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彤显然无法接受,一时愣在原地,过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疯了似的扑上来冲我嘶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孩子,谁敢把他抢走!谁敢!”
说真的,就算兔子急了咬人还疼呢,更别提林小三这么大个人。我臂上被她抓得生疼,但又不敢推开她。万一要是这丫头给我上演一出流产戏码,我这里也麻烦的紧。
过了会,等她稍缓了缓,我才轻轻抽出手臂,对她淡淡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什么正出庶出都是一样的主子,自然要跟着少爷和我。你也别仗着自己是什么亲娘就胡乱生事,乱了尊卑次序才好,不然怕是对你更没好处。”
我没那个脑残劲,当然不会对她明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好在这些冠冕堂皇的两可之辞也足以应付一个急怒之下乱了方寸的单纯小丫头了。这林彤刚到十八,在现代就一高中毕业生,而我是谁啊,我大学毕业两年多,做了招聘专员的人呐!我还忽悠不了你一高中生?
果然,听完这话,林彤怒色渐渐消了,反而换上了一副悲切落寞的样子。她也不再说话,只有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无声流下。
“行了行了,你也别心酸,哪家不是这样。你安分守己就好,少爷疼你,老太太、太太和我也都不会亏待你。”要不怎么说我这人心软呢,一想到要是我的孩子让人抢了,我肯定也得急,我也就懒得跟林彤折腾那些没用的了,只盼着以后她要是不给我惹事,我也不给她下绊子就算了。
说完了,我也不久留,往东院自己家走去。背后传来林彤微微哽咽的声音:“你赢了,你算是彻彻底底赢了!别说老太太,现在连少爷都不要我了……他哪里有什么要紧事,竟然连话都不肯听我说完……”
我没停下,反而加紧了脚步。某些女人真是可怜呐!这才叫作茧自缚呢。
话说李暮阳一见她脸色不快便去好言哄劝,生怕她误会嫉妒,又处处维护她,今日在寿宴上也是对她关心备至,其实,岂止谈不上变心,简直就是模范丈夫。可惜这孩子一叶障目,偏偏铁了心认定李暮阳屈服在老太太和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叛变革命了——当然,其中也有我故意做戏的功劳。按我说啊,世上大半女人都是这样庸人自扰,没有情敌的时候给自己假想一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神经兮兮的,非把丈夫逼得真去找了个新欢才好。
但我也懒得对她解释说李暮阳今天是真的有事,他得替我去打听些消息。而他答应帮我的忙,又仅仅是因为不愿让我询问林彤的事情,担心我会拿这事做文章,日后不利于她。
就算我和她说明了这一次,以后还不知道多少次麻烦事呢。我可不做那好人,不如在一旁看戏轻松愉快。
渐渐,背后林彤的呜咽声听不见了。我这才放慢脚步,悠然逛回家。
到家后,吩咐橙子去给我端碗清茶或者醒酒汤之类的东西来,又略坐了一会,便和清竹、清菊说了今日在回廊的事情。又让她们赶紧帮我收拾行李,明后天大概就得启程。
边一件件收着行李衣物,我边暗自感慨,这俩丫鬟真是太得我心了。清菊手脚麻利、性子直爽利落,清竹则稳重细致,为人温和又不失威严,两人配合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对了,再加上跑腿传话的橙子,我完全就可以做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幕后boss了呀。
不一时,物品齐备。我就着橙子手中的瓷碗喝了大半碗醒酒汤,又看看天色,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吩咐:“清竹,你随我去三少奶奶那一趟。清菊、橙子,你们在家等少爷,他若回来,就请他也去三少奶奶那找我,他自明白是什么事情。”
几人各自答应了。清竹见外面晚风渐起,随手取了件夹袄帮我披了,这才随我一起出了门。
到了三少奶奶住处,刚屏退了众人,聊了些琐碎家常,外面就有丫鬟通报说四少爷来了。
我亲自开门迎他进来,又问:“东西可拿到了?”
李暮阳点点头:“拿到了,和你所说的一样。”边说,便把几张纸递给我。
这些纸看来是从什么本子上扯下来的,一边参差不齐。我将刚燃起的灯火拨了拨,让光线明亮些,这才就着灯光读起来。又向三少奶奶要了笔墨,在纸上几处分别画了圈。
“行了,三嫂,你就等着看戏吧。”我放下笔,拍拍手,又叫清竹,“清竹,你去叫这屋里的丫鬟们全都进来,让她们都在厅中候着。”
清竹称是,转身出去了。不一会,两个大丫鬟加上三个我不认识的小丫鬟都一脸茫然地在卧室门外站好了。清竹也回了我身边垂手侍立。
本来我曾想过要设个局,抓她们个现行,但今天得知陆夫人病重,我急着探亲去,没那些时间和她们折腾了。于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三少奶奶前几日曾和我说,这一年多来,她每月卖胭脂杂物的钱竟足有二两还多。你们可知道,若在清贫人家,这些钱别说卖胭脂,怕是都快够三四口人过活一个月了,敢情你们买的是珍珠宝石磨的胭脂?”
几个丫鬟都低着头,我看不出她们的表情。
我继续说:“你们做的那点勾当我都知道。趁着我还没动起火气来,你们赶紧承认了是谁做的、把钱给我吐出来就罢了,要不然这事一闹大,你们几个姑娘家的脸面可就都别要了!”
我这话一出口,几个丫头都不自觉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跪下。
“请四少奶奶明察啊!我们虽是下人、没念过书,但也多少懂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敢做出这等事情!”两个大丫鬟中的一人首先开口,我记得她的身形似乎是那天在凉亭里穿黄衣的那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拿帕子掩了嘴,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问她。
“回四少奶奶的话,我叫红儿。”刚说完,大概是想起我的名字里有个红字,于是慌忙又说,“当初三少奶奶也说过我这名字犯了您的忌讳,要给我改,但后来事忙就忘了,才一直叫到现在。”
我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大丫鬟:“既然她是红儿,你就是青萍了?”
那丫头赶紧应了。
“你也当然不知道你们少奶奶的月钱是怎么花得这么快,对吧?”
青萍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们一向尽心服侍三少奶奶,从不敢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给三少奶奶买的胭脂皆是最上等的,难免花费稍多,但我们绝没有中饱私囊啊,还望您明察,还我们清白!”她说的虽坚决,但声音仍有一丝颤抖。
我看了眼三少奶奶。她坐在床边,扶着床柱,身体微向前倾,脸上也有些疑惑之色。大概是看这些丫头信誓旦旦的,心中有些动摇了吧。在看李暮阳,他则在我旁边椅上悠然品茶,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刚才这些话。好个少爷架子!
我笑了笑:“要不是我亲耳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又请四少爷帮我查证了一番,我怕是真要相信你们这些说辞了。都说贼喊捉贼,我以往都不信,今日可是眼见为实了。”
几名丫鬟都吃了一惊的样子,脸上略变了色,但还是没人开口承认。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怕我在诈你们,对么?”我语气冷下来,“一个拿了三吊钱,觉得少了,想着下月多捞些;另一个拿了一两还多,还在抱怨我差人送来了胭脂,堵上了你惯用的借口。你们可真是懂得礼义廉耻!真是尽心服侍!”
我刚说完,红儿和青萍两人脸色骤变,我隔着两三米都能看出她们身子有些抖。
“四、四少奶奶,您可别、别冤枉我们呐!”红儿都有些结巴了,“这些话我们从没说过,您莫非、莫非是认错了人?”
我耳边一声脆响,李暮阳重重将茶盏落在桌上。
“冤枉?”李暮阳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那我也必定是在冤枉你了?城东张记胭脂铺子里的掌柜也在冤枉你了?不仅冤枉,还特意地做了假账册出来陷害你是不是!”
说完,他劈手将我刚画了圈的几张纸掷在几名丫头面前的地上。
我知道李暮阳看不惯下人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现在早已心中不快,便对他笑道:“少爷犯不着为了这些不要脸的丫头动气,又不是什么大事。”又转过去对跪在地上发着抖的几个丫鬟说:“倒多亏了那铺子的掌柜记账细致,不然可真没了凭证。地上那些帐,你们若是不识字,我可以读给你们听,若是识字,便自己看。那圈中的字句,正记着你们这些次去的时间、所购物品的名称数量、所费银两。我倒不明白,怎么这些普通的东西就变成了最上等的,花费的银子也多了几十倍!”
听到李暮阳提到城东张记铺子时,红儿和青萍的脸就已尽失了血色,待到我说完那一番话,她俩连着另两个小丫鬟都几乎瘫在了地上,只有跪在最后的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丫鬟仍没有太大变化。我心中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进府多久?抬头给我看看。”
她抬了头,一张小脸上也带着些许紧张惊恐神色,但神情中并看不到心虚,反而有些倔强的感觉。
“四少奶奶问你呢,你叫什么?”见她半天没回话,清竹沉声提醒。
那丫头这才如梦初醒,赶紧答道:“我叫黄莺,九岁的时候给买进来的,一直在三少奶奶屋里。”
“那你可出去给三少奶奶买过东西?”我又问。
“只去过两次,”黄莺很快回答,“但从不曾向少奶奶谎报银两。”
我转头看向李暮阳,毕竟当初是他亲自去查对的开销。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对我点了点头,示意黄莺所说属实。
“那就好办了。”我对三少奶奶笑道,“我看黄莺这孩子不笨,而且手脚老实,以后不如就让她贴身服侍嫂子好了。除她以外,我赶明儿再给你找个可靠的人来。”
见三少奶奶答应了,我又叫清竹:“你去找两个婆子来,赶紧把红儿和青萍打发出去。对了,别忘了把她们偷的钱要回来——就按每人十两算吧。剩下两个小丫头,你记得提醒我,下两个月的月钱全扣了,暂时留在府里看看,再敢不规矩就马上赶出去。”
清竹赶紧应了,便出了门去叫人。
屋里黄莺松了口气,有些因祸得福、略显得不好意思的表情,另两个小丫鬟也一叠声地道谢,无非是些“少爷少奶奶大人大量,感激不尽”之类没有创意的话。而红儿二人则完全是木然的样子,连哭都忘了。十两银子对她们不是小数目,背着污名被赶出去更不是小事,但是,既悔今日、何必当初嘛。
待到人都打发走了,屋子里重新清静下来。我看看天色不早了,也无心久留,便向三少奶奶告了辞。
二十六 夜谈(1)
到家时,清竹说已经是戌时末了,我算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9点左右。
我折腾了一天,完全没有心情补晚饭,于是催清竹自己叫厨房做些东西填填肚子,不必再来吵我,我困得要死。
目送清竹出了门,我也简单洗漱了,正打算上床睡觉时,发现李暮阳似乎在厅中找着什么,不停有细碎声音传来。
他为了掩人耳目在我这里住时,一直相当安静。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每晚都是在厅中看书看到很晚,进屋时,我已经睡得和死猪一样了,完全不知道。当然,我能保持良好的睡眠质量一方面是因为李暮阳动作轻、不会吵醒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知道他对我没兴趣,这才毫无后顾之忧。
但今日,他居然一反常态、弄出响声无数,我不免有些不快,抱着被子冲他嚷:“喂!你学老鼠挖洞呐?弄出那么大声音做什么!”
半天没回音,我又问了一次。这回才有叹气声传来,随后是带着抱怨语调的声音。
“你自己不饿,便不叫厨房送吃的过来了,我却饿着呢。”
我倒把这茬儿忘了。我中午时没少吃东西,但看李暮阳似乎光顾着哄林彤,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应该是一直饿到现在。
“谁让你刚才不说!”我绝不承认是我的错。
“你难道不记得你刚才推清竹出去的时候手脚多快?”我确定,这句话的怨念更重了。
“那你在厅里打洞就不饿了?想要吃东西就自己去叫人做!”我抱着被子继续在床上翻滚,想尽快打发了他。
稍微安静了片刻,然后李暮阳郁闷又带着点别扭的声音又再次传进我的耳朵。
“我当然是在找些点心。你都把人遣走了,我怎么还好再去叫回来!显得我倒像个吃货了!”
我翻滚到一半,僵住了。
上帝啊,您老人家是特意给我一个机会嘲笑他的么!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在床上滚完剩下那半圈,然后,我笑,我一直笑,我疯狂的笑。连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注意。
床帐刷的一声被拉开。
李暮阳站在床前,板着脸气势汹汹地瞪着我。按我说,这是典型的恼羞成怒。我不理他,继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半天,等我终于笑够了,擦干了眼泪之后才发现,他已经一脸“你再笑一声我就掐死你”的表情。我下意识地抱着被子往里缩,野生动物的本能告诉我,恼羞成怒的下一阶段通常就是杀人灭口。我打不过他,所以只能没骨气的在心里继续嘲笑。
过了一会,大概是看我已经收敛了许多,当然,也可能是恢复神智,觉得这样盯着只穿了睡衣的异性多少还是有失体统,李暮阳忿忿甩了帐子,转身绕过屏风,回他睡的卧榻那边去了。屋子也安静了下来。
我满意地理了床帐、重新躺好。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四百九十一只绵羊,四百九十二只……
为什么在终于可以睡的时候,我反而全无睡意、精神亢奋了呢?这个算是嘲笑别人的报应么?
“喂!”我对着屏风那边小声喊,“你睡了没?”我要是睡不着,当然不能给别人好过了。
没反应。
我略提高了音量:“喂喂!你睡着了么?”
还是没动静。
我穿了鞋,轻手轻脚摸到李暮阳的榻前。他闭目侧卧着,背对着我。我看他只解了最外层的长衫,仍可算作合衣而卧,估计他也没真睡着,只不过有些气闷懒得搭理我罢了。于是,我暗暗深吸了口气,凑到他耳边。
“天亮了!起床啦!”
喊完,我迅速向后退了两步,等着李暮阳起来发火。但是,出乎我的预料,他居然只是单手捂了耳朵,竟没别的反应。
得,我玩大发了,这孩子真闹起别扭来了。啧,真是死要面子的大少爷!不过刚才我大概也是笑得过分了一点……吧……
我又走回去,戳了戳他的肩,小声问:“喂,生气了?”
他依旧合着眼不动,完全没打算理我的样子。
我又戳了两下:“喂,死了?”
他还没动作,但稍微皱了皱眉。
看来是真生气了。我干咳了一声,坐在卧榻边上,推推他,尽量放和缓了语气:“别生气了啊,我闹着玩的。”没反应?我继续推他,再推……到后来,干脆抓着他的肩晃起来。
“喂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小心眼呐!我都赔礼道歉了,你不准再生气了啊!听到没有啊你?赶紧和我说你不生气了!快点啊!”明天我还指望他帮我跟老太太说情告假呢,这万一真不搭理我了,我也不好办。
我正念叨到兴头上,李暮阳忽然侧身从我的魔爪下闪开,坐起身来。
我还要说点什么,但抬头一看他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知道这人还气着呢。于是扯了他袖子一直晃,边晃边装出极其谄媚的表情。这招当年对我爸妈和我哥哥姐姐都没少使,非常好用。不过现在没有当年那副花见花开的相貌,不知道效果会不会打些折扣就是了。
坚持不懈地晃了大约有五分钟,我觉得手都酸了。再看他神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些。
“是不是不生气了?”我赶紧问,这种麻烦早解决早好,“不生气了就和我说句话啊。”
李暮阳瞪了我一眼,又过了会才闷声说:“我自知惹不起你,难道躲着你还不行!”
我大乐,心里说这孩子其实闹别扭的样子还蛮可爱的,但表面上仍没什么变化。等他抱怨完了,我这才起身去翻下午时清竹她们帮我整理的行李,我记得行李中包了些精致点心,是准备给我路上吃的。
我取了点心,又倒了杯茶,这才重新回李暮阳的榻前。他仍是方才的姿势闷坐着。
“呐,这个给你。”我将手中点心递过去,看他不动,我直接把东西塞到他手里,笑道:“怎么?怕失了气节?”
他又皱了眉。我赶紧说:“行了行了,你再生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劝了。明天我可就走了,你别给我添堵啊!”心里却想,这种没受过什么气的富家少爷闹起别扭来还真是和我那六岁的小侄子有一拼。
他不做声,虽接了茶水和那包点心,但转手便放在一边。我气得牙痒痒,心说为什么人家歪瓜劣枣的小丫头都能穿越成倾国倾城大美人还附带三四五六个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没脾气的帅哥,我一如花似玉的美女穿成了路人甲不算,还只能对着这么个任性好面子的大少爷。但这也只能暗地里抱怨,表面上仍得装作贤良淑德小媳妇的样子继续赔笑说好话。
不知道啰嗦了多久,反正我是说得口干舌燥,脑袋里面再没有什么能用上的新词了。我心想着,这小子要还是不领情,我宁可明天一棒子打晕他然后自己去跟老太太告假了,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以后再不露面,免得被扣上谋杀亲夫的罪名……我知道这又是胡思乱想了,但我由衷觉得,哄这种大少爷比哄我那更年期大妈经理还可怕。
我叹了口气,看看他。这人要是再没反应,我就直接洗洗睡了,可不受这份罪去了。
谁知,李暮阳这时也看着我,表情甚是古怪。他端了刚才放在一边的那杯茶递给我,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笑出来:“你说这么多,可觉得口干了?”
我突然有种冲动把这茶直接泼他身上。
“嘿!你这小子故意耍我呢是吧!”我往死里瞪他。
他又一笑,慢慢说:“刚才是有些气。你忘了中午时对我答应过什么了?”
我一愣,问他:“我答应你什么了?”我这人就算时常脑筋短路,但还不至于把自己卖了吧?一时间不由有些疑惑。
他稍显出些无奈的样子,对我叹道:“我就该知道你早不记得了。你不是说,再不拿我寻开心了么?”
我特想说,那就是我随口说说的话啊,这人居然还当真。该说他太单纯呢还是太不了解我呢?
正想着,他又看看我,眼里有些疲惫之意。半天才低声说:“最近事情多,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我也常常心烦意乱。你就别再整天对我张牙舞爪的了,我累得很。”说到最后时,他声音已经很低,几乎只剩叹息。
我隐隐觉得不对,赶紧收了玩闹的心思问他:“你说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又是什么?最近家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说真的,光是这个财政危机已经把我折腾得七荤八素,要是再加上其他的事情,我一时还真觉得有些没辙了。
李暮阳一时没答话,见我又要上来摇晃他,下意识地向旁边退了一点,勉强笑道:“倒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等你回来,我再一一对你详述。”
我不死心,又伸了爪子悬在半空逼问他:“真的?不是要紧的事?”
他赶紧点头。但在我看来,这种肯定回答大半还是因为想从我的魔爪下逃脱而作的。
二十七 夜谈(2)
虽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疑惑,但李暮阳不说,我也懒得再追问。
我想了想,问他:“对了,你还没和我说过陆红叶过去的事情呢。她家不是惨得要命了么,怎么又和你家自幼定了亲?我都糊涂好久了,问了清竹、清菊,但她们也说不知道。”边说着,边从包中取出一小块桂花糖藕糕递过去。
李暮阳看我一眼,伸手接了,小口吃起来。他吃相很文雅,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一点都不像我。吃完了,又抿了口茶,这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曾祖、祖父曾任皇商,李家家业也是那时奠定的。但祖父性情直爽,因行事不加思索而得罪过许多人。”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改成讲家史了?咱们挑直接原因说成么?”
他没理我的疑惑,仍自顾自说下去:“祖父晚年时也厌倦了人际纷争,索性辞了皇商,举家迁到梧州。但没想到的是,朝中权贵自然不屑于做那追讨旧怨之事,但偏偏这重溪县也有与李家结过怨的小人。此时得知李家失势,便想借机报复陷害。”
我点头轻叹:“果然何时何地都有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不过,这又与陆家有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听下人说过陆红叶她老爸曾做过县令,于是问:“是不是刚好遇到了陆老爷这位清官,所以李家才免了麻烦?”
“正是如此。”李暮阳点了点头,“也正因此事,家父与陆伯父得以相识,两人志趣甚合,此后也常有来往。刚好当时陆夫人已有身孕、快要临盆,家父便与陆伯父商议定下了儿女亲家,说若是女孩,便嫁与我为妻,若是男孩,就娶我那刚出生的妹妹。”
“哎?不对啊!”我越听越觉得奇怪,“你那刚出生的妹妹?谁啊?”我暗自算了算,要是和陆红叶同年的李家小姐,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岁数都对不上。
“她未满百天便夭折了,加上家中不愿让我娘时时想起此事,排行时并没算上她。”李暮阳很老实地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咬着指甲点点头,抱膝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又问:“那陆红叶四年前嫁过来之后,就再没回过家对么?还有,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她?陆夫人可知道你们的事?她又是否知道你那只狐狸精的事?”
大概是我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李暮阳有些发窘,他侧了脸,支吾回答:“她去年归省一次,陆夫人大概对……有些耳闻吧。”停了会,又说:“我自三岁时定下了这门亲事,大哥、二哥便时常拿这事来说笑,虽然我明知他们并无恶意,但仍难以释怀。而且,后来见红叶虽出身诗书之家,却信守女子无才便是德,性情一味柔顺腼腆,实在与我并不相合……”
倒也是,李暮阳的性子就有些闷,再遇到个柔柔顺顺安安静静的陆红叶,自然合不来。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不像假话,倒把素日里不满他的心思减了些,至少他不是为了陆家家道中落,碍于门户之见才冷落陆红叶的。想到这,我突然想起来,他自然不会拘于门户之见,那林彤不也是个没落诗书门第的女儿么。
对了!说到林彤……
我笑起来,又作出奸诈的表情问他:“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李暮阳有些不解地看向我,没说话。
“你难道不是因为陆红叶长相平凡才不爱搭理人家的?不像你那狐狸,又通诗文,又是美人。”
他更窘,半天方有些抱怨地回答:“你也太小看人。我虽不敢妄称君子,但至少也做不出这等以貌取人的事情!”
我继续奸笑,欺负李暮阳俨然已经成为了我的一大乐趣。过了会,看他似乎有些急了,我才敛了笑容把话题改了:“那陆家是何时没落的?”
“大约是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有一次听父亲提起,陆伯父因为性情孤高,为官又清正刚直,结果得罪了官场权贵,被免了职,还几乎获罪。后来,也就在数月之间,便郁结成疾,从此一病不起。之后这些年,陆夫人便靠着家中积蓄独力抚养红叶长大。”
我想起,曾听说过陆红叶的父亲在她将满十一岁的时候因病故去,但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曲折缘故。看来那陆夫人也真是可怜,这年头守寡的女人不容易啊,尤其还没有什么家族照应。想到这些,我不免叹道:“要我说啊,你们家也真是不厚道,看人家孤儿寡母的,难道就不去接济一下么?”
李暮阳苦笑:“陆伯父刚刚故去的时候,家父曾亲去、也曾托人接济银两柴米,但陆夫人固辞不收,说两家虽定了儿女亲家,但现在尚未大婚,不可无故受人财物。家父也无法勉强,只得任由她去了。一年多之后,家母病重去世,父亲受了很大打击,除了生意场上的交往之外,经常独自枯坐,并不与旧友交往。从此,除了年节探访外,再未与陆家有过什么往来。”
我头痛,非常头痛。我该说什么好呢?古人这个气节啊,把自己害得都快饿死在家里了。这要换做我,谁给我多少银子我都收了。
我正感慨着,忽然听到李暮阳问:“你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射性地回问:“我?我什么?”
“我给你讲了许多,但还不知你过去是什么人呢。”
哟,想知道我的老底?今天这孩子的好奇心还挺旺盛的嘛。我装模作样地咳了声,神秘兮兮地回答:“我啊,本来是幽冥之中游荡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知道你们家要经一场大难,一方面于心不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积德行善给自己长些修行,所以才附身到陆红叶身上来助你们脱险呐!”
他没吭声,半天才一脸疑惑地小声问:“你又是骗我的吧?”
我真是心花怒放,忽悠人那是我人生的一大爱好啊,难得今天居然让我遇到这么一个好蒙的家伙。于是,我依旧正色说:“此事本是天机,我漂泊天地间已久,故能参透,但委实不该对你提起。罢了,我不便过多透露,信与不信全凭你一心了。”
他依然是狐疑的表情,但似乎又有些被我蒙住了。我暗乐,即便是21世纪还有那么多人信神信鬼信大仙,更别提这迷信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古代了,又更别提我本来就是诈尸活过来的。不要说李暮阳,就算是我也觉得鬼魂附体比生灵穿越更符合传统思维模式。
“我不信。”犹豫了许久之后,李暮阳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你自始至终对我也没几句真话,此事必定也是胡乱说来唬我的。若你真是鬼,知道李家将有祸事,又如何不知道过去的事情,还要我说与你听?”
嘿,这孩子也不傻嘛。我正要在编些谎话出来,却听得他问:“可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可知道李家将有什么祸事?”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家伙还是个傻瓜。
我叹了口气,模仿着电视上常见的神婆模样说道:“官非。”
李家是富庶大家,就算这些日子有了点财政危机,但也只是一时之困境,并无大碍。若真说祸患,必然是与二十年前一样惹上了什么官司。我这样想着,便胡乱答了他。
谁知,一听我这话,李暮阳脸色竟变了,眼中忧虑之色更重。
这下子,反倒是我愣住了。我不禁追问,可他只微微叹气,仍旧是那句待我省亲回来再慢慢细说。我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乱想,但脑子里面一团乱七八糟的,半天也没理出头绪,只隐约觉得近来种种事情似乎都与之相关,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相关。
见我拼命思索的样子,李暮阳抿嘴笑了笑,过了会才说:“你向来翻手云覆手雨,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今日倒也有想不清楚的事情了?”
“你故意的吧!”我瞪他,“你就是想看我没辙的时候对吧?好,我从今天开始安心做我的少奶奶,什么都不能了。以后啊,你还是找你家狐狸崽子去商量事吧!”
往日,我只要一说林彤的坏话,李暮阳总是多少有些抵触的情绪。但这次不知为何,他却一语未发。我也一时脑袋抽筋,竟也没追问。屋子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正琢磨着找个什么话题,或者找个什么结束语就爬回我自己的床上去,李暮阳却又突然问我:“我娶了林彤,是不是错了?”
我一惊,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问这个,更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问我,只好反问回去:“你问这个做什么?人都娶了,难道现在还想始乱终弃不成?”
“自然不是。只不过,老太太不喜欢她,你也厌她。我当初怜她流落烟柳之巷,又惜她才情出众,本想给她个安身之处,与她相互扶持一生,可现在看来,反而像是害了她。”李暮阳笑得略有些苦涩,“她现在日日忧虑多疑,我却无法安慰……我真不知,我与她,怎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林彤的事,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倒一气说了许多。
我暗自叹了口气。果然我很有知心姐姐的气场么?从高中开始我就给我周围那群少年少女做感情心理辅导,一直到现在都没变过。不过,纵观我的辅导历史,再没有比给我名义上的老公剖析他和小三之间的感情问题更诡异的了。
我站起来,拍拍李暮阳的肩,对他笑道:“你多虑了,只要她守本分,老太太就不讨厌她;只要她不招惹我,我也不欺负她。你们是才子佳人,绝配。”说完,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边念叨“估计过了子时了,再不睡明天我就爬不起来了”一边绕过了屏风,回了自己的床上。
其实,我倒依旧没什么睡意,只是不想再继续这种麻烦的话题而已。此时回来也没事做,只好静静躺在床上回想一晚上得到的信息。
过了许久,或许是觉得我已睡着了,屏风那边隐隐传来一声低叹:“才子佳人……才子佳人么……”声音中竟尽是自嘲之意。
二十八 启程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回想起来,入睡前似乎就已经见到了隐约的天光了。
而清竹她们完全不知道我熬夜加失眠的境况,一大早便催促我洗漱用餐。哦,当然,李暮阳的待遇也是一样。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就顶着黑眼圈到了老太太的房中。
老太太听我简述了昨日廊中的事情之后,不免感慨良多,对陆夫人极为同情的样子,当然,也不忘安慰我几句。家常话完,老太太便让柳儿将陈婶找了来,嘱咐她在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暂时代管家中事务。
“老太太,”陈婶在听完吩咐之后,开口问道,“这两天本应开始选料子裁冬装了,可四少奶奶不在家,这事要如何是好呢?”
我心里暗叫坏了。若是把这事也交给陈婶来办,搞不好家中资金紧张的事情就会被发现。我正要打圆场,却听李暮阳说:“老太太,这事本可以交由陈婶来做,不过,我想着这些年红叶也没添过什么冬衣,不知能不能再暂缓几日,等红叶回来再一起挑了料子让人去做?”
领导一听这话,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点头道:“暮阳这话说的是。现在反正也不急着做衣裳,就再等些时日,待你们回来后再说好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正要点头答应,突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连忙问:“老太太说等我们回来是指?”
老太太笑得慈眉善目,但我却觉得有点不怀好意。她笑眯眯理所当然地回答:“丫头,你成亲这些年,只回去过一次。那时暮阳也没有陪你。这回要再是你一人回去,怕要让你娘安心不下,觉得我们李家亏待你了。我看,暮阳也该借这个机会去拜见一下岳母才算不失了礼数。”
“老太太!这……”我和李暮阳几乎同时开口。但尚未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老太太便摆了摆手说:“你们都不用多说了,家里的生意也好,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也罢,你们都不用担心。”又看了看李暮阳,继续说:“至于林彤,我也会叫人好生给她调养身子。你们就赶紧启程吧。”
我望向李暮阳,指望着他能再像刚才一样找个理由解围。但是,没有。
我早该知道指望这种人是没用的。
回屋后,清竹在我的哀嚎和李暮阳的叹气声中手脚麻利地给他收好了行装,又重新准备了些糕点以及探望陆夫人的礼品药材等物。
我见躲不过去了,只好认命,吩咐屋里的几个丫鬟:“你们不用陪我去,我娘家比不得这边,没那些讲究。清竹,你这些天就随着陈婶一起打点家务,有什么事都给我留心点记下来。清菊,你去三少奶奶屋里,我遣走了她的两个大丫鬟,你先服侍她几天,等我回来再作安排。”又叫橙子和剩下的两个小丫鬟:“橙子,你领着翠儿她们好生看家,有事的话到晚上和清竹说,让她处置。”
几人各自答应了。
这时,门外也刚好有人来通知,说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我颇有些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忽然听李暮阳低声问:“这该是你半年多来首次出府吧?做何感想?”
我这才反应过来。对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门去了。自从我穿到这里之后,还一次都没有见过李府外面的世界呢,甚至就连李府我也仅仅是在内院走动而已。一想到要迎来短暂的自由,我心情一下子好转许多,不由偷笑着小声回答:“阔别已久的宽广世界啊,我是不是应该赋诗一首抒发一下我现在激动万分的心情呢?”说着,我还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想词作诗的样子。
李暮阳没答话,但是明显的走快了些。倒也是,我作出来的诗不一定多惊悚呢。
李府正门在南边,我们出了院子之后便折向南方一路往大门走去。很快便途经了林彤住的南院。李暮阳有些犹豫地停了脚步,向紧闭的院门望过去。
“想去就去吧,不就是道个别么,快去快回啊。”我估算了下时间,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你要再磨蹭,我就和你一起去探望下她。怎么样?”
“不必,你在此处略等我一会。”
这次答的倒是痛快,拿我当吃人的母老虎呢?
我看着李暮阳的背影消失在南院的门后,一个人觉得有些无聊,却也没什么解闷的法子,只能慢慢来回走着。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也可能是上午的阳光太好,渐渐竟觉得有了些困意。
就在我觉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可以悲切的嘶喊。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看个究竟。
哎?椅子呢?茶水呢?这简直就是喝茶看戏的最好机会啊。南院门口,林彤一手扶着腰,一手抓着门框,眼中含泪,声音凄楚,断断续续地哽咽着:“你不许去!你说过会一直对我好……怎么可以和那个女人……你别走……”
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李暮阳神色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可是八点档言情剧的必备情节啊。不过,我怎么不明白了,究竟谁是弃妇、谁是小三呐?这世界颠倒了吧?
僵持……继续僵持……仍然僵持……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除了那两人的状态变成了林彤伏在李暮阳的胸口不停抽泣之外,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我估计再待一会,林彤就要哭得背过气去了,到时候,别说李暮阳,就连我都得帮他们收拾烂摊子难以脱身了。
想到这,我一咬牙一跺脚,大步走过去,抓着林彤的后领把她拖开两步。她大概也是吃了一惊,居然没有反抗。
趁她还没有什么反应,我一个耳光扇过去,虽没用力,但林彤本来显得有点苍白的小脸还是立马红了起来。
“你别动!”我回身瞪了李暮阳一眼,这才开始训斥林彤,“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进了李家的门,却只顾自己任性享乐,从不为老太太、太太分忧;身为妾室,却不知往好处规劝夫君,只知争风吃醋;现在又是将要做母亲的人,但丝毫不修身养性,一味胡闹。你自以为知书达理,我倒问你,你的所作所为岂有一点符合礼法之处!单是一个‘妒’字就足以将你清出李家,何况还有不敬尊长、肆意妄为之错。你若再敢胡闹,我倒拼着今日不走了,咱们将这事闹到老太太那里去,看看按家规如何处置你才算妥当!”
林彤不说话,呆呆站在一旁连泪都忘了擦。我也觉得我泼妇的有点过了,于是又稍缓了语气。
“今日少爷陪我省亲,既是老太太的坚持,也是礼数所至。你若多心,只是自寻烦恼。万一动了胎气,不仅对不起李家上下,对你自己也是有害无益。以后,我看你还是把心放宽些为好,只要你安守本分,谁都不会亏待你。”
说完,我看了眼李暮阳,他抿着嘴、半垂了眼帘,我一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懒得想。索性继续往大门方向走。
“红叶!”我刚走没几步,便听他叫我。
我回了头,他依旧刚才那副表情,一字字思量着说道:“你方才说彤儿的,全都不错。不过,你也知道彤儿现在有身孕,不该对她过于严厉了,更不该动手。”
呸啊!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帮他解围,他不但不感谢,反倒数落起我来了?我憋着火,本想顶撞他几句,但抬头却迎上他的目光,我心里不由一惊。
算了,我认栽。这次就不和他计较。
我低身行了礼,尽量声音柔和地开口:“少爷说的是,我刚刚也是一时心急,以后绝不会了。”
李暮阳略叹了口气,又沉声对林彤说:“少奶奶刚才虽然言语有过激之处,但也并没有说错,你以后自当好好反思,守好本分。”说完,不待林彤回答,便对我说了声“走吧”,自己倒先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一路都没人再说话,直到上了马车,我才抛了贤惠小媳妇的嘴脸,恶狠狠扯着李暮阳的衣襟逼问:“喂!说吧!刚刚我可是给你做足了面子,你要怎么感谢我?”
他没回答,慢慢合了眼向后倚在靠枕上,半天才伸手一根根掰开我仍抓着他衣服的手指。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将我的爪子甩开,而是就势握了我的手。
我呆了,然后觉得头发慢慢地、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喂!谁能告诉我一下,这究竟是什么状况?这小子被林彤郁闷了所以瞬间移情别恋?长征部队胜利会师同志间的握手?还是他脑子进水故意雷我呢?……
我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的理由,偷偷瞄过去,见李暮阳面容平静,反而显得我似乎才是心中有鬼的那个。凭什么啊!我逆反心理又上来,想着,这算什么,不就拉个手么,幼儿园的时候我也不是没做过——虽然不是一回事,不过,不管了,老娘我绝不会示弱就对了!这样想着,我手上也加了些力,给他握回去。
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李暮阳嘴角微微勾起了笑容。他依旧没睁眼,但却梦呓一般轻声对我说:“红叶,我真累了……你帮我吧……”
我心里更加惊异,而且糊涂。李暮阳向来自命清高,很难想像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这也并非他第一次说累了,我总觉得其中似有隐情。
“有什么要我帮你的?你先说来听听。”
听了这话,他似乎清醒了点,撩了车窗处挂着的帘子向外面看了看,又对我向车夫方向做了个眼色。
“怎么了?怕让别人……”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了声音:“晚上会告诉你。你也趁现在睡会吧,晚上怕是没有心情了。”说完后,他又合了眼向后靠回去,与我相握的手依旧没松开。
我这人好奇心最盛,这种半截话足可以憋死我,但偏偏现在又迫于形势不敢再追问。过了会,我见他呼吸平稳和缓,蹙着的眉也渐渐舒展开,知道是已经睡着了,这才把手轻轻抽出来,自己趴到另一边的窗边看起风景来。
二十九 推测(1)
午饭时李暮阳仍未醒过来,我也懒得折腾,便和车夫各自在车上吃了些点心。吃饱后,我和上午一样继续盯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发呆。早已出了县城,现在窗外的景色不过是交替的田地和树林罢了,连人都很少见到。虽说比起现代的钢筋水泥丛林来说要养眼一些,但看多了之后依旧是审美疲劳,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大概也有昨夜没睡好的关系吧,我在数到第十五片树林时就已经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索性放了帘子,也抓过一只靠枕抱在怀里,窝在一边梦会周公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在轻轻摇晃我。
谁啊……真烦……打扰别人睡觉是不人道的知不知道!我想要这么嘟囔,但究竟说没说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没说出口吧,因为那股摇晃的力量更大了些。
“天亮了,起床了。”
我突然睡意全无。这句话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对李暮阳说的,好吧,是喊的。我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果然,李暮阳坐在我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估计刚才摇晃我的人也是他。
“喂!你干嘛?终于找到机会报复了是不是?”我把下巴支在靠枕上,斜着眼睛看他。
他又一笑,淡淡说:“到客栈了,去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而周围也早已笼罩着一片夜色,晚风清凉如水,似乎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
见我已经清醒过来,李暮阳自己先下了车。我一时仍有些不在状态,坐在车中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和那些不甚分明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我在黑暗中伸手去推车门,却一时没有计算好距离,触手之处竟是一片空无。极突然的,一股惶恐之情袭上心头。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身边一直有人陪伴,对李府熟悉之后更是从未有过丝毫孤寂感。直到此时,在这完全陌生的城镇,独自静坐在黑暗的马车当中,那些远远的模糊的人声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我全然没有交集。
我第一次感觉到,在这天地间,我不过是独自一人。
“怎么还不下来?”随着车门再次开启的声音,李暮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向他,脑筋还没转回来,半天才勉强说:“你回来了?”
他或许看出我神色有异,显出有些疑惑的样子,但并未追问,只轻声说:“看你许久没跟上来,所以回来看看。来,下车吧。”说着,自然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回过神来,一手提了裙子,另一只手握了他的手,尽量学着电视中看到的名门淑女的姿势下了马车,一路跟着李暮阳走进这家简陋的客栈。不知是因为客栈里面微微嘈杂的人声就环绕在身边,还是因为右手心传来的暖意,刚才潮水般涌上来的孤独疏离之感已淡了许多。我有些自嘲地在心里叹息,枉我一直以来自认为想得开,竟也有这种作小女儿之态的时候,以后想起来可真没脸了。
店小二领着我们上楼沿昏暗的走廊转了两个弯之后,停在了一扇极普通的门外,恭敬笑道:“这里是小店最好的客房,已备好澡水。两位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小的这就去准备。”
我在外得装贤良淑德,让李暮阳和别人打交道,因此没打算开口。他则略思索了一下,吩咐道:“去准备些清淡饮食,等会送上来,然后除非听到吩咐,否则夜里务必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小二马上应了。我估计着,李暮阳准备要讲些秘辛来听,自然很怕让旁人听了去。可进门前,不经意看到小二奇怪的表情,我不由一愣,然后突然明白了原因,一时间几乎想把那心地不纯良的店小二和说话不经过大脑的李暮阳同时掐死算了。但看到李暮阳对此事毫无自觉的样子,也懒得再对他说,只好默默在心里将那店小二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又自我安慰反正此处没人认得我,丢人便丢人了。
很快,一切收拾停当。我在小二送来的饭菜中挑着看起来还好的勉强吃了些,吃完时,李暮阳刚好沐浴结束,进屋坐在桌前也用了晚饭。我有些诧异,他平日一副娇生惯养的少爷样子,但此时对着我都觉得难以下咽的粗陋饭菜居然丝毫没有抱怨。
“这个镇子地小人少,客栈也难免简陋了些。不过出门在外毕竟不比家中,还是忍耐些为好。”他放下筷子,正好见我在皱眉看他,大概是以为我对此处不满,因此解释道。
我揉揉额头,今天这世界真是颠倒了,什么事情都很奇怪。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我倒了两杯茶,自己捧了一杯爬上床,开口询问马车中提到的问题。
李暮阳却不急。他叫了小二收好了桌上盘碟,又仔细锁好门,这才坐到我旁边开始详述。
“你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的事情么?”
我知道他说的是家中玉石生意之事,于是赶紧点头,又问:“难道这事有什么变故不成?”
他摇摇头,叹道:“若单是这事有变故,倒还好说。我听说,大嫂过世后,刘家少爷不久便失了心智,无故休弃了两房妻妾,之后一直疯疯癫癫,到现在竟渐渐显出了下世的光景来了。而刘老爷受了这两重打击,也性情大变,甚是多疑易怒。”
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李暮阳会突然扯到这件事上,这和李家的困境又有什么关系。
“前阵子,因为陪葬玉器一事受到牵连的州县已经从京城周围渐渐扩展到梧州一带,据说,有几件一直没有追回的赃物流往这边了,皇上责令地方官员务必尽快追回失窃玉器、严惩窃贼以及收赃之人。而刘老爷上次去拜访的故友又正是现任的重溪县令。我担心他因为侄女死亡、独子疯掉而对李家迁怒,借玉器之事有意陷害。若真如此,李家恐怕……”
最后半句话,李暮阳没有说出来,但是傻子都能明白。难怪前一晚我随口说出“官非”二字时,他连脸色都变了。二十年前,李家就几乎被卷进官司中,相信那番波折在他心里也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吧。而如今,这事情恐怕更严重,若真按着这最坏的可能发展下去,并无官宦庇护的李家怕是就此破败了也说不定。
我属于那种没什么急智的人,即便此时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但脑子里面仍是空荡荡的,竟没有丝毫对策。而且,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到,更觉得头痛憋闷,索性下了床在屋内一圈圈来回走起来。
真该死,如果这事真因为大少奶奶的死而起的话,我倒也有责任了。但这些还仅仅是推测,若真要栽赃陷害的话,首先要拿到赃物,其次,要有人证来证明此物的确被李家收购。不对,只要在搜查之时将赃物混进去就行了。还是不对,李家也算大户人家,不能毫无证据就来搜查……我一方面觉得李暮阳的担心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还有些无法理顺之处。说起来,难怪他说我晚上听了这事恐怕就没心思睡觉了。我现在的确是心烦意乱。
我越想越觉得脑中思绪混成乱七八糟的一片,几乎想要大叫一声。
“冷静一点。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也说不定。”就在我像没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时,李暮阳依旧平静的声音传来:“我本想一人将此事压下,但现在看来不行了。我需要你的帮忙,有些事,我不方便去做……”
“等等!”我听到这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叫道,“你刚刚说你不方便去做的事……对了!就是这个!”
我终于明白那一直让我觉得介怀的事情是什么了。
“我问你,”我理了思路,尽量让声音平稳,“你是不是这次回家之前就知道了太后陵寝被盗,所以才急忙派人去收京中的账款的?”
他点头解释:“本来那些账款也快到期,我知道此事之后便想提前收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好,我再问你,李家知道此事的人,除了你我,是不是就只有跟了你好些年的几名下人?”
“是,除你我外,只有两人知道,都是从我十六岁开始接触家中事务之后就跟着我的人,前些日子去当铺的人也是这两人之一。”
这就对了,李家四少爷的身份不便进出当铺,所以要由下人出面。而这困境也自然被其掌握了,若说要陷害李家,那人证便很可能与这两名下人有关。
想到这些,我赶紧又问:“那上次在我屋里偷了钱的,可也是那人?所以你才不愿追查。”
李暮阳一怔,但随即点了点头。
我叹道:“我早该想到的,那天你在三嫂那里因下人手脚不干净都如此生气了,当然不可能无故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偷钱……除非有特殊原因,暂时不能失去他们的协助。”
他似乎听出我话中有话,稍微皱眉思索了片刻,突然问我:“你也担心他们将来会被利用?”
“利用倒不怕,”我苦笑出来,“准确来说,我担心的是他们会做了帮凶才对。”
我过去的公司人际关系极复杂,我曾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给同事下绊子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受了对方的恩惠。
我看着李暮阳,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么,对于小人来说,你对他的恩惠和照顾,往往反倒成了他不满的源头。比起从不曾给他任何好处的人,或者比起假意许诺他许多好处的人,你虽然一直以来对他的恩惠最大,但你那次因为偷钱而私下训斥他的事,恐怕不仅把你的好全都埋没了,而且让他恨死了你。”
他依旧是刚才那样的神情看着我,半信半疑的样子。我又低叹了一声:“我知道这听起来毫无道理,可人心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你信我一次,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不仅……”我突然发觉几乎说到不该说的事情上去,于是赶紧把后半句话咽回去。我想和他说什么呢,难道说不仅是公司的同事,还有……算了,不提也罢。
三十 推测(2)
我那番话说到最后时,李暮阳略挑起了眉,我心里一跳,怕他猜到什么,但好在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追问。
我仍有些心虚,为了岔开话题,索性把刚才所想的种种念头全都对他说了一遍。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富家子弟,但此时被迫与他同仇敌忾,难免多少抛了过去的偏见。就算是多虑也罢,但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和未雨绸缪却是作为商人必备的素质,至少从这点来看,李暮阳倒也并非如过去想的一般没用。
末了,我又补充:“虽说我觉得李家要是坏了事,必定也有内贼的缘故,但一时却想不出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你若觉得我这话不算胡言乱语,这回回家之后,还是尽快把那两人辞了比较妥当。”
听完我的话,他没什么明确的反应,只用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着床沿,似乎在思考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自知不便打扰,但又觉得有些沉不住气。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追问,突然屋里光影一晃,随即倏然暗了许多。我停了脚步,下意识地向桌上烛台看去,果然一支红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去叫小二拿蜡烛。”说着,我便要推门出去。
李暮阳此时也回过神来,对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休息的时候,若见这里彻夜烛火不熄,王伯也许会起疑。”
王伯是陪我们出行的车夫。他在李家的年岁几乎赶上陈伯陈婶,很受一般下人们的尊敬,加上为人又精明可靠,所以许多年来,无论是老爷还是几位少爷出门都常让他赶车。
我知道李暮阳说的有理,王伯心细精明,若发现什么异常之事、再传到旁人耳中,怕是离老太太知道也就不远了。于是,我收了推门的手,回头笑笑:“我怎么觉得咱们倒像是做贼呢?”
李暮阳也苦笑,但随即正色说:“你方才所说之事,我也想了。我也猜不到若刘老爷真有意迁怒的话,将会如何行为,但现在想要辞退知情之人却更不可行,万一日后被人说起是为了掩人耳目,怕是连辩解余地都没有了。”
“你还指望什么辩解余地?”我有点沮丧地坐回床上,“这事若是你妄想出来的就最好,但万一那刘老爷真气疯了想要报复,你觉得李家还有脱罪的可能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即便只是个小小县官,但若借着这非常时候来有意陷害,只怕没有官场背景的李家也只能吃哑巴亏。“哎,对了!”我突然又问,“你究竟有多少把握那刘老爷会动手?”
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低声说:“十成。”
我呸啊!这人刚才还好意思安慰我说他也许是杞人忧天?我几乎怒掉,使劲瞪着他问:“究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轻叹:“不是有意隐瞒,只不过怕你担心而已。”见我仍是不领情的样子,这才仔细说了:“前几天,有过生意往来的罗老板路过重溪,我做东道宴请了他。闲谈中得知,邻县的刘老爷最近不知为何屡次打探玉器行情,他还笑那刘老爷糊涂,竟挑此时经营玉石生意。那时我便知道,刘老爷怕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报复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蜡烛也刚好无声地熄灭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子里一片浓重的黑暗,让人觉得甚是压抑。
摸着黑,我慢慢走回床边坐下,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想出了什么办法?”话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我再清楚不过了,我这人也就耍些小聪明还好,却未必做得出那些力挽狂澜的事情来,而且压力越大的时候,脑筋就越容易短路。
“没有什么好办法。”见我又瞪他,李暮阳只好补充,“我已吩咐各地铺子对进出货物严查,暂时收了那些上品玉器,只留些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小巧普通货品,一来增加些收入,同时也是防备有疑似赃物的名贵器件出入。另外又派了人去刘府探望,想看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这种处置也算妥帖,我赶紧追问:“结果呢?刘老爷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
这种时候没有反应就等于没有转机。
我又觉气闷,习惯性地想要起身踱步,却没有看清床边的脚踏,不小心踢了上去,一时疼得叫了一声,觉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没事吧?”李暮阳俯身拉我。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吸气,好半天才缓过来。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是王伯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夜深了,还没有休息么?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觉得口干,去倒茶时不小心撞上了桌子而已。你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李暮阳语调平稳地回答,同时一手按着我,示意我不要有什么动作。
外面应了一声,随后轻轻的脚步声和隔壁房门开关的声音传来。
我松了口气,但再也不敢乱动了,虽然心情不畅,也只能老实缩在床上。
“刘老爷那边没有反应,难道咱们就等着做人家的鱼肉不成?”我想起了刚才的话题,又小声地问。
“自然不是。现在最好能尽早发现赃物,若是能主动报官说有可疑物件并尽快呈上,说不定就能堵住刘老爷的嘴,让他无从栽赃。我怕的是有赃物混入李家店铺,却无人知晓。”此时即便是不看他,通过这几句话,我也能感觉到李暮阳心中的忧虑。他仿佛也意识到了,很快转了语气,又说:“倒不必过于担忧,既有防范措施,我想刘家也未必就能这么快得手。只要等到赃物全部追回,他便无计可施了。”
他这时虽然故作轻松,但我心中反而觉得更加沉重。
“我不是林彤,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了的,你也用不着故意安慰我。”话虽这样说,但我其实还真有些受不了。私藏从太后陵寝盗出的赃物,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重罪,不死也得扒层皮,敢情当初那出租车没撞死我,就是为了让我到这里来受罪来了。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半天才定了定神,又问:“若真是出事了,要怎么办?”虽是问句,但我也没指望有什么让我舒心的答案。
李暮阳沉默了许久,才沉声说道:“世上万物皆有始有终,李家自堪称望族以来已历百载,但这些年来,父兄接连离世,家中人丁日益单薄,可谓盛极反衰,若是此时……也是天时所至了。何况大户人家难免在各处埋下种种积怨,也怨不得别人。”
我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愕然。
“然而,”他转头对我笑了笑,“祸福相倚,今日就算败落了,也未必就意味着以后会一败涂地。如果事态无法控制,我想,还要趁早做好以后的打算才是,这些便要你来帮我了。但无论如何,务必要暂时瞒着老太太,她一来年岁大了,经不起急怒,二来是极要强的性子,我怕她要硬碰,反而连退路都没有了。”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脑筋一条条全都在脱轨状态。李暮阳竟然有如此心思,真是让我想不到的事情。
“你,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我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最初病了一场之外,他一直表现得与寻常无异,不由苦笑着感慨。
“也不是第一次了。该来的总会来,该过去的也总会过去。”
他说这句话是语气淡然,却掩不住萧瑟之意。
不是第一次……我突然反应过来,三位兄长相继离世之后,近四年前父亲又故去,李家偌大的家业竟然是李暮阳一人撑起来的,而经历那场变故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之年。
我第一次收了轻蔑的心思认真地打量李暮阳。他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窗外黯淡的星光透过窗棂在他的月白色长衫上映出模糊的影子。侧面看去,他的肩背挺直,完全没有颓丧的感觉,面容隐在床帐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一定仍是平时那副平静却严肃的样子。我暗暗感叹,这个一直被我等闲视之的男人,搞不好……
“你在想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没什么,”我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回答。看他转了身依旧探询地看着我,我只得装作毫不在意地回答:“我在想,你这个人究竟是大智若愚呢,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他瞪了我一眼,略带些抱怨的语气:“我怎么觉得这话被你说出来就不像好话呢?”
我不由失笑:“这次真不是在损你,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你倒也不容易,李家这么大的生意,都要靠你一个人在外奔波巡视。”想了想,我又偏了头看他,问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你,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怎么一回家就还那么多大少爷脾气呢?”
他瞪我,又瞪我,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疑惑地和他对视半天,突然间明白了,他骨子里就带着那股子清高骄矜的劲头,难怪老太太当初就一直说他性子犟了。这和心地、品行、能力之类的事情都全然没有关系,就像我即便在帮人家忙的时候都改不了贫嘴损人的毛病一样。
“行了!”看他依旧没什么反应,我做出特江湖义气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大不了我以后不言语欺负你就是了,不过你也别和我端架子,我也受不了。反正咱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李家要出了事,谁都跑不掉。”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没点头。我有点不快,正想骂他,却听他先开了口:“红叶,你得答应我件事情。”
“嗯?什么事?你说。”
“如果事有万一,我会给你和林彤写下休书、留下充足银两,不会牵累你们。我不担心你此后的生活,但她……”说到这,李暮阳长长叹了口气,“她心性单纯,又无家可归。到那时,还请你代我照顾她,和她的孩子,日后李家也不算后继无人了。”
我心里一紧,明白了刚才他说为李家留些退路的意思。不是要保全自己,而看这架势,根本就是托孤啊。我赶紧说:“你别说这些丧气话,还未必怎么样呢,兴许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而且,林彤一门心思对你,如果真出了事,她也未必就会这么走了。有时间给自己想后事,不如多想想对策才好!”
李暮阳转了身,疲惫萧瑟之态更重。
“我以后自会渐渐疏远她,不会让她有所留恋的。”
我怔住。
“所以寿宴之前这些天你才没总往林彤那跑?所以你出门前才做出那种在我与她之间不偏不倚的样子?你这些都是做给她看的对不对!你要是这样的话,可真就是个混蛋了!”我越说越觉得难受,声音也不自觉的渐渐提高了起来,“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都觉得自己特正义是吧?我告诉你,女人根本不稀罕你们那种自以为是的保护,要是我的话,我宁愿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死也不愿意这样被当成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我还要骂,但李暮阳伸手拉住了我,一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淡淡笑了笑,轻声说:“若你是男人,便不会说这番话了。”
三十一 陆夫人
昨夜,李暮阳最后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心中却窒闷得很。
我抱膝在床上坐了整夜,而他就睡在我旁边,虽然偶尔蹙眉,但还算睡得安稳。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一两天前,我还毫不怀疑地认为他只是个单纯的笨蛋加娇少爷而已。更久之前,我毫无顾忌地与他争吵,对他全然没有好脸色。现在想来,还真有些怀念,可惜,那样不用费脑子、随心所欲的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
真是讽刺,我从没有认真想过的严苛命运,竟然就这样被直接打包丢到了我的面前。我与刚刚熟悉的李家的人们,迎来的究竟会是生离还是死别、或者是共赴黄泉呢。
前途云遮雾罩,我完全看不清楚。
天色渐明,走廊里隐约开始有人声响起。我掩了床帐,让里面的光线更暗一点,依旧抱膝将头埋在臂弯中坐着。如果一出去就要面临那些令人压抑的事情,我倒情愿在这里缩到最后一秒钟。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边有轻微的响动,李暮阳似乎坐起来了。
“你一夜没睡?”他的声音从头上很近的地方传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没回答。
他轻笑出来:“你也有此时。”见我仍然没反应,又淡淡说道:“不必担心,就算出了事也有我顶着呢。”
我心里本来就憋闷,一听这话更是觉得压了一晚上的情绪全都膨胀起来。我忍无可忍地回身使劲抓住他哑着声音骂道:“李暮阳!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你就觉得我是怕死对吧?以为我指望着你去顶罪好让我能夹着尾巴逃掉对不对!我告诉你!老娘我不稀罕!”
他一怔,眼神柔和下来,却不说话,仍像昨天在马车中一样,慢慢掰开我的手指,握在手中。而我发了一通无名之火,此时只觉得又沮丧又难受,也懒懒的不想再开口。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帐中坐着。
许久,敲门声传来。
“少爷、少奶奶,时候不早了,请早些准备上路吧。”是王伯的声音。
李暮阳看了我一眼,轻叹了一声,对着门外答道:“知道了,你先去把车马套好,然后在大堂等待就好。”
说完,他松了我的手,回身拉开帐子便要下床。
“李暮阳!”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他回头问我,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平静。
我想了片刻,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是知道的,死的滋味不好受,但也不太难受。”
“所以呢?”
“所以……因为不好受,所以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千万别放弃,还是活下去吧;因为也不那么难受,所以,如果真的无法挽回了,我也不吝再陪着李家的人死一次。”
前半句是对李暮阳说的。我若是刘老爷,看着独子如此凄惨,也必定想要李家承受同样的痛苦,而这最好的靶子自然是李暮阳。他自然也明白,所以昨夜才会那样安排。
现在想来,前几天他说教我理帐,等他不在了也不至于无措,大概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吧。可此时,我却真不希望他把心思都放在铺垫退路上。就算十年二十年后李家可以借我的手、借林彤腹中的孩子而重兴,此时失去的种种毕竟也已经成为缺憾、无法挽回了。
而后半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或许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吧。这半年多以来,我的全部生活都和李家的人们相连,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利用他们,直到现在才明白,如果没有老太太的宠爱、清竹她们的关心照顾、没有周围其他人的陪伴,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或许就如我那天夜里的笑谈一样,只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虽然我这人又懒惰又没节操,但是,如果让我眼看着熟悉亲密的人全都身处险境,而我自己独善其身守着个飘渺的希望过活的话,我倒宁可破釜沉舟拼一次,大不了再死一回,反正这半年多已经是我额外赚来的了,也不算亏本。
李暮阳略带诧异地看着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敲门声又响起。
这次是店小二,来送茶水早饭。
我理了衣衫鬓发,开门接了托盘等物件。洗漱后和李暮阳一起坐在桌前。
我对他笑笑:“看来今天的饭菜还是一样又简陋又难吃呢。咱们可得尽早习惯,说不定以后要是进了牢狱,就只能吃到这种东西了。”
他眼神一黯,半天才摇了摇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了?”我心里抽紧,生怕他再说什么丧气话。
他看着我,正色道:“要是进了牢狱,吃的东西可没有如此美味丰盛。”说完,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对我露出浅笑。
不知为何,虽明知是苦中作乐,但听到他这句玩笑话,我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也笑起来:“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等日后出来再慢慢补偿了。到时候我亲自下厨做点好吃的给你尝尝如何?”
他笑着点头。
因为这顿早餐实在缺乏让人欣赏之处,我只能抱着填饱肚子的念头把这些白粥和炒得没什么滋味的青菜尽快咽下去。不知道李暮阳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吃饭的时候,脑子里面在幻灯片似的过着在家时吃到的种种精致菜肴。这大概也算是画饼充饥自我催眠了,虽然饼甚至还没画出来。
我们很快用完了早饭、整好行李,便下楼了。王伯已在楼下大堂等待多时。
上路之后,我和前一天一样依旧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李暮阳则取了本书静静地读着。人都说最可怕的不是结果,而是等待宣判结果的过程。现在我就深刻的体会到了。虽然明知刘老爷要报复,也明知已做了所有能做的防范,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命运,但我在等待最终结局的过程中却还是难以平静,一直胡思乱想。我虽看着窗外,努力想放松情绪,可心里仍不时涌上一股股的焦虑之情,甚是难受。
“喂!”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让人感觉烦躁,我忍不住问道,“李家过去不是做过皇商么?难道在京中或者在官场竟然一个熟人都没有?”
李暮阳连书都没合上,淡然回答:“官场之人本就少有真情实意,祖父性情又实在过于率直急躁,与过去接触的数名官员大多都结了怨,若非如此,当初李家也未必就抽身退步离开京城隐居在此地。”
得,我本还指望像众多中一样,有个救世主样的高官突然帅气的出现摆平这一切麻烦呢。看样子,不再出来些秋后算账的就已经万幸了。
我苦着脸嘟囔:“为什么呐!为什么这么倒霉!为什么这么倒霉你还能毫不在意的样子……”
李暮阳轻笑了下,又继续看书。
我却安静不下来,仍觉得烦闷焦躁,时不时对他唠叨几句。终于,他放下了书卷,无奈地看着我叹了口气:“要不,我还是先给你把休书写好,让你安心吧。”
听了这话,我一愣,然后劈手抢了书,卷成筒状,冲着他的头和肩就砸下去。边砸边小声骂:“刚才都白和你说了,你还要败坏我名声到什么时候!你这人真是生来克我的是不是!”
他也不恼,只侧了身躲着,虽然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根本躲不掉。半天,他才笑叹:“我只随口说了一句,你就这样。难道你不记得过去怎么对我的了?”看我停了手,他又低笑:“现在也该消气了吧?亏得我还当你收敛了,没想到现在反而变本加厉,竟是连一点妇德都不讲了。”
我气得牙痒,把书掷给他,又低声骂:“别以为现在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再敢挤兑我,我就真给你做点不守妇德的事情来让你开开眼!”
他没再答话,只浅笑了下,用手把被我揉皱了的书页慢慢展平。
此时,马车似乎转了个弯,驶入一条沙土小路,比方才颠簸得厉害许多。我又撩开窗上挂着的帘子,向前方眺望,只见隔着开阔的农田,远处错落着许多低矮的房屋,看起来是个规模不小的村子。
李暮阳一手撑在我身侧的车厢壁上,也俯身过来张望。我缩了缩身子,尽量不碍着他的事。好吧,我是嫌他的垂下来的头发蹭到我的脸上实在太痒。
他并没意识到这些,似乎在仔细辨认什么的样子,过了一会才说:“这里应该就是你家所在的村子了。”
“哎?这么快就到了?”我做好了在马车上再颠簸一天的准备,没想到中午时分就到了目的地。
“因为着急,所以王伯赶车比通常略快了些。”
我继续向窗外看着。车子进入村子后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村西小河边的一间院落外面。
“少爷、少奶奶,已经到了。”随着这句话,我明显感到马车一颤,想是王伯跳下了车。随后,车门被从外拉开,王伯恭敬地站在一侧。
李暮阳示意他去敲门,然后也下了车,仍像昨天一样伸手扶我。
我拍开他的手,自己跳下车,扭头对他轻哼了一声,故意做出活力无限趾高气扬的样子。要知道,我昨天那是一时短路,可不能让他就此把我看扁了、觉得我和林彤一样是那种柔弱娇贵的小丫头。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我仔细打量着我名义上的娘家。目测看来,院子的大小和普通农家没有什么区别,泥制围墙大约有一人高,大门比围墙略高一点,是普通的厚木板拼成的,上面清漆斑驳。我在心里感叹,看来,陆家真是败落了,那陆老爷在世、为官的时候,就算说不上多风光,但总不该是这般光景。
我正想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看起来四十来岁、体态微胖的妇人。我看她面容温和慈祥,但却并无贵气,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夫人。而她看到我,一时间愣在原地,神情时悲时喜,半天也没说话。
“徐姨,夫人近来身子可还好?”李暮阳对着门口那妇人询问,一边暗中对我使了眼色。
我明白过来了。那天听来报信的伙计说过,这徐姨服侍了陆夫人几十年,想来是终身未嫁的丫鬟之类的角色。
徐姨也回过神来,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赶紧招呼我们进去。
“姑爷、小姐,还有这位……来来,快请进。你们看我,年纪一大做事也不经脑子了,竟让你们在门外站了这许久。”她边絮叨说着,边在前面引路。
院内是三间房子。徐姨引着我们往正屋过去,那里大概就是陆夫人的居处了。我左右看看,左边房子很小,而且简陋,一边堆着木柴,想来是厨房仓房一类的地方;而右边的屋子要大些,也许是客房或徐姨住的地方。我来不及细看,徐姨已到了正屋门口打了帘子,冲我们笑道:“夫人这会正在睡中觉,也快醒了,大家进屋略等等吧。”
“是谁来了么?”徐姨话音刚落,里屋便传来一个询问的女声,温柔中带着些疲惫。卧室的门也同时开了。
“娘!”我抬眼看到出来的人,胸口突然一阵窒息般的难受,不由自主喊了一声。
“红叶?!”刚刚推门出来的妇人怔在了原地,泪水顺着她白皙削瘦的面颊流下,“红叶,真的是我的红叶……”
我胸中更痛,急忙过去抱住她。
她削瘦的肩微微颤抖着,半天才伸出手也拥住了我。
三十二 病因
我们进屋寒暄几句之后,徐姨便引了王伯去客房,随后又端了茶水糕点上来。
我不懂茶,但也能品出,这茶只是苦涩、几乎没什么清香之气,与平日在李府所用之茶,不知差了多少。
陆夫人似乎有些尴尬,看着桌上茶点,对李暮阳笑道:“此处不比你们家,简陋得很,姑爷还请……”
“您言重了。我这些年时常在外奔忙,也不曾来探望您,本已失礼之极。这次陪红叶回来,自是希望能帮您分些忧,还请您不要见外。若有我们能做之事,请您千万直接吩咐就好。”李暮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旁边却只是想笑,暗地里将手垂在桌下使劲掐了他一把。又趁着陆夫人起身去招呼徐姨的时候小声嘲笑他:“你平时在生意场上就这么说话的?真虚伪呐!”
他瞪了我一眼,也压了声音:“你也不看看自己怎么讨好老太太的,现在倒来说我?”
哎?这怎么能一概而论,我那不是为了生存需要么,绝对是无比正义的行为啊。我正要反驳,忽然听得门口徐姨一声惊呼。
我回头一看,见陆夫人捂着胸口就要倒下去的样子。
“娘!”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连声问,“您怎么样?可是胸口疼?要不要紧?”
陆夫人按着胸口,脸色惨白,没有回答,这让我更加着急。我看向李暮阳,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红叶,别急,你先扶着母亲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找大夫来。”说着便快步出了门。
我和徐姨一起扶着陆夫人在床上躺下,又给她轻轻揉着胸口,半天,见她脸色稍微好转了些,这才略放了心。
“徐姨,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娘病了多久了?”
“没什么大事,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病痛,你别总惦念着我。”陆夫人抬手制止了正要回答的徐姨,自己故作轻松地答道。然后又问:“倒是你,红叶啊,听说你二月里受了伤?有没有什么事?现在可全好了么?”
有事,有大事。不仅没好,而且都已经死了。
我心里哀叹,但只能强作笑脸:“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哪有什么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陆夫人闻言强撑起了身子询问。
我赶紧扶她重新躺好,才说:“您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病后把过去的事情倒忘了大半罢了。”
她闻言,眼眶又湿润了起来,声音也带了些哽咽的调子。
“孩子,你受苦了啊……”
陆夫人拉我坐在床边,又示意徐姨离开,这才又细细询问:“你去年回来时,我看你神色郁郁寡欢,后来又听说李家少爷待你始终不冷不热、还给个青楼女子赎了身带回家来。你不知道,娘心里有多难受。现在他对你可好些了?你婆婆她们待你如何?那房妾室呢,可曾刁难你?”
我有些心酸,但也觉得哭笑不得。前者是为了陆夫人忧虑女儿的一片心意,后者则是……我该怎么和她说呢,难道告诉她李家上下都对我很好,我几乎一手遮天,只有我刁难林彤的份儿?
陆夫人见我一时没有回答,忧愁之意更深。我赶紧握了她的手笑道:“娘,快别多想了。你也看到了,相公待我很好。在家时,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我,妯娌相处也很融洽。倒是您,现在只有徐姨一人照顾,我真是放心不下。那天听人说您病了的时候,我都快急死了。”说到这,我想起来马车中还放着带来的药材补品,刚才忘了拿出来。于是又说:“对了,我们这次回来,给您带了些补品,我这就去取来。”
说着,我出了屋,到院子里停着的马车边上,拉开门翻找起来。徐姨见状,也过来帮忙。我取了药材,又拿出了我和李暮阳的行李一起递给徐姨,请她一并拿进屋去。
“红叶,母亲怎么样了?”我正和徐姨说着话,院门开了,李暮阳的声音跟着传过来。
我回头看他身后跟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想来该是大夫了。
“现在痛得已经轻了一点,但还是请大夫赶快去瞧瞧才好。”我一边说,一边让徐姨引大夫进屋。我自己把李暮阳扯到一边小声说:“陆夫人似乎对你做的孽耿耿于怀呢,你可得记得,这几天小心应付,别让她担心,这样说不定她那病还会好得快些。”
他垂了眼帘,轻轻点了点头,答应道:“这是自然。”
我本以为他对我这话多少会有些不快,此时见他如此反应,倒楞了一下。但随即想到,他大概是又想起了因无心之错而害了陆红叶的事情。
过去,我巴不得他因此难受,见他这样,还不早溜到一边偷笑去了。可经历了昨天那些事情之后,我现在却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心中有些酸涩,快走到门口时又拉住他,小声安慰道:“你不是说过么,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既然没法挽回,便要打起精神把心思放在以后的事情上。何况,陆夫人的病是因何而起,现在还不得而知,你千万别因此过于自责。”
李暮阳转了头静静地看着我,许久才勉强一笑。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为我担心。”
“喂!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对他呲了牙,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放心,”没理会我故意的挑衅,他依旧平静回答,“在那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无论如何我都会撑下去的。”
我喉咙一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看着他推门进屋的背影,心中觉得更加酸涩沉重。
“小姐!……小姐?”徐姨的声音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哎?”我回过神来,见外屋中,那老大夫正坐在桌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忙把无关的事情全都抛开,问道:“大夫刚刚给我娘诊脉,觉得是怎么个病状呢?”
老大夫自顾自捻着数寸长的胡须,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这病老朽也是第一次见到。夫人脉象的确如久病之人一样,但却看不出有什么实症。可若说没病,却又心痛得厉害,听说这些日子发作愈发频繁。老朽可真是被难住了,还请各位另请高明以免耽误诊治。”说罢,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也不让人送,自己便出去了,留下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
半天,李暮阳轻轻叹了一声,向徐姨问道:“母亲这病是二月何时初次发作的?可否请您详细说一下当时的状况。”
我愕然看向他,他却侧了头不与我对视。
徐姨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回答:“夫人这病是在二月初犯的,那天……对了,那天是二月初七,正是小姐的生辰。夫人本来正在拜佛祈祷小姐能健康平安。”她指了指客厅一边的一处小小佛龛,又继续说:“可突然,我见夫人就呻吟了一声,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好久才醒过来,说是心痛的厉害。”
李暮阳又问:“当时是什么时辰?”
徐姨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这……我记得是午时末,刚用过午饭的时候。姑爷,这个难道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李暮阳没有回答,反而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回想了下最初感觉到的疼痛、恍惚的昏睡,还有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傍晚时分的昏暗天光……这样想来,我的灵魂被错植入这个身体的时候,大概很有可能是中午吧。
此时,我倒宁可这时间对不上,可偏偏……
我叹了口气,对李暮阳点点头。他神色更加黯淡下去,许久才勉强笑了笑:“去看看你娘吧,难得回来一次,别总在这里坐着。”
我知道他必然自责,但此时也无法说什么,只在经过他身边时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正在这时,里屋的门也开了,陆夫人扶着门站着。她面容憔悴,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在我开口之前,陆夫人便先吩咐道:“徐茹,你先去准备晚饭吧。”
这明显是支走徐姨的话,我不禁有些诧异。徐姨或许也看出了陆夫人的反常,并未多问便退出去了。
待徐姨走了之后,陆夫人深深看着我,眼眶又有些泛红,她招手叫我过去,细细抚着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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