷放在她那里的银子都盘算起来了。还说,少爷这些日子竟然由着您的意思来,都忘了当初……当初如何与她山盟海誓的……”
    我几乎笑死在地上。李暮阳脸色更加难看。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我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又追问。
    “后来,林姨奶奶差人去取了银子来,全掷在我身上。”清竹小声回答,“我出门后,隐约听到屋子里似乎在摔东西……”
    话音未落,李暮阳已经站起来,这就要离开。
    “哎?少爷不是说要住我这么?怎么这么早就走了?难道不怕老太太怪罪下来?”
    他回了头,大概想责骂我几句,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最终摔了门出去。
    我大笑起来。能把人气成这样,我真是个天才呐!
    半天,收了笑,我拉过在一边埋怨地看着我的清竹:“她拿那银子扔你了?赶紧给我看看,可打伤了没有?”
    清竹连忙把手抽回来:“没有没有,没伤着我。不过,少奶奶您可真是的,少爷好容易来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可您却几句话把人气走了,这……”
    “你别担心,我心里自然有数。”我又奸诈地笑起来,“要不咱们打个赌?你别看少爷今天气成这样,明天一早,他自然还会来。”
    清竹愣愣地看着我。
    我故意装出神婆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说:“你想问我为什么如此自信对不对?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呐。过去我就算求他,他也懒得来。现在我就算赶他,他照样还会过来。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小心还没嫁人就变成了老太太的模样。”
    又闲扯了几句,我也熄了灯睡下了。离老太太的寿辰越来越近,明天开始,大概又要忙起来了。
    二十一 螃蟹
    正如我所料,第二天我刚给老太太请安回来,就看见李暮阳在房中等我了。
    我凑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他被我看的发毛,不禁问道:“你今天又犯了什么毛病?总盯着我看什么!”
    我狡诈地笑:“我是想着,也不知道你昨天被猫啊狗啊的抓伤了没有,一时好奇,想来看看而已。你说这***就是和人不一样,对它再好也不行,它稍一不顺心就闹起来,真是麻烦呐!”
    李暮阳自然知道我是在指林彤昨天那出,不免又勾起气来,冷冷抱怨:“要说闹,谁还能比得过你!”
    “哎?这话怎么说呢?”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对我好的,也就是老太太、太太还有我屋里这几个丫头,哦,还有三嫂也不错。我可不记得和她们闹过。少爷您是不是记错了呀?要不,我陪您去找她们问问?”
    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估计着,要不是因为有正事,他早像昨天夜里一样拂袖而去了。看看,人还得有一技之长啊,若非看着我尚有些能耐,把这李家上下都管得还算整齐,他心高气傲的,哪里会看我一眼,更别提为了让我帮忙而受这些言语讥讽了。
    我乐子也找够了,这才扔了纸笔给他,与他细细商议起为老太太祝寿的事情来。
    要我说,李暮阳这人,就这一个优点。虽然自命清高又打小娇生惯养,但好在本性仍算纯良,虽被我气得半死,但事情过去,却也不记仇。谈了一阵子正事,我看他脸上气恼之色已经淡了,我说到有理之处,他也不吝称赞。我不禁想,若是周瑜有这个气量——或者说有这个差记性,是不是也就不至于让人家气死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期间清菊来奉了两次茶。我们终于议定大体事项之后,已是正午时分,清菊带着橙子端了菜饭上来。
    我一上午不见清竹,不由疑惑。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她一早就出了府去给我采办胭脂水粉去了,这会儿刚回来,气还没喘匀呢。
    一听这话,我恰好想起昨天和三少奶奶的谈话,于是停了筷子,吩咐:“那些胭脂什么的,要是有富余的就给三少奶奶拿些去。”
    “三嫂每月月钱也不少,怎么连水粉都要你接济了?昨日你也说给她送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暮阳刚好停了笔,一边把所列清单递给我看,一边问道。
    我瞥他一眼,叹道:“你可不知道,你三嫂都快被那些不要脸的下人欺负死了!每月那些下人丫头都说钱不够花,我看呐,估计是被她们自己偷着拿了才是真的!”
    说到这,我又想起昨天的事,又问:“说到偷钱,昨天在我这屋子里偷钱的是谁?你心里可有数?”我听橙子说过,这年岁稍微富足些的百姓家,五六口人一个月的全部花销也才大约十两银子罢了。如此算来,从我这偷的二十六两银子也勉强算是笔巨款。我可没好心到既往不咎的地步。
    李暮阳叹了口气:“我心里倒是有数,早上过来之前也言语暗示他了,想必此后他再不会做这等事情。”他看看我,又说:“但他已跟了我许多年,这一次,念在他是一时起了贪念,又是初犯,我并不想计较,你也别和老太太说才好。”
    我差点被饭噎死。这人拿自己当慈善家了?就是要从事慈善事业也得有那个资本不是?现在可是自身难保的时候啊。
    我瞪他一眼:“没问题,你想做好人我也不拦着。但你给我好好想想,二十六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够给多少下人发月钱了!下次没钱的时候可别来和我哭穷才好!”看他有些气闷的样子,我又说:“你这人呐,就是从小大手大脚花钱花惯了。依我看,你当初说李家用度开支难以缩减,搞不好大半都是因为你这阔少爷不知道如何节俭而已。何况,若真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你觉得你给他留了面子,搞不好他反倒恼了,日后还得找机会报复你呢!”
    说完,我趁他在一旁生气,赶紧伸手把桌上我爱吃的几样菜全划了大半在碗中,飞快地吃完了。我一向觉得,大概府中厨子觉得深宅中的姑娘太太们吃不了多少东西,所以这菜虽味道无可挑剔,但分量总是太少,现在我更不想被人抢了去。
    满意地擦擦嘴,我这才发现李暮阳瞠目结舌的看着我。
    我冲他呲牙:“看什么看!我给你们家做牛做马累得要死,吃点东西你还心疼不成!这也太没人权了吧?”
    他顿时露出一副头痛的表情,一手揉着额角,也不说话。
    我看他这幅样子,突然来了兴致。
    “喂!我要吃螃蟹,很多很多的螃蟹。你把这个加在刚才定下的菜单里!”自打看过红楼梦之后,我就一直觊觎那一筐筐膏肥肉满的螃蟹,总惦记着找个什么亭台水榭摆上几桌也体会下以蟹下酒,吟诗作赋的感觉——当然,吟诗肯定是别人的活儿,我没那才情。
    清菊本来正在旁伺候,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少奶奶,您怎么跟饿急了的猫似的?”
    “死丫头!敢挤兑我?还不赶紧收了东西下去!”我笑着骂她。
    待清菊走后,李暮阳也摇头叹气:“别的还好说,现在早已过了季节,我去哪里给你弄螃蟹去!”
    我白他一眼:“我管你是种出来还是生出来!反正给我弄来就是了!要不然,你那偷钱的下人……哼哼!”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听了我这话,李暮阳的脸色沉了下去:“你这言语怎么愈发粗俗了!竟然还用那些事情要挟……”
    “我呸!想听那些阳春白雪的,你倒是去找你养的那只狐狸精啊。”我娴熟地换上了泼妇嘴脸,“人家又能吟诗弹曲又知书达理还温存体贴……哦,对了,昨天胡闹一气的究竟是谁啊?我怎么突然不记得了呢?”
    他又气结。
    我则无比欢乐地在一边围观。
    半天,见我毫无收回要求的意思,李暮阳又叹了口气。嗯,自从和我打交道之后,我发现他越来越经常叹气了,这是个好现象。
    “余州那边盛产螃蟹,我下午就传信给铺子里的人,让他们买些送回来好了。”他终于妥协了,“但是,现在季节过了,即便勉强托人买回来,那些蟹子也未必肉满,到时你不要再抱怨才好。”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顺便让伙计们运些香料回来,就说前阵子那些我已用光了,觉得很好,又想要些。带来后,最好能到附近哪个香料铺子中暗地里卖了。不然,等余州那边年底结算才能送来现银,怕是这边一家子人已经饿死了。”既要瞒着人,当然不能此时从外地商铺支取现银,我不是什么聪明人,只能想出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了。
    李暮阳显得有些惊讶,他定定看了我半天,才问:“这才是你真正的打算吧?既然如此,又何必扯那些螃蟹的事情来气我!”
    “因为我高兴。”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怒了,他又怒了。
    “你这人,气性真大!”我装模作样地抱怨,“想听实话?”
    “自然。”他依旧板着脸。
    “李家生意以玉器为主,眼下不亏本便算好的了,没法指望靠这些铺子的收入来补贴家用。另外,余州三四家香料商铺倒该是盈利的,但按规矩,每年年中、年末两次结算之后才能将利润送回,你既不想让人知道,又如何能大笔支取现银?而若是说府中想要香料,虽然价值丝毫不减,但却没有坏了规矩,自然不会被老太太或陈伯他们疑心。”我喝了口茶,对他笑笑,“只不过,你前几个月刚托人送了不少香料回来,若我说都被我用光了,还要新的,难免被老太太骂做败家女。你说,我替你背了这个黑锅,你是不是该补偿我、给我些实在好处?”
    我说完,李暮阳怔了片刻,随后苦笑:“你明明是好心,为何总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误会。若你早说实话,别说是几只螃蟹,就算……”
    “打住!”我赶紧打断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装什么仗义。你要想报答我,嘿嘿……”
    说到这,我突然觉得我这话似乎在电视剧里很常见,后面大概应该接“以身相许”什么的。我赶紧啐了自己一口,继续说下去:“你要想报答我,就讲些你和那小狐狸精的事情来听听。”
    他愣住。半晌才慢慢说:“你要听这些做什么?”
    “我高兴!”
    今天早上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我又一如既往地被领导教育要多补补身子,不要过于劳碌,实在不行就让陈大夫给看看……总之,中心思想就是她想抱重孙子了。这日复一日的思想教育让我无比郁闷。我正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再给李暮阳买几个小妾进来,把这艰巨任务转移出去,反正他外表家世都不错,做他的妾室倒也不吃亏。
    只不过,我又想起二姑娘出嫁前所说的话,不免有些担心李暮阳和那小狐狸精万一真是两情相悦至死不渝……那我再自作主张买什么小妾进来,岂不是害了人家女孩。
    李暮阳自然不知道我这些心思,但他这人向来矜持的要死,竟然一直和我相面相了快十分钟,硬是一个字没说。
    看来用硬的不行。
    “相公呐!”我收回了和他对视的目光,拿帕子半掩了面,作出低眉顺眼的样子,一边又从嗓子里挤出足以用惊悚来形容的幽怨声音,“妾身可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知恩不报的人啊!明明刚才还说什么都可以答应妾身,怎么这么几句话之间便反悔了?……”
    嗯,气不死你我还恶心不死你?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法,事实证明,很有效。即便日积月累之下,李暮阳已经对我的冷嘲热讽产生了抗体,但对待假模假样的怨妇……只能说,我觉得他的脸都快绿了,几乎落荒而逃。
    我揉了揉快要僵硬的脸,问他:“怎么样?你是告诉我呢还是告诉我呢?”
    二十二 琐事
    很快到了老太太生日当天。
    这几天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过去只当家中有钱,我从没什么感触,这次却真是心疼。偏偏这天早上我给老太太请安时,陈婶也过去了,只说上次好好添置冬装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旧衣全换下去,这才不失体面。
    我虽知道财政状况紧张,却没法开口。末了,还得赔笑说一定尽快将此事办妥。
    看来,预计能剩下的五百银子又要缩水了。
    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我心情不畅,十分想找个人发顿脾气。
    但今日又是老太太寿辰,我也不便去招惹谁。只好找了个清净无人地方去散散步。正满腹牢骚地慢慢沿着沉香溪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林边亭中俩丫头的嬉笑之声,我下意识地驻足。
    “你这月可有一两?”穿鹅黄色襦裙的丫鬟问另一人。
    那绿色衣裙的丫头笑着回答:“岂止一两,足足还多了这个数呢!”说着,她抬了左手,似乎对黄衣丫鬟比了个数目。
    两人都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和手势。
    又听那绿衣丫鬟笑问:“你呢?可别说你比我拿的少啊,我才不信。”
    黄衣丫鬟边笑边推了她一把:“你还说,钱都被你拿光了!我这月才拿了三吊钱!只好下个月早些下手了。”
    我听得疑惑。看她们身量装扮,大约是哪个屋里的大丫鬟,可既便如此,每月的月钱也就是五吊钱罢了,和她们提到的哪个数字都对不上。既留了心,我便往旁边摸了几步,悄悄躲到她们侧后方一棵柳树后面,好在此时虽是秋日,但柳叶仍未落尽,密密垂下的柳枝还能为我遮挡些。
    之后两人便转了话题,东拉西扯地谈些家长里短。我暗叹,这可真是未完成版的长舌妇,等到嫁人了之后,不一定怎么嚼人家舌根子呢。
    大约又过了半个来小时,我腿也酸了,正开始埋怨自己没事找事还什么都没听到,那个绿衣丫鬟忽然小声惊呼:“哎呀!可糟了!光顾着和你说笑,连正事都忘了。我到底还是得给少奶奶买些胭脂回来才好,不然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突然明白了。
    果然,那黄衣丫鬟语气微嗔:“你就知道这一个由头了是不是?难道你不知道前几天四少奶奶刚给咱们少奶奶送了胭脂去!”
    绿衣丫鬟拍了下腿,叹道:“我想起来了!这可麻烦了。要我说啊,四少奶奶也真是多事,好好的送什么东西过来。咱们屋那一个寡妇,就是涂上了胭脂水粉又能给谁看去……”
    嘿!居然埋怨到我头上来了?这人我见过不要脸的,但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做贼都做得理所当然,这也算是一种天赋了,换了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听够了,我觉得也差不多该到做正事的时候了,于是悄悄沿着原路退回去,径直奔三少奶奶的屋里过去。
    我到时,她也刚给老太太请安回来。我喝退了来奉茶的丫鬟,关了门。这才问三少奶奶:“三嫂,今天你屋里可有谁穿了黄色和绿色的衣裙?”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仍笑答:“弟妹如何知道?我记得红儿和青萍倒是分别穿了这两色的衣裳,但她们早上服侍我梳洗之后便不见了人影。弟妹找她们有事?”
    我笑笑:“不是我找她们有事,而是我要找她们的事!”见三少奶奶疑惑,我将方才所闻之事和她细细讲了,又嘱咐她:“嫂子也不要动气,这事就交给我,我自会好好处理。你就装着不知道这事,千万别露出什么破绽,只管等着看戏就好了。”
    还要和她说几句,橙子却找来了。
    “少奶奶,少爷请您回去呢,说是螃蟹送到了,您要是再不去收了,怕就让别人抢没了。”
    一听这话,我不由心里暗乐,那小子想说的分明是香料送到了吧,他居然还记得我拿螃蟹这事气他呢。看来,那天白在心里夸他不记仇了。
    不管怎么说,他既主动找我,大概还有其他的事。我赶紧辞了三少奶奶,和橙子一路回家去。
    我进屋时,李暮阳正倚坐在榻上,身上披着件月白色夹袄,细细翻阅着手中的账本。见我进来,他淡淡点了个头,趁我还没说话,倒先开了口:“香料我已让人收了,这几天就找地方卖掉。蟹子也送到厨房去了。我昨夜着了凉,现在觉得不大舒服,你别来气我。”他声音略有些哑,带着点鼻音。
    这孩子倒也不笨,都学会给我打预防针了。我嘿嘿一笑,坐他旁边问道:“既然事情都做好了,你还找我回来做什么?莫不是想我了?你那小狐狸精会哭的啊!”
    他瞥了我一眼:“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对我竟一句好话也说不出么!”说着,将手中账本递给我,又说:“我叫余州那边的伙计把几家铺子的总账带来了,你也看看,多少心里也有些底。只不过,最好快些,下午伙计们便要启程回去了。”
    我大略翻了几页,仍将账本扔回给他,抱怨着:“你也未免太高看我了,我哪里看得懂这些东西。你要觉得有重要的,就直接和我说,我一看这个就头痛。”
    他又瞪我。我心说,这家伙原本一见我就愧疚得要死,现在却本性复发,少爷脾气越来越抬头,这究竟是因为我功力下降了,还是这家伙抗性增加了呢。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阳微微笑了笑:“不必疑惑,你现在即便做出那些张牙舞爪的样子,我也知你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恶意,自然不会与你置气。”
    喂喂!什么叫没有恶意……难道我是跳梁小丑给你演戏消遣的么!
    停顿了一下,他静静敛了笑意,再次开口:“有些话我一直想和你说。红叶的事,我那阵子想了很久。你说的没错,我这一生都无法补偿她。如果仅仅是愧疚就可以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的话,即使如你所说那般让我终日陷在悔恨之中,我也不会有怨言。只不过,若是如此,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连现在能做到的事情也……”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明日的果,则由今日之因而生。你想说的可是如此?”
    他向后倚了靠枕,微合双目,面容平静。
    仔细想想,我累月来和他斗气,其实早偏离了为陆红叶鸣不平的初衷,甚至随着越来越熟悉这边的环境,我连对借尸还魂这事的不满都渐渐淡了。今天见他这副样子,一时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孔子老先生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便是初中生也能摇头晃脑地背出来,然而,真正了解其中滋味的又有几人。真正明了逝者已矣,能放下该放下之事,坚持该坚持之事的,古今又有几人。
    他倒好,竟看透了,终究还是放下了。
    “你……”我心里许多想说的话,开口时才发现,竟全然不成句子。
    他仍是了然的神情。
    “我放不下,也忘不了。但那是我种下的因,这业报也只能加在我身上。如果我为此终日消沉,累及无关之人的话,又何异于将这报应推给了别人。这些,你也该明白的。”
    我这些天本就觉得心思疲累,听了这话,又勾起了些感触。半天才闷声开口:“按你这么说,我倒是那种累及无关人等的小人了!”
    他依然不睁眼,只抿了嘴淡淡一笑:“并非如此。当初,我本也不是无关之人。现在想来,还好知道了此事,其实我倒应该谢你才是。”
    我一怔。这人还真是……宁可明白着受苦也不愿意糊涂着享福么。
    自从我到这里,已有八个月的时间。此时,我第一次觉得李暮阳虽有些任性骄纵自命清高的富家子弟惯有毛病之外,倒也并非十分混账了。
    静静坐了一会,李暮阳似乎也养足了精神,起身将账册放到窗边桌上,又拣了本闲书来看。
    “喂!”我收回刚才的话,这人依旧是个混账,居然现在还有心情偷闲看书……什么人呐这是!我把手挡在书上,催他:“你别装死,赶紧给我说说余州那边店铺的状况!”
    他叹了口气,放了书卷。
    “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往年相差不多。你既看不懂账本,我一时半刻也和你解释不清。日后空闲时,我慢慢教你。”
    这就叫引火上身吧?我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了!既然那么麻烦,你不用教我也行。那些帐你留着自己看就好。”
    “这怎么行。”李暮阳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以后若是我不在,家中大小事务还要交给你才好。你怎可以连账册都看不懂。”
    真是头痛呐!我大学的时候就一向讨厌会计学,曾经熬了两个通宵才好歹弄明白了资产负债表,结果考完试又全忘干净了。本来我是打算听李暮阳随便说说就好,没想到他倒认准了,想要把我彻底培养成管家婆。
    我暗地里磨了磨牙,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先别说这个,我问你,咱们家里这些姑娘太太的胭脂都是从哪里买的?”
    李暮阳扭头斜斜看了我一眼,回答:“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他说这话时,早没了刚才的淡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埋怨。
    对了,这家伙连当铺都不愿进,怎么可能屈尊去那些卖胭脂膏子的地方呢。我算终于明白了,李暮阳就是典型言行不一的那种人,要论心性通透,他不比谁差,但就算他能说出来世间百工万民不分贵贱这种话,我估计他自己也不会挽了袖子亲自去劳碌的。这就是惯出来的毛病啊!
    不过,我是谁啊。只要是我想做的事,还由不得他不做。我自觉奸诈地笑了笑,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顿时,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竟有此事?”
    我笑答:“当然是真的。这事,我信不着旁人,我只问你是帮我不帮?”
    半天,他皱了眉:“既如此,我少不得帮你打听了。只是,从此我可不欠你什么了,你别再追着我问彤儿的事情。”
    我知他是这几天被我问烦了,也猜到就算再纠缠下去,他也未必真能说出什么八卦消息来,于是大义凛然地应道:“没问题,反正看你这样子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就是那些酸掉牙的才子佳人故事么,现在你要给我讲我还不稀罕听呢。”
    眼看着他又板了脸,我嘿嘿笑出来:“我怎么觉得今天你这脸色跟晴雨表似的,忽阴忽晴没个准儿呢?”
    说完这话,我觉得李暮阳的脸色更加难看。果然,硬撑了约摸一两分钟,他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对我抱怨起来:“没个准头的分明是你才对!我倒不知我又怎么惹到你了,即便不是为了红叶之事,你也从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看。若你有什么不满,只管与我说就是了,何必如此!”
    我听他声音沙哑,怕他没撑到寿宴时便又病得厉害了,于是也不敢再东拉西扯的气他。
    “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什么重话,你这人气性真大!以后大不了不拿你寻开心就是了。”想想又补充,“你可别光顾着生气,下午忘了我托你办的事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大概被我折腾得没脾气了。正要开口时,外面清菊来通报说,时辰差不多到了,请我们赶紧去老太太的寿宴。
    二十三 生日
    老太太年岁大了,不喜熬夜,因此将寿宴安排在了中午。
    听说,往年给老太太祝寿时少不得请什么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上半天,再加上亲友故交的拜访,一整日都甚是喧闹忙碌。但这次,因为前两个月事情多,老太太觉得有些心力不足,疲惫的很,因此特意嘱咐了不要那些繁琐排场,只自家人安静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我和李暮阳到了老太太平时宴客的西厅时,人尚未齐,只有三少奶奶和三姑娘已到了。两人本在聊天,见我们到了,三少奶奶冲我点头一笑,我也回了礼。不一时,太太和二少奶奶也来了,最迟的还是那林小三。
    我真是不知道她在装什么大小姐,本来就不受老太太待见了,今天这样的日子还磨蹭到最后才登场。我不由扯着李暮阳的袖子低声笑道:“看看,不愧是你的心上人,连架子都和你一样大呢!”李暮阳瞪我一眼,没答话。林彤所在之处当然听不到我所说的内容,但她似乎有所感应似的抬了头狠狠盯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倒觉得她这次看我的眼神里面除了嫉恨之外,还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前者自是常见,但后面这种情绪,自从她入门之后就没再有过,这让我有些疑惑。
    还来不及深究,如意就推了门然后侍立在一旁,柳儿扶着老太太慢慢走了进来。
    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我也赶紧迎过去。
    “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年更比一年精神!”我笑着搀住了老太太的另一边手臂,对柳儿和如意说,“你们今天都歇歇吧,我来伺候老太太就行了,今天我可得好好沾沾老寿星的福气!”
    一边说着,我一边扶老太太入了正座,又在椅背处添了只松软靠枕。郑太太坐了老太太的左手侧。
    随后,李暮阳和三姑娘也分别在两人的身侧坐了。
    老太太看我们几个做媳妇的仍侍立一边,便笑了笑,招呼我们:“现在家里不比往日人多,你们再不上桌,我们这么两个人还有什么意思。来,都坐下,让丫鬟们服侍着就好。”
    听了这话,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略谦让了一回就在三姑娘边上依次坐了,林彤则紧挨着李暮阳的右侧也入了座。
    我瞥她一眼,心里暗骂:“好你个小三,你这是置我于何地呢,难道还让我坐你的下首不成?”
    老太太看来也有些不快,轻咳了一声:“红叶丫头,你也坐吧,就坐暮阳边儿上。”边说着,边拿眼睛盯着林彤。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林小三她居然装死到底,硬是一点换位置的意愿都没表现出来,坐得这叫一个稳如泰山。旁边几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异常的气氛,都停了言语,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我看老太太稍微皱了眉,知道她面子上挂不住,快要动气了。又转头看李暮阳那边,只见他也正暗中给我递着眼色。
    嘿!这叫什么事儿啊。小狐狸崽子鸠占鹊巢,我还得替她说情?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也觉得这事有蹊跷,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看看后续发展好了。
    主意打定,我便端了酒壶到老太太跟前笑道:“老祖宗,我可不坐。今天是老祖宗大寿的好日子,谁伺候了您,谁便能分些福寿来。这么好的事情,我才不愿让旁人分了去呢!”说着,先给老太太倒了杯酒。柳儿等人也跟着给其他众人满了酒。
    老太太略带嗔怪地看我一眼,拉过我没端着酒壶的手:“也好,难得这一桌子的人就你懂事。既如此,咱们娘儿俩就在这,你爱吃什么,便就着我的碟子吃吧。”
    我忙笑着答应,一边看着林彤脸色微有些涨红。
    “老太太,有件事情我还得和您说。”
    我循声望去,发现林彤竟然已经站了起来。
    “说吧。”老太太淡淡看她一眼,语气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这事本来想择日禀报老太太的,但今日我也想借借老太太的福寿了。”林彤抬了头,露出浅笑,“前两日我身子不适,叫了陈大夫来诊察,这才发现是有了身孕,到现在已有两个来月了。”
    “彤儿!你真的已经?”李暮阳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也有掩不住的欣喜。
    我心里也是一惊。难怪她今日这样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如此。她自是明白,她的孩子或许就是李家唯一的子嗣,因此,日后她母以子贵和我平起平坐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赶紧看向老太太。
    这一看,我倒放下心来。老太太虽说有喜悦之意,但眉宇间仍有忧虑不满。我猜,她对林小三的偏见一时半会还是消不掉的,况且过去她也说过,若是林小三有了孩子,也要让我来抚养。这样一来,我不由为林彤觉得有点可惜,若是她知道了此事,怕是不仅笑不出来,反而会更加嫉恨郁闷吧。
    最初的惊讶过去,屋里众人都反应过来,纷纷向老太太道喜兼送上贺礼。谁不知道老太太想抱重孙子都快想疯了,今日终于要得偿所愿。这样一来,林彤倒成了配角,只得坐了回去,面上有些讪讪的神色。我冷眼看着,只有李暮阳一直执着她的手细细询问,而她反而却一副闹别扭的样子爱理不理的。
    气氛一旦活跃了,之后就顺理成章。
    老太太得了喜讯,心情自是很好。我跟着三姑娘一起劝了老太太几回酒,将她兴致勾了起来,于是吩咐丫鬟去取了骰子过来,要大家一起行个酒令。
    老太太手里拿着骰子,开了口:“就以这桌上碗筷菜肴等物为限,我先说一句诗,再掷这骰子,是几点便数过几个人去,也要以我这句诗所言之物为谜底再吟一句。若吟不出或是猜错了物件便算输了,要罚三杯。若是说对了,我便与他共饮一杯。这样可好?”说完,又想想,大概是觉得桌上人少,便又吩咐道:“柳儿,你和如意忙了大半日,今天就别分那些尊卑的,你们也拣个小凳坐下喝两盅。”
    柳儿她们自是推辞不敢,但几个小丫鬟已按着老太太吩咐取了两只小圆杌过来,摆在宴席下首,柳儿和如意见推辞不掉,只得斜着坐在凳边。
    老太太见人齐,愈发高兴起来,这就要行起酒令。
    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别说吟诗,就算让我生搬硬背那些古人诗赋都困难。我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赶紧趁着尚未开始对老太太赔笑讨好:“老太太,我可行不了这个酒令。您明知我诗词曲赋一窍不通,连说句俗语俏皮话都怕出错呢,今天却偏偏要我来做这个,莫非是故意刁难我不成?您要是想把我灌醉了,也不必这么多周折,给我一壶酒,我直接喝了便是,老太太您也省了麻烦,我也省了闹笑话,岂不两全?”
    是谁说的,吵架的要点之一就是要自己先退到极卑微的境地,之后再说什么都让人抓不住把柄了。这话甚有道理,即便是针对除了吵架以外的情况也一样。
    果然,老太太笑起来:“你这丫头倒编排起我的不是了!既如此,你就当我是故意的罢了,你喝了这壶酒我今日就放过你,不然我们大伙儿都看你的笑话呢。”说着,一手指了指我刚给她倒了几次酒,里面仍是半满的酒壶。
    虽说我过去酒量尚好,这女眷们喝的也并非烈酒,但一下子灌进去半壶,我这心里还是没底。我不由拿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想找条退路。可三姑娘和三少奶奶性子都很爽利,此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都笑着等我的反应呢。太太虽有些忧虑,但并未明显表现出来,而二少奶奶则自顾自的低头浅笑。再看另一边,李暮阳眼中带着疑惑,似乎在向我询问……我说你疑惑个什么劲呐!不如直接帮我找个台阶下!再一看小狐狸精。嗬!这女的明显幸灾乐祸的一副样子。
    我这人最怕激将法,被林彤这么一看,我***幌胪肆恕S谑牵椅樟司坪岳咸Φ溃骸敖穸鍪抢咸氖俪剑宜凳裁匆膊桓曳髁死咸囊狻1鹚凳且缓疲退闶呛乙驳煤认氯ィ皇谴嵋亲砹巳銎鹁品枥矗咸杀鹉瞻!彼低辏姨崞鹆司坪门磷勇匝谧∽欤苯佣宰藕旃嗔讼氯ァ2灰换幔芯埔押雀桑姨匾饨坪构慈么蠹叶寄芸吹剑跃蹩氨冉馈@咸Φ酶骱Γ谌舜蠖嘁捕夹ζ鹄础?br />
    又吃了两口菜,听别人开始行酒令,我的脸也开始有微微的热意。
    得,我得出去吹吹风醒醒酒,别一会真撒泼放赖的,万一再一不留神说了什么穿越不穿越的事,那可就是自取灭亡了。我赶紧向老太太告了个假,又让柳儿替了我的位置给老太太夹菜斟酒,这才溜边退了下来。
    虽是秋日,但李府所在的梧州气候相当和暖,此时尚无秋风萧瑟之意,加上正是午后,我在西边小园里走了几圈、发了些汗,觉得酒劲已经略散去了些。又不想这么快回去,怕再被抓住灌酒,于是索性在西边回廊尽头处找了个地方坐下乘凉。
    刚坐了有十来分钟,便听到李暮阳的声音唤我。我本想不理,但转念又想到此处离摆着寿宴的西客厅不远,怕他再惊动了老太太,于是赶紧从回廊里钻出来对他招手示意。
    “你出来干嘛?”我没好气地问他,“等会小心你家那狐狸把你扔醋缸里淹死!”
    李暮阳听了这话,又露出略带气恼的表情:“我还不是怕你一时醉倒了,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我噗嗤一笑:“放心吧,我就是那千杯不醉的豪爽侠女啊,过去和那些男的拼酒都没输过!要不是这身体不中用,我再喝它三四壶也没事!”这话说完,觉得这些言语实在有些放肆,估计我是真有点喝多了。于是赶紧换了话题,问他:“她们怎么肯放你出来的?”
    他笑笑:“我只说昨日微染风寒,身体不适,实在不能陪老太太饮酒了,请她们先乐着,我出来走走就回去。”
    “那好,既然看到我还神志清醒,你也该放心回去了吧?”我往西厅方向推他,“今天难得老太太高兴,你别给她来个一去不回。何况你那狐狸还等着你哄呢。”
    正说着,忽然听到回廊里面远远传来吵闹争执的声音。
    二十四 归省
    李府中除了南边的门连通里外院之外,就只有这西边一条回廊从外院中西侧下人房和西北客房之间起始,一直延伸到亲戚、女眷们所居的内院里的西厅附近。小厮和粗使的下人们虽然知道这一道回廊,但就连白日里都不敢随意进来。入夜后,回廊两端更是上锁并配上值夜的婆子看管。
    因此,此时我听到回廊里面嘈杂声越来越近,心里很是疑惑。再看看李暮阳,他也是不解的样子。
    “你先回去,别抛头露面的,此事我来处理就好。”李暮阳示意我先走,自己便沿着回廊向声音传来处走去。
    我觉得我这人肯定有宅女的潜质,在这方寸天地闷了半年多,此时难得有个出了这内院凑凑热闹的机会,我居然已经没了太大兴致,只随意应了一声就转身打算回去。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那愈发分明的吵嚷声里竟清晰的夹着一句“我今天一定得见见四少奶奶”。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刚要过去看看,就听见不远处回廊转角的地方传来李暮阳严厉的喝斥声,原来的嘈杂声响也一下子止了。我往回走了几步,暂站在转角处另一边上继续听着下文。
    “你可是今日从余州过来的伙计?”这是李暮阳的声音,虽然严厉,但听起来似乎没有动怒。
    又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马上战战兢兢地陪着笑回答:“正是。这人正是今天刚从余州到的,陈伯本来安排了他们几人在房中好好休息,可他竟然私自跑了出来,一直吵着要见四少奶奶,还妄图进到内院。我们刚拦住了他,但谁知这人不死心,不知从哪里得知四少奶奶正在西边宴客厅中,于是竟又强闯到了这里。”
    “你要见四少奶奶做什么?”李暮阳又问。
    停了片刻,我听见方才喊着要见我的那个声音回答:“少爷莫不是不记得了?我本是陆家的家丁,老爷过世后,夫人见家道中落,已要不得那许多人手,又想到和李家早已定下儿女亲家,这才遣了我和另外几人来李家做工谋生的。”
    又是半晌没有声音。而后,李暮阳缓了语气:“我想起来了,这事我听人提起过,只是从未留心。既如此,你自当安心当你的伙计便好了,今天又非要见四少奶奶做什么?”
    我突然听得扑通一声,还有些微众人诧异的声音,想是那人对着李暮阳跪下了。
    果然,那人声音里带了哽咽,对李暮阳求道:“还请少爷发发慈悲,千万和四少奶奶说一声,夫人,不,陆夫人她已病重,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我心里一惊,也懒得管那些要命的礼数,赶紧转过去连声问:“这可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见别人来通知我?”
    据我了解的情况,陆家夫人应该是陆红叶唯一的血亲了,此时陆红叶虽已不在,但我既占了她的身体还魂,自然也要替她尽尽孝道才算是不亏欠她。
    见我现身,几名家人小厮都有些惶恐地垂了头,只有地上跪着的那人仰头欣喜地望着我。我看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目还算清秀,身上穿着一身商家伙计的短打扮,两旁各有人抓着他的胳膊,想是怕他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那人与我对视了半天,方语不成声地哽咽出声:“小姐!真是小姐!上次我见到您时,您还那么小,如今竟……您可还记得我么?”
    我自然不记得,要没人和我说的话,我连陆红叶是谁我都不记得,更何谈旁人。但我看他这幅悲喜交加的样子,又不忍伤他的心,只好含糊应了,又问他:“你刚刚说我娘怎么了?”
    那人看着我,悲叹一声,这才开口:“我前些日子回乡探望寡母和幼弟,顺路拜访了夫人。谁知夫人竟是一副久病的样子,我一再询问,夫人才说,二月里有一日她忽然觉得心痛难忍,加上胸闷乏力,此后就一直不好。请了几个大夫来瞧,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服药也不见好,只是白费银子罢了,因此索性也不再去看大夫,只这样撑一日算一日。”说到这,那人眼角又落了一滴泪,半天才叹道:“后来,徐姨说,她服侍夫人许多年也从没见过夫人病成这样,最近竟是连茶饭都很少用了,怕是……可夫人说,只要您过得好就好了,路途遥远,她也不愿您一路颠簸去看她……”
    听了这段话,我眼眶也不免有些酸。虽然对我而言,那陆夫人其实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但天下父母心毕竟是一样的。也就只有为人父母之人才会如此吧,宁可自己忍着病痛孤苦也不忍让儿女多担心一点。转念又想到,陆夫人这病是二月突然发作的心痛之症,那恰好也是陆红叶死去的时候,这莫不是母女连心……
    我正在发愣,又听那人苦求:“小姐!夫人本来一再要我瞒着您,可那日我回铺子时一听说要派人来府中送东西,我便再也忍不住,求着非要跟来。我就是想着一定要将此事告诉小姐您,请您务必要回去看看夫人呐!此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不仅为他形容陆夫人的那些话,也是想起了远隔时空的我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也为我的离去而心痛难忍、茶饭不思呢。
    想到此处,我下意识地点头应了他。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话说一半,我突然想到,这古代可不比现代,媳妇要归省怕是要先征得夫家同意。我赶紧抬头看李暮阳的反应。他此时也正看着我,既迎上了我的目光,便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温和,并无不满之意。我当下放了心,接着对那人说:“我既然知道了此事,必定马上禀明老太太,待今日老太太寿辰一过,我便尽快启程。”
    听我应了,那人这才松了口气,身上卸了力气,任由旁边几名家丁半拖半拉地带着他沿着原路回去。我看他们走了几步,正要开口,身边李暮阳已经先嘱咐道:“此人虽坏了规矩,但也出于一片善意,是无奈之举。今日之事你们不必再提,也别为难他,依旧让他回余州铺子里就是了。”
    那几人回身称是,仍不敢抬头看我。被带下那人也含泪道谢。
    看众人走远了,我也转了身,打算再回寿宴,以免出来时间太长惹老太太不快。刚要迈步,李暮阳忽然伸手拉了我,问道:“你真打算去见陆夫人?”
    我说,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刚才你干什么去了。我斜他一眼:“当然。刚才你不也答应了么?现在难道想反悔?”
    “自然不是,不过,你自觉瞒得过陆夫人么?毕竟母女连心,就算推脱失了记忆,只怕她也会起疑吧。”
    “哎?你这人还真是乌鸦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演技?我既然能扮了你们李家的少奶奶,自然也能装成陆家的乖巧女儿!”我心里当然知道李暮阳说的有理,但言语上却绝不愿赞同他的意见。边说,边自顾自往回走,快进西客厅时,才故意凑近了他小声说:“既然你们自幼定亲,你可得记得,等会儿好好和我说说陆红叶的事,你可别说你也忘了啊!”
    说完了,我还假装腼腆地笑了笑,这才放开了李暮阳,重新装出一副小媳妇样奔老太太过去。老太太虽不知道我与李暮阳所说的内容,但刚才那副架势已经足以让她乐得合不拢嘴了,看来,领导还真是不待见小三呐。我当然也没忘了留心林彤的反应。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一副直心肠、藏不住心事,还是情商根本就等于零。一见到我故意装出来的夫唱妇随样子,她那小脸就青的跟初夏树上的李子似的。
    又陪老太太说笑了一阵,见酒席差不多到了尾声,老太太也有了些倦意。于是笑着问:“老太太,这折腾了一下午,您老身子骨硬实,竟不觉得如何,但太太奶奶们可是深闺弱质,您就忍心累坏了她们不成?”
    老太太一听我这话,不由对众人笑道:“你们看看,这丫头又来编排我的不是了。得,你们赶紧回去歇着吧,赶明儿要是病倒了,四少奶奶可又要埋怨我了。我岁数大了,可不讨这个嫌去。”
    郑太太也低眉笑道:“老四的媳妇这是心疼老太太呢,今天和年轻人们乐了半日,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了,老太太固然身子硬朗,但也要多多注意休养才好。”
    这个郑太太大概因为出身不好、受了不少气,平日里说话常常难免露出尖酸的小性来,因此并不太受老太太喜爱,但今日这番话还算合时。
    老太太此时也笑着点点头,对众人发了话:“既然太太也这么说了,咱们就都散了吧。有什么说的,赶明儿再聚也不迟。”又转头向我说:“丫头,我知道这寿宴上大小事情都是你一力张罗的,你怕是也累坏了,今天就早些歇着去吧,不用陪我了。”
    说着,叫柳儿、如意两个过来扶她起来,先离了席。众人这才依次离席散去。
    我吩咐丫鬟们将残席撤下,收拾好屋子后别忘了熏香。想想没有什么遗落的事情之后,才最后一个出门。
    二十五 账单
    我出门后,见天光正好、四下无人,于是大力伸了个懒腰。待到全身都觉得舒服了,便开始园子里东绕西绕,倒也不着急回去。
    乱走了一会,见有个看起来还伶俐的丫鬟路过,我便叫住她。
    “四少奶奶找我有事?”那丫头对我行了礼,垂首问道。
    “哦,倒也没大事。你去厨房通知一声,熬些糖姜水给老太太送去。就说我吩咐他们做的。老太太今日吃了不少蟹子,怕夜里觉得胃寒,稍喝些姜水驱寒才好。还有,等会给我……”
    我正要说等会给我送些醒酒汤过去,就听到身后一声咳嗽。对,就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而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咳嗽。我回身一看,竟然是林彤。
    “行了,没别的事了,你这就去厨房安排吧。”我先支走了那丫鬟,这才仔细打量起林小三来。
    她杏眼圆睁、俏脸泛青、银牙紧咬……好吧,我是随便说说的,实际上她只是脸色有些白,眼圈有些红,神色悲切还有些气愤之意。总之,瞎子都看出来这姑娘是动了真气了。我装模作样笑着问她:“林姨奶奶这是怎么了?既有了身孕,为何还一副气恼模样。若是动了胎气可就难办了,到时老太太和少爷怪罪下来,你我都承担不起啊。”
    林彤定定看着我,从鼻子里挤出声冷笑来:“你别以为暮阳对你稍好了点你就有什么了不得的了!他不过碍于老太太的情面而已!你自己最好弄清楚,别死缠着他!”
    哦,看起来我刚才回西客厅时那番表演没白费。不过,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太对呢,除了碍于老太太情面的那句之外,这姑娘怎么好像都在说自己呢?想到这,我噗嗤一笑,不紧不慢回她:“这话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说,别仗着怀了孩子就不顾了尊卑。再说了,这孩子最后叫谁娘还不一定呢。”
    这是实话,老太太早说过她这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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