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
她摇了摇头,凄然笑道:“红叶,你究竟……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红叶啊……”
这转变来得太快,我一下子僵住,不自觉地回头看李暮阳的反应。果然,他也不明所以,一脸惊讶。
或许,我们的反应让陆夫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吧。她垂了手,脱力一般靠在门边上,半天才低低叹道:“方才我透过窗子看见你们在院子里说话时,就觉得不对。刚才隐约听到你们问的这些事,更加明白了。红叶自幼性子腼腆顺从,既嫁了人,便定会死守着妇道人家的规矩,应该不会那样仰头与夫君随意谈笑。再加上……”陆夫人眼角又滚下一滴泪,她强忍着哽咽说道:“二月初七那天,我正在颂佛之时,忽然恍惚见到红叶进来对我拜了三拜,又流泪说请我保重身体……我一下子心口痛得连呼吸都不能了……”
我无言以对。此时反驳或解释已经毫无意义了,但又实在不忍对她说出红叶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见我不说话,陆夫人擦了眼泪,叹道:“不必如此。我虽不知你究竟是谁,但你此时还能想着来替红叶看看我,我也该谢你。”
我任陆夫人拉着我的手,恍惚看着她的样子。突然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的从心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向前伸出手臂。但还来不及抓出什么,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缓缓扭曲模糊起来,耳边只剩下越来越分明的血液奔涌的声音。
这就是陆夫人受过的痛么……陆红叶会回来么……我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是不是已经再没有机会……
这些念头一下子涌进脑海中,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
李暮阳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实在听不清楚。
眼前渐渐只余一片黑暗。
三十三 记忆
好疼……全身都在痛,但最痛的还是左侧的肩膀和手臂。
是被出租车撞到的关系吧。那个在雪天飙车的不长眼睛的混账司机!老娘要是被撞残废了可怎么办呐……
耳边隐约有哭声,似乎是老妈。
我真想赶紧安慰她几句,告诉她我没事,可身体完全动不了。
随后,更加纷乱的声音传来。陌生的男性嗓音发出一个个指令,似乎是在抢救什么人。是我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疼痛感也渐渐消失了。我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声凄厉嘶哑的悲鸣。
我的身体似乎就在同时变得轻盈起来,周围的一切也都渐渐分明了。表情严肃、身上染满了血的医生,强作镇定却明显地在颤抖的我的父亲,还有扑在我身上哑着嗓子痛哭的母亲……我低头看着我的双手,与往常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当我拥抱家人的时候,他们没有丝毫感觉,母亲的泪水也透过我的手指滴在床上我惨白的脸上。
一股澄明却悲伤的感觉贯穿了我的全部思维。这就是最后的分别么。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他们呢……
“老爸,老妈,别难过!大不了我在阴曹地府等你们几十年,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可别再哭了啊!”虽然明知他们听不到,我还是使劲喊出来,“还有,中国的教育真是讨厌,害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和你们说……这些年,谢谢你们,还有,我爱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妈突然扭过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似乎能够见到我的样子。她喊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来,我正要抓住她的手,却被突然袭来的一股力量向后拉去,病房内的场景迅速模糊远去,周围只剩一片黑暗。
我心里是清楚的,这和我过去在书上读到过的濒死体验没什么两样。沿着这条黑暗的甬道走下去,尽头隐约显出光亮的地方,应该就是天国了吧。我身心都没有过多的痛苦,但却不想动,一步也不想走,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只要向着前方踏出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心底残留的遗憾也再无法圆满。
这片黑暗似乎冰冷又似乎温暖地包裹着我,身处其中,感受不到任何欣喜或者恐惧,一切都仿佛是理所当然而又淡漠无比的存在着。时间缓缓地、也可能是急速地在我身边流逝,不知多久之后,前方的光明黯淡下去,而这片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渐渐显出一个身影。
那是个身材娇小瘦削的年轻女孩,相貌普通,神色温和却透出悲伤。她的曳地白裙在黑暗中散出微弱的柔和光晕。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过去,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走来。
就在与她的手相握的一瞬间,她眼底的悲哀和不舍穿到了我的心中,而她的表情也微微有了变化。
黑暗慢慢散去,也可能是变得更加浓重。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从我与那女孩交握的手指开始,沉重而实在的触感一点点蔓延开来,意识也变得模糊。
“嗯……”
思绪再次从混沌中聚拢的时候,左侧胸口闷闷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除了疼痛,还有肩臂处沉重的感觉。
车祸的关系?
得赶紧告诉老妈我没事,我可不想再听她哭了。
我使劲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又眨了眨眼,雕着简单花样的床顶映入了我的视野,稍微侧头,淡黄色的帐子被挽在床柱边上……
哎?!床帐?!
我……难道……
正在我呆呆地努力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的时候,肩膀附近忽然一轻。
“红叶,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下意识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李暮阳坐在床头一张椅子上。他看起来神色疲惫,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阴影,发丝也有些凌乱。
“红叶?”见我没回答,他又问道。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哑的厉害。
“李暮阳。”我也哑着声音轻声叫他。
“嗯?”他轻轻吐了口气,神情柔和了许多。
“你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嗯。有些累了。”
“你真是个笨蛋呐!”我白了他一眼,“我是病人啊,可现在我肩膀都被你压麻了你知不知道!”
他一怔,然后微笑起来。
“喂!你还好意思笑!”
“因为你实在……”他依然笑着看着我,“明明刚醒过来,就这么张牙舞爪的。”想了下,又补充道:“不过,这也正是你的风格。”
明明只有几天,我却觉得他似乎很久很久没用“张牙舞爪”这几个字形容我了,此时倒觉得有些亲切。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看着李暮阳,慢慢说:“如果回来的不是我怎么办?”
他脸色微变,没有回答。
我笑了笑,又说:“我想起来了,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我其实是见过陆红叶的。”
“别乱说。”李暮阳带着些责备的语气。
“不是气你的。真的,我见过她,在我死亡的时候。”
他敛了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行了,我脸上又没有花,看什么呢?”我使劲抬起有些酸麻的左手推了李暮阳一下。活动的时候扯着胸口还有些痛,但已经不严重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徐姨将门推开了,小声说道:“姑爷,我来照顾小姐就好了。您一定得歇一会了,不然您再病倒了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我眨眨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李暮阳。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徐姨那边又清了清嗓子,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我赶紧插嘴:“得了,你们都别争,该干嘛干嘛去,我已经好了,不用人看着。”
“小姐?”徐姨大概刚才一直没发现我已经醒了,显得有些吃惊。回过神来,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小姐,您可算醒过来了,这几天夫人和姑爷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哦,对了,我这就去通知夫人!”说着,她便回身往外走。
“徐姨!不必了。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李暮阳出声制止了徐姨。我这才注意到天色灰白、光线暗淡,似乎是凌晨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道:“徐姨,我娘是在休息么?”
“夫人哪有心思休息,夜里姑爷替她来守着您之后,她仍安不下心,我好说歹说才劝得她合衣小憩了一会。”徐姨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忧虑。
“既这样的话,便有劳徐姨请我娘过来吧。”
我琢磨着,陆夫人心地善良淳厚,虽然知道我不是陆红叶,但也不会忍心让我自生自灭,何况我昏倒时的状况诡异,搞不好她会以为是自己的过错也说不定。若真是这样,还不如我尽早把话跟她挑明了更利索些。
徐姨略犹豫了一下,便依言出去了。不久,陆夫人便在她的陪同下进了屋。
李暮阳站起身来,向侧面退了两步,让出床前的位置。徐姨扶陆夫人在床边椅上坐下。
我看陆夫人此时面容憔悴的程度不下于李暮阳,知道他们应该是交替守着我这病号呢。又想到陆夫人自己本就久病,心里难免歉疚。
“暮阳,你送徐姨去歇着吧,再帮我倒些水回来,我先和娘说几句话。”我先开了口,仍是伪装的官方措辞。待两人走后,才撑着身子坐起来,对陆夫人道谢:“陆夫人,您本在病中,还不辞劳苦照顾我,实在让我非常过意不去。现在我已无大碍,还请夫人您多主意自己的身子,好好休养才是。”
陆夫人眼眶湿润,微张了口,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深吸了口气,将思路理顺。我得在李暮阳回来之前把前言说完,免得让他听到了,再觉得自责。同时,也更是避免他与陆夫人两人对质,弄出些什么意料之外的问题,最终在兜兜转转把我绕进去。
“夫人,红叶她正是二月初七离世的。这事多少和李暮阳有关,但却也不全是他的责任,请您不要怨恨他和李家。”我顿了顿,又请求道,“另外,也还恳请您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时至今日,李家或将有困境,我这半年多受了李家上下许多关照,无法袖手旁观,恐怕还得继续借用红叶的身份。”
陆夫人面带苦涩微笑。我知她是答应了。于是又说:“还有一事,我本不该说。但既到了此时,我想,还是让您知道更为合适。我本生于于此完全不同的世界,伤重之时魂魄离体才附在了红叶的身上活转过来,因此自然是不记得她经历的种种事情的。可是,这身体似乎却还残留着她最强烈的感情,其中也包括了对您的思念。”
其实这身体保存下来的感情中还有对李暮阳的不舍,不然我当初听人提到陆红叶的痴情事迹时,也就不会心痛。当然,这就是与陆夫人完全无关的事情了。我现在只希望陆夫人能够明白,陆红叶从来没有真正远离过她,哪怕留下的仅仅是一具被我占据了的身体,母女连心的这份感情,却始终没有消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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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变故
“红叶……”陆夫人怔怔地凝视着我,许久,终于哽咽出声。
听到陆夫人压抑的哭声,我心中一酸,本来残留的闷痛也加剧了许多、似乎又变得锐利起来。我赶紧按着胸口躺下,生怕再不争气地出什么差错。
可疼痛并没随之散去,反而渐渐厉害起来,不一会,我已无法平躺,只能侧卧蜷了身子,右手握拳用力抵在心口之处努力与剧痛抗争。
“红叶!又痛了么!要不要去请大夫来?”就在我又痛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李暮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说不出长句,只勉强摇了摇头,挤出个“不”字来。
可刚摇完头我就想抽死自己算了。我究竟干嘛呢这是!我又不是那些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都疼成这样了我还死撑什么呢我!可此时偏偏连推翻前言的力气都没了。
“嗯……疼……”
我突然觉得上半身被托了起来。原本抵在胸口和床铺间的右手没力气再抬起,自由落体地垂到身侧,心口一空,又针刺似的锐痛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凑到了我的嘴边,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下意识地微侧了头。却听李暮阳柔声劝道:“把这药喝了,喝了之后就不疼了。”
我呸啊!拿我当那智商低下情商为负的林彤呢?这病要能吃药好起来,陆夫人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了。这母女俩——至少是她们的身体都一个德行,弄得我也跟着受罪。
我有气无力的腹诽,可又涩又苦的药汁还是一点点流进嘴里。真没人权呐!
不过,说起来,这次虽然痛得要死不活的,但意识却一直清晰。这究竟是好是坏,我也想不清楚。
“陆夫人,红……她现在又病起来了,怕是一时半会没办法与您交谈,还请您先去休息吧。待她好些了,我再去请您。”
我听到这句话,真想骂李暮阳两句。事情一暴露,就连母亲都不叫了,直接给改成了“陆夫人”。这什么人呐!好歹她也是你死去老婆的妈对不对……
床边传来椅子移动发出的轻微响声,似乎是陆夫人要起身离去。我赶紧使劲睁开眼睛,拼尽全身力气唤道:“夫人留步!”一句话说完,胸口又针扎刀绞一样疼起来。
“红叶?!”李暮阳显然极惊讶,他揽住我的手臂加了些力气。
喂!至于吗……我现在这德行又跑不了……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我靠着他,尽量平稳地缓慢地呼吸,自我催眠现在疼得轻了一点,又轻了一点,再轻了一点……过去看书上说,精神作用是很重要的。我现在就要拿我这穿越来的精神对抗陆红叶留下的造反的身体。
或许是我的催眠有了功效,也可能是因为没再看到陆夫人流泪的样子,当然也有那么微小的一点点可能是我后面那个尽职尽责安抚我情绪的靠枕发挥了点作用。总之,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那种让我呼吸困难的剧烈疼痛已经散去了大半,我终于能蚊子似的哼哼几声了。
我艰难地再次撑起无比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李暮阳担忧的样子。我依旧倚在他肩上,略偏过头吃力地小声笑道:“甭担心,咱们现在是革命同志,我才不会那么没出息的叛变革命先领便当呢。”
他神色怪异地看着我。估计是理解不了我玄妙的表达方式。
“陆夫人,”我用轻飘飘的声音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当初我伤重死去之时,心里仍有眷念,因此不曾踏上黄泉路。反而一直被困在一片黑暗之中。”
陆夫人脸上现出不解之色,她向前走了两步,坐在床边握了我的手。她的手几乎和我的一样冷,说实话,握起来很难受。我努力不去注意手上冰凉的触感,继续说道:“后来,就在那黑暗之中,我见到了红叶。我能看出,她心中也有种种牵挂。”
“她……红叶她……”陆夫人开了口,却终究也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露出个笑容,希望看上去不那么瘆人吧。
“别担心。我们相遇之后,我才阴差阳错到了这里。我想,她大概也进入了我原本的身体才对。我父母是极好的人,必定会好好爱护照顾红叶的。”我又笑了笑,“而且,我那身体没什么宿疾,她该不会染了这心痛的毛病才对。”
这话一说出口,李暮阳揽在我腰上的手又微微使了些力,而陆夫人则神色复杂地一直盯着我。
“夫人,你不必过于忧虑红叶的事了。不妨就当女儿远嫁。而她最为放心不下的,正是您的身体,或许正是见您病痛忧心,这副身体才有所感应以致心痛难忍吧。您就当帮我个忙,可千万别再伤心落泪了,再这么折腾我,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来得痛快些。”
一口气说完这些,我算是再也没力气了。我这人好面子,知道再开口肯定是电视剧中那些龙套垂死时的断续破碎言语,索性闭了眼睛自己歇着了。我觉得我这话已经说到家了,如果这陆夫人还死钻牛角尖的话,我也没辙,只能熬过今天,然后趁着夜黑风高赶紧撺掇李暮阳带我溜走,眼不见心不烦——呃,是眼不见心不疼。
陆夫人没说话,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也实在没力气、更没心情睁眼再看。只觉得她放了我的手,似乎起身静静离去了。
我松了口气,慢慢卸了全身的力量。很快深深的倦意便袭上来。
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中途也许醒了两三次,但除了醒来这件事本身,还来不及记住其他什么,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终于再次清醒的时候,似乎又是天色将明未明的凌晨时分。我暗自苦笑了一下,这时候挑的……看来我还真就是给人找麻烦的命。
仔细体会了一会,除了身体沉重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良感觉,至少胸口是不再痛了。不过,此时陆夫人并没在屋中,所以也不好判断陆红叶这身体是不是真的停止造反了。
“喂。”我歪了歪脑袋,和仍守在屋子里的李暮阳打招呼,“你怎么还在这?我又死不了,你赶紧自己歇着去得了。”
他本来正伏在桌上小憩,听到我说话便抬了头。我见他脸色黯淡,眼中全是血丝,心中不由有些愧疚。正琢磨着再说点什么,他已站起身向床边走过来。
“还疼么?”他轻声问道,声音依旧干涩沙哑。
我这人受不了这种场面,总觉得我好像病入膏肓随时会一命呜呼了,于是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笑道:“你看我还像有病的样子么?你们甭拿我当那娇小姐,我这人草根得很,所以命硬,睡一觉就没事了。”
李暮阳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叹道:“你说的倒轻松,这五天来,陆夫人可是一直焦急万分、食不下咽的。连着徐姨也跟着着急上火,人都瘦了一圈。”
我想起徐姨圆圆胖胖的脸小了一号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见他脸上有些不快的神色,我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我病了这些天,陆夫人怎么样?她的心痛毛病可犯了没有?”我还记得,来此就是因为听说陆夫人久病之下,身体已几乎撑不住了,现在又亲身体会了这种真能把人折腾死的疼痛,便更加担心,生怕她真出了什么事。
“亏你还记得。”李暮阳表情和缓下来,答道,“说来也奇怪,自从你病了,陆夫人倒一直没再发过病。两天前你醒来和她说了那些话之后,我看她似乎也想开了些,这两天虽然疲惫,但精神却比以往还好了些。”
我心中一喜,看来,知道了陆红叶能够在远方安稳生活,她大概也减了许多忧虑心伤。但话说回来,我真后悔啊,要是能够早些记起那些事情的话,我便一见面就对陆夫人说了,也免得自己受这么多罪。
“对了,”我回过神来,又对李暮阳笑道,“陆夫人想开了,那你呢?”
“我?”他最初有些诧异,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微微勾起了嘴角笑答,“自然明白。”
我一愣,他仅仅答了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但看他那表情,我却觉得大有深意。如果我再脑残一点,或者再疑神疑鬼一点,我肯定会直接看看他身后有没有狐狸尾巴之类的东西。
“咳。我觉得还想睡一会。”我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生硬地结束了谈话。
可尚未等我躺回枕头上,院门就被人锤得震天响。
李暮阳与我对视一眼,说道:“你躺着,我去看看。”话音刚落,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自然知道院外那人无论是来讨债的还是寻仇的,我这样子都帮不上忙。但毕竟无法安心休息,便挣扎着穿好衣裳,扶着墙慢慢出去。
走了两步才发现,果然是躺得久了,现在头晕眼花手足无力,就觉得我这身子似乎在不停靠着墙往下滑。好容易才哆哆嗦嗦蹭到了屋门口,还没推开门,李暮阳倒先回来了。
他见到我在门口,微有些惊讶的样子,但这一闪而过的诧异立刻被忧虑和焦躁代替了。
“怎么了?”自从我拿陆红叶死掉的这事刺激他之后,还从未见到他有如此不淡定的时候呢。
他看着我,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有些事,先回家一趟。你不必着急,先在这养好身子再作打算。”
这种话也就骗骗小孩还行,我即便是病得头晕,也不至于脑残到相信这种说辞。我透过未掩上的门向外张望。院门口满面尘土、连夜赶来的那人似乎是李家的家丁,王伯此时正在与他交谈。
“家里出什么事了?”我收回目光,倚着墙问道。心想着刘老爷该不会这么快下手,却又放心不下。
“不是大事,我回去处理就好。”
“呸!”我啐了一口,不知道配上我现在这个德行是不是全无威严,“不是说了有事不许瞒我么!你以后还想不想让我帮忙了!”
说完,见他仍在犹豫,我索性向院子那边招呼:“王伯,带那人过来。我有话要问。”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所以,即使李暮阳立刻出声阻止,王伯踌躇片刻之后,还是在我的眼神胁迫下,引着那家丁到了屋门前。我喘匀了气,摆出少奶奶的职业表情问道:“你连夜赶来,究竟所为何事?少爷最近连日休息不好,若无大事,便再等个一两天,待少爷休息一下,与我一同返家。”
“红叶!你这是……”
李暮阳话未说完,徐姨便陪着陆夫人从正屋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就吵吵嚷嚷的?”陆夫人看我靠墙站在门口,急忙过来扶我,语气里带着责备,“你这孩子,病刚好一点怎么就下地折腾了!还不快回去躺着。”
我在心里扭曲了十八个圈,最终一咬牙,还是唤道:“娘,不必担心,我已觉得没有大碍了。此时听说家中出了事情,若不弄清楚,反而更没有心思休息。”这时仍向陆夫人叫“娘”,真是再奇怪不过的感觉了,可碍于众人在场,又不得不继续做戏。好在陆夫人也很配合,依旧是慈爱贤淑的样子。
“既这样,我也不拦你。可你至少得坐下歇着、听他们慢慢说,这样再撑一会的话,怕是病又要重了,我这个当娘的岂不是要跟着难受。”陆夫人说着,和徐姨一起扶我慢慢到桌边椅上坐好,徐姨还不忘顺手拿了个软垫给我靠着。随后,陆夫人也自己坐下,向那家丁问道:“究竟是怎么了?你此时到来,应该是连夜兼程吧?李家可出了什么事?”
那家丁半抬了头,目光在我和李暮阳之间游移,终于还是开口答道:“回亲家太太的话,昨天上午,府中林姨奶奶那似乎出了事,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只听陈婶吩咐,说事情紧急。老太太请少爷少奶奶赶紧回去。”
三十五 混乱
那家丁说完话,屋子里一下子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我左右看看,果然每人表情都各自不同,甚是有趣。李暮阳自然是忧心的,王伯处身事外,连那家丁的紧张都没有,只一味平静罢了。再看陆夫人,她虽性情贤良,但由于陆红叶的事情,毕竟无法喜欢林彤,此时面上神色复杂,一时也看不透她内心的想法,反而是徐姨那一向带着笑意的圆脸上倒显出了几分解了气的样子。
我略沉吟了一下,对徐姨说道:“徐姨,请您帮着收好行装,我们这就启程。”说完,又转向陆夫人:“娘,女儿不孝,不仅不能陪伴您、为您分忧,这些天还处处让您劳心忧虑。女儿走后,还请您千万保重身体,不要以我为念,女儿自会照顾自己的。”这话不仅是官方说辞,也多半是真心话。其实我当初要陆夫人帮我保密、陪我演戏,多少是有些无理的请求,可她竟真的答应了,也做到了,可见她心底淳厚善良。加上刚才扶我的时候,神色真诚,又似乎真的在为我担忧,这让我更加感激。我现在只希望她能想开些,往后平安健康就好。
徐姨虽有些不甘之意,但见陆夫人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得应了,自去房间中将我和李暮阳的物品衣装收好,送至马车上。然后,又回来帮我把胡乱穿上的衣裙细细理好,服侍我用了早餐、汤药。
其间,李暮阳倒是过来劝过我,让我安心养病,说是过几天再来接我也不迟。但我心知此事必然不小,以我的身份处境,不该也决不能缺席,不然日后恐怕麻烦更多。
见我坚持,他也不再多说,待我整顿完毕,便过来扶我。
与徐姨当初扶着我手臂、助我行走不同,李暮阳直接揽住我的腰,几乎是半搀半抱地把我弄上了马车。这倒也好,至少让我省了许多体力。
我调整了下呼吸,待气息平稳了之后对着在车门外送行的陆夫人笑道:“娘,千万保重。不论日后女儿多久才能再回来省亲,娘一定记得,女儿时时都在牵挂娘亲、为娘亲祈福呢。”
王伯跳上车。马车开始缓缓向前。
陆夫人微笑着点了头。随着马车的行进,她含泪微笑的面容渐渐远去。
我叹了口气,靠回车里。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陆夫人,只好最后再念叨念叨,转达一下陆红叶的心意,希望她能够了解。而看样子,还好,她该是明白的。
我逞强结束,觉得快累瘫了,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据说有一条穿越狗血定律,一定要坐马车,而且坐了马车一定会劳累辛苦得病倒。很不幸,我完全颠覆了这条定律。鉴于我已经病得东倒西歪了,而且又从不晕车从不怕颠簸,因此自陆夫人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一直到傍晚我被李暮阳叫醒,周公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而我睡醒之时,已觉得力气恢复了些,颇有点久违的神清气爽之感。
“红叶,能走路么?”
我还在胡思乱想,李暮阳已先下了车,隔着车窗问我。
“哦,能。”我简短答了,便任他扶我下车,向街边一家挂着酒幡的小店走去。
店中一共就十来张桌子,大多都有了客人,只剩最里面角落中的一处尚是空着的。我与李暮阳坐了一侧,王伯和那不知道名字的家丁则坐在另一边。那家丁一直显得有些局促,几乎不敢抬头,我猜想大概是因为身份原因。
王伯正要令店小二挑最拿手精致菜肴上来些,却被李暮阳拦住。
“不必,急着赶路。点几样简单饮食就可以了。”说完,又问我,“红叶,你身体不适,可有什么额外吩咐?”
我见他神色忧虑,加上觉得身体已经恢复许多,便不想趁这个时候讨人嫌去。于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越简单越好。”这倒也是真话。有了上次在客栈的经验教训之后,我早就对这些小地方的饭店不抱希望了,只想着早点回车上睡觉或者去啃我的点心才好。
大概是见主子都这么说了,王伯也不再坚持。很快小二便端上来几碗汤面和两三样小菜。
说实话,那面还不如我煮的好吃。我本就不太舒服,此时更无食欲,只吃了几口便推说饱了。
“既如此,我扶你回马车吧。”李暮阳也停了筷子,这就要起身。
“不必,我在这坐一会就好。总在车里也觉得憋闷。”其实这小店低矮又不通风,说起憋闷,更胜于马车之中。只不过,那王伯在下人中甚有地位,陈婶他们平时也要给他些面子,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这少奶奶不通情理,以免日后闲话传到旁人耳中,实在对我不利。
“此处毕竟不舒服,你略微再忍耐一会,我便陪你回车上。”李暮阳大概也和我一个心态,在人前尽拣好听的说。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答应声还没出口,突然旁边不远处咚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似乎是一名魁梧男子一拳擂在了桌上。随着这一声响,那桌的几人尽数站了起来,都撸胳膊挽袖子,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这种路边小店中本来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因此有所吵嚷并无人在意,谁知那几人方才并不是谈天海侃,竟是谈判破裂、起了争执。
“哎?”我回过神,李暮阳已拉我退到墙角,半侧了身挡在我前面。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刚才那魁梧大汉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碗盘散了一地,残羹、碎瓷片到处飞溅。而那人趁着前方几人躲闪之际又劈手抄起了身后的长条凳冲着那几人轮过去,他面前干瘦的一名中年人刚闪过翻倒的桌子,还未站稳,头上便结实挨了一下,顿时鲜血横流、倒在地上。店中众食客见状哗然,凡是略靠近门口一些的人都争先恐后夺路逃出去,店老板急得跳脚,偏偏又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只将身子低了躲在柜台后面,时不时探头出来看看情况、抖着声音喊两声“住手”。
而与那魁梧汉子争执的几人,此时见同伴流血,一下子愤怒起来,完全不顾惊慌的人们和痛心焦急的店主,纷纷各自寻了称手家伙招呼起来。
我心里知道情况不妙,再待一会的话,不一定什么盘子、木棍就砸到我身上了。可左右看看,我们所处的地方偏又是店中最内侧的角落,想要出去的话很难绕过那群酣斗之人。
“别担心,跟着我,我带你出去。”我正在寻找逃脱路线,李暮阳转身伏在我耳侧说道。他声音平静,神色也未见慌乱,似乎屋中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盘盏和混战的人们根本不存在一般。说罢,他将我护在身旁靠墙的方向,一手拉着我,另一手用力将前方的桌椅推到一边。王伯和另一名家丁见状也赶紧过来帮着清开挡在我们面前的物件,沿着墙清出一条窄窄的通路来。
我此时仍觉得身体不适,再加上着急,走起路来难免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状况,只集中精神咬牙坚持,尽量在速度上不拖大家后腿,希望在被误伤之前尽快溜出去。
原本也就是十几二十步的路程,因为要躲着横飞的杯盘碗碟等凶器,加上要清开挡在前方的笨重木桌,我们走得甚是缓慢。终于到门口时,在最前面开路的王伯推开最后一张桌子,先出了小酒馆,直奔马车过去准备,那名家丁则站在门口等待我们出去。突然间,那家丁的脸色骤变。
“走!”李暮阳厉声催促,一边大力推我的背。
我一个趔趄,跌撞着终于出了门,下意识地扶住门框回头想看看状况。然而还没等我完全转过身去,李暮阳便跌过来。我反射地伸手想要扶住他,却忘了自己此时也是不倒翁的状态、根本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了几步,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我被剧烈的冲击撞得几乎眼冒金星,至少隔了三五秒钟才进入状况,定了定神,和冲过来的王伯他们一起扶起李暮阳。只见他似乎已经失去意识,脸色很不好。我心里诧异,但还未等问出口,这疑惑就得到了解答。王伯表情一凛,原本托着李暮阳头部的手略动了一下,血一滴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在沙土地上晕开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我见了血,不由一股无名火起。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明明出门的时候还看了眼黄历,没记得是不宜出行的大凶日子啊,怎么到了陆家我就病的要死不活,好容易出来了,还遇上这种事!
“快点,扶少爷到马车上去!”我自知此时无法找屋中混战的那些莽汉理论,只得强压下火气吩咐王伯。又对那名家丁说:“去问医馆在哪里!请王伯驾车过去!”说完,自己也撑着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喘着粗气小跑到马车边上,不顾形象地手脚并用爬上去,自觉狼狈无比。
上车才发现,刚刚李暮阳被王伯扶坐在靠车门的地方,他头向后仰着,血将身后的靠枕边缘都浸湿了。我赶紧掏出手帕,折了几折,用力按在他后脑的伤口处。我从没学过什么急救技能,现在能想到的只有按压止血,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方法。很快,淡色丝绢上便一片殷红,温热湿润的触感透过帕子传到我的手心,我不由在手上加了些力气。
随着我用力,李暮阳在昏迷中低低呻吟了一声。我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来,几乎想抽自己俩嘴巴。我还不知他后脑的伤口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如果是个瓷盘瓷碗瓷砖——不对,瓷砖还不存在,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是这些东西的话,搞不好伤口中还有残留的瓷器碎屑,我一时情急用力按下去,恐怕会让他伤的更厉害。但事已至此,又更无法松手任伤口血流不止,我心中可真是纠结万分,只能保持原有姿势,频频透过车窗向外张望,但愿那医馆并不太远。
三十六 养伤(1)
在镇中兜兜转转一刻钟还多,托诸多好心人指路接力赛的福,我们终于停在了镇子北边一条又斜又窄的小巷边上。最后一位指路的老伯伸了手遥指巷子尽头一处围墙低矮的破败院子,说道:“那便是谢郎中的家了,他医术倒还好,只是这为人……”话未说完,那老伯摇了摇头,叹着气离去了。
虽觉得奇怪,但我无暇顾及这种小事。要是让我说,李暮阳根本就是血小板严重缺乏,过了这么久他伤处的血竟然依旧没有止住。我用来按住伤口的帕子已经完全被浸透了,鲜血顺着我的手慢慢滴下来,他的后颈和我的手上、腕上全是一片鲜红,连衣袖也被染了半边。我虽说对医学没什么概念,但是看着这个出血量,觉得比大学时献的那400cc的血要多出许多,因此难免忧心。
而在进了那简陋医馆之后,我担忧的心思几乎更重了。在我看来,怕是屠宰场都要比此处更干净整洁一点。
尽量不去注意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我在窄小的厅中挑了个看来不那么脏的凳子坐下,王伯和家丁垂手站在一边。屋里的门紧闭着,那郎中方才冷着脸吩咐他诊病时不许旁人进去。这镇子极小,只有两名郎中,其中一名还去邻镇访友了,因此,虽然剩下这人看来年轻不可靠又性情怪异,我们也只得忍耐。
摸摸等了许久,终于,里屋门打开了,那名郎中拐着脚拖着步子慢慢走出来,视线冷淡地扫过我们。
“已经包扎好了,快点给钱。”和眼神一样毫无热度的声音。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人的脸比21世纪的某些白衣屠夫还要臭,真让人不想搭理。但此时没办法,我皮笑肉不笑地谢过他,吩咐王伯去马车取银两过来,便自己进了屋。
李暮阳躺在里屋一张简陋的矮床上,染了血的长衫搭在床头。我在他身边坐下,仔细查看。我是外行,推测不到他那伤口究竟是否严重,但看着他头上绷带透出的血迹仍觉得有些揪心。再看他脸色,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本就休息不好,加上又流了许多血的缘故,现在可真是黯淡非常。我不由叹气。见他还没有醒转的意思,便回头问那郎中:“请问,他伤得厉害么?”本还想问问有没有脑震荡之类的,但估计他们也听不懂,便把这半句话咽回去了。
那郎中斜着眼瞟我,依旧是干巴巴的声音:“死不了。静养两天,别再撞到头。”
哪有大夫这么说话的。我可真想咬死他。
正要挤兑他几句,忽然看到李暮阳终于缓缓睁了眼,我也懒得再和那棺材脸郎中折腾去,赶紧到床前仔细查看,问道:“怎么样?还疼么?有没有头晕的感觉?”看他眼神仍有些初醒时的涣散,半天没有回应,我又说:“虽说你醒了就好,可怎么不说话?难道傻了不成?”
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渐渐清明起来,终于极轻地摇了摇头。但这一动似乎扯动了伤口,又疼得皱眉。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伤怕是不算轻,于是回头叫道:“王伯,过来扶少爷起来,咱们今天不赶路了,先找个客栈住下。”王伯依言过来,又将取来的钱袋交给我。而我仍没问过名字的那名家丁很自觉地去去马车里取了件干净长衫来,又一路小跑着出去找客栈了。我待王伯给李暮阳披上长衫后,从钱袋中摸出块差不多够做诊费的碎银子,不发一言地掷在桌上,便跟着王伯他们向外走去。
“你这女人!未免也太没礼数了!”我还没迈出门槛,后面郎中干冷的声音便追出来。
“红叶?”李暮阳刚醒不久,并不知刚才的事情,此时有些诧异地转头看我。
啧,这人都什么德行了,还管这档子闲事。
我没回答他,只回身对着那拐脚郎中冷笑两声:“您喝多了还是发烧了?怎么好端端说起胡话来了?您看病、我给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我看不出哪里扯到礼数上去了。不过,若是您这儿的规矩是免费看病,那我倒真是冒犯您了,失了礼数还请您包涵。这钱我就收回去了。”说着便作势要去取桌上那块银子。
见那郎中脸色变了,我又倚门笑起来:“我还以为您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名士呢,竟为了点碎银子就连脸面都不要了。难道你不知道那见钱眼开、没钱就恼了的不是郎中,而是出来卖肉的姐儿么。罢了罢了,我懒得和你计较。不过我倒奉劝您呐,就干脆点瞧病拿钱算了,这样钱货两讫倒也爽利,可千万别又想做那啥又想立牌坊,世上实在没那么好的事情。”说实话,我体力仍觉不济,但遇上这种人却不损他两句,我肯定睡觉都不安心。
说完,趁那郎中气结,我对王伯挥了挥手,说道:“走吧,别在这耽搁。”
王伯低头应了,扶了李暮阳慢慢进了马车。我也跟了上去。关车门时回头望见那郎中依然冷着脸,愠怒地瞪着我。心里不由大乐,把这一天的憋闷情绪都散了大半。
“红叶。”李暮阳轻声叫我。
“怎么了?”我依旧在专心嘲笑那郎中的郁闷表情。
“你那些粗俗不堪的话都是哪里学来的?”
“啥?”我哪里粗俗了,我自己怎么一点没发现。
李暮阳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说道:“就是那句……什么姐儿还有什么牌坊的……”
我眨眨眼,反应了一会。
“噗……”我想起来刚才说过的话,几乎被口水呛死。这孩子还真是……要知道,这要搁在21世纪,这么两句话算什么啊,让我骂人的话,别的不说,至少我能保证台词句句新鲜、十分钟不重样。
“我说什么了?”我假模假样地收了笑容,装出询问的表情,“何况,要是你不知道那些粗俗事情,怎么能听出来我说的意思?还是说,你也常常出入那种烟柳之地,见多了软玉温香的,此时为人家抱不平呢?”
李暮阳更窘,向一旁侧了脸。半天方闷声说:“李家家教严格,即便是生意应酬,我也从未留宿过那种地方。但我毕竟在外多年,自然……”说到一半,见我正色不在,反而笑得比方才更厉害,他生生截住了话头,转而说道:“倒是你,一个女孩家,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这事要传进老太太耳朵里,有你好受的。”
“呀!”我这才反应过来,小声叫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我刚才没经过脑子,顺口就说出来了。这事不会真传到老太太那去吧?”说着我指了指车厢外面王伯的方向。
李暮阳瞥我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过会儿,见我有点急了,才慢条斯理说道:“放心吧。王伯知道什么事不该说。在下人眼里,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能听说这些事情,若是知道,必定是从我这传出去的。传这闲话,便是在嚼我的舌根子,他不敢。”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为我挡灾了,这才略松了口气,伸手锤了他一拳,笑道:“好小子!够义气!以后你有事的话我一定帮忙!”
他身子一晃,又蹙了眉。
“哎!没事吧?是不是牵动伤口了?”我赶紧在座位上跪坐起来,侧身一手扶了他的额头,又俯身查看他脑后的伤,有些后悔刚才不加考虑的行动。
离得近了,仍能闻到混杂在药味中的淡淡血腥味道。我伸手轻轻抚过绷带上隐约透出的点点红色痕迹,半天,手指没有感觉到湿润,这才放心下来。
“没有再出血,但是,你这样子可不能再坐车颠簸了。咱们就按那棺材脸郎中说的,就近找个地方静养两天再走吧。”流血还算次要,万一有个脑震荡,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见他敛了神色,眉宇间浮起忧虑之意,我赶紧又说:“家中已经出了事情,就算你回去也逆转不了。而且,老太太派人来找咱们,是因为她担心忧愁,可若让她见了你我现在这幅德行,你觉得她是会安心呢还是会更加愁闷呢?”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担心林彤,可你难道还不放心老太太处事么?老太太比你精明多了,用不着你现在回去添乱。”
李暮阳半天没说话,待车停在了客栈门前,才低声答应:“就依你所说的做,稍微休息两天吧。可一旦……”
“知道知道。一旦你的伤我的病好了点,咱们就马上出发。”
伴着我这句话的尾音,王伯开了车门,和前几次一样熟练地扶李暮阳下了车。我也深吸了几口气,打起精神尽量平稳地一起走进客栈。
如上次一般,这房间和客栈非常……呃,朴实。说是最好的客房,可在我看来,除了清静整洁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优点,无论是现代的星级酒店还是这半年住的李家,都要比这种地方好上不知多少倍。但此时也没法抱怨,比起因为客满而硬被挤到客栈下人所住房间凑合过夜的王伯他们来说,我们这还算不错的了。
三十七 养伤(2)
待王伯和店小二全都退下之后,我无精打采地按了按硬邦邦的床铺,觉得异常不快。
本来我就是个懈怠懒惰的人,自然是爱吃美食爱睡软床的,此时身体尚未恢复,却要在这张能把骨头硌疼的床上养病,真是无比郁闷的事情。
何况……
“喂!”我用手指轻轻戳靠着被子靠枕、半躺在床上休息的李暮阳,皱眉问:“你说,这两天咱们怎么睡?”
过去在家时屋子大,两人可以分开。出来之后,或者没心思睡觉,或者我病得半死,也从未考虑过这问题,这回还真是第一次面临如此艰巨的考验。我承认我很想把他踢下床去打地铺,可多少还是不忍心——这被褥少得可怜,分成两份的话便更显单薄,在这十月天气里,睡地上的那个非冻到半死不可,更何况,他毕竟也是个伤员……
我正在万分纠结,却见李暮阳一手扶额,撑着身子坐起来。
“自然你睡床上。”他语气如以往一般平静,似乎说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神情也依旧淡然,只是脸色却仍苍白的很,衬得数日不曾好好休息而产生的黑眼圈愈发明显。
“可你的伤……”不光是伤,单凭这些日子的劳累,也该让他好好休息了。
可他却毫不在意一般回答:“不碍事,只是流了点血。过一夜就没事了。”
见他这就要起身,我赶紧拉住他,说道:“不行。要真这样的话,可真显得我是小人了。若不是我病中走不快,你也未必就白挨了这一下子。现在既已受了伤,好歹我也不能让你睡那地板去。”
他略显诧异,随即有些虚弱地轻笑:“那你就让我做这小人?你还不是在生病,又如何能睡地上。”他声音很低,或许是因为大声说话会震得头痛吧。
我叹气,心里知道免不了狗血情节了,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得,咱们都是君子,就凑合凑合都在床上睡算了。”见他咬了唇犹豫地看我,我连忙补充:“你别胡思乱想啊,我这是体恤伤员。你要敢有一点不老实,看我不喀嚓了你!”
李暮阳愣住,随后脸一下子红了。我看见他这幅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果然这孩子还是个内敛的古人呐,这种话我高中和男性友人开玩笑时就说过,也没见人家怎么样。
“行了行了,四少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就一贤淑文雅小媳妇行了吧!”我笑着扶他重新躺下,他目光游移,并不正眼看我。
“渴了么?我去给你倒水。”说着,我到桌边提了茶壶倒了两杯热茶。杯中茶梗、茶末漂浮,这茶真是差的出乎意料,尚不如清水让人看着舒服。我递了一杯给李暮阳,自己倚着床柱喝了另一杯,随手将空杯放在床头一只小凳上。
“休息一下吧。”李暮阳也将茶杯放下,向床里挪了挪,给我腾出地方来。
我正要开口,又听他说:“我看你拿杯子的手一直在抖着。别硬撑。”
这人观察力不错嘛,亏得我还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既然早让人看出来了,我也懒得再咬牙装出这活蹦乱跳的样子,索性踢了鞋子、回身上床躺着。可是,大概今天这一档子事把我弄得精神亢奋了,也可能是因为本就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难以入睡,于是又琢磨着折腾李暮阳。
“喂喂!”我侧身轻轻推他的胳膊,“我突然想到件事情。”
“嗯?”他仍合着眼,但稍微侧了头。
“你为什么伤到的总是脑袋啊?这样下去会不会变白痴?”
“你这丫头!”他挑了眼角看我,低低抱怨了一句,神色里七分无奈,剩下三分反倒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又笑起来:“好了好了,我知道答应过不再言语戏弄你。但我又睡不着,实在无聊,你说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少不了又要拿我寻开心了。”李暮阳轻叹,“不过,我也没有睡意,你安安静静的陪我说会话吧。”
“那怎么成?你也知道我这人静不下来,要找安静的,你还是忍忍吧,到家才有呢。”我习惯性的又拿林彤的事情取笑他,但话一出口就想起那家丁说林彤在家出了事,知道此时说这话太不应该,赶紧起身仔细看李暮阳的脸色。
他皱了眉,忧愁之色在眸中一掠而过。但很快便恢复了安然的神态,微笑看我:“不必紧张,我知你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你怎么知道……万一我是故意的呢?”
他但笑不答。过了会,我自觉无趣,重新懒懒地躺下望天花板。这时忽然听得他在我耳边轻声问:“你过去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我转头诧异地看他,却见他又是一副闭目养神的安稳样子,于是心中又起了捉弄人的念头,笑道:“这我可不能说。我家那边的风俗是男子不能随意询问女儿家的过往经历,除非是对其有意。可即便如此,也只能是请人说媒时才能探询。怎么?你问这些难道是看上我了不成?”
“你啊……”李暮阳有些微窘,但仍未睁眼,只淡淡叹道,“你这丫头从来就少有实话,上次对我装神弄鬼的,我这次若再信你,可真就是蠢人了。”
我想起过去忽悠他的那些话,不由大笑起来:“你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变聪明了,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我现在抛了偏见,当然知道他心思澄明,我那些小伎俩也未必真就骗得了他,可尽管如此,这口舌之快我依旧是要逞的。
他不理我的胡说八道,侧身正对着我,再次问:“还是不想说么?”
“也许以后会说吧。”我岔开话题,问他,“要不,我给你讲讲我家那边的其他事情吧。和此处风俗景致大有不同。你可想听?”
或许知道我必不会自述身世了,他轻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反而慢慢说道:“既如此,你便要讲到我满意为止,可不许再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嘿!这人他竟然学会得寸进尺了。我装出皱眉生气的样子:“你倒会讨价还价,真是一点都不吃亏啊。以后我可得小心,别被你这副谦谦君子的外表骗了才是。”
他浅笑,轻声答道:“我本就不是君子,是沾了铜臭的奸商才对。”
我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想到啊,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你说,是不是故意挤兑我当初错看了你呢?”
见他不答,我也不再问。脑中仔细回想起过去在家时的种种事情,一件件向他讲起来。
我向来贫嘴多舌,此时难得抓着了个听众,更是添油加醋把21世纪的种种器物习俗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反正在这里我是权威,于是,懂得的自然头头是道地细讲,而不懂的则信口胡说,反正李暮阳也无从查证去。
“真的有载人瞬息行进千里的器物?你不是骗我?”我刚讲完飞机,李暮阳便追问,他的声音依旧很低。
我笑答:“当然是真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日后可以拿来取笑我。”他正色回答,可眼中却有淡淡戏谑。
“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不堪了吧?我不过随口逗你几次,你居然记仇到现在,真是小人呐!”我装出委屈的样子挤兑他,心中却想着他的话,现在当此前途未定之时,可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日后”了。
他不争辩,也没再说话,只安静地躺着。过了许久,才极轻地说道:“红叶,我有些倦了。”
我下地倒了杯水,递给他。
“你失了不少血,按理应该多喝点水,吃点补血的东西。可现在没有后者,你就将就一点吧。”
看他饮尽了杯中茶水,我又重新扶他躺好,笑道:“行了,不折腾你了,睡一会吧。我也絮叨的困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合了眼,表情慢慢放松下来,呼吸均匀,似乎已经入睡。
我扯过被子,给他盖了。自己也觉得有了些困意,便也裹了薄被尽量缩在床铺边缘处睡下了。
说实话,虽然我在现代的时候一直认为每天吃吃睡睡的日子非常美好,但为了养病真过上这种生活之后,反而忍受不了。我醒来时天色已略显昏暗,躺在薄暮里呆呆看着天花板,半天想不到应该做什么,顿时觉得无比郁闷。又辗转了大约半小时,我几乎烦躁得想去挠墙。
“怎么了?”我身边李暮阳低低的声音传来。大概是被我精神病似的翻来覆去弄醒的。
我做出哀怨的样子看他:“无聊啊,无聊死了……”
他低笑。
我瞪他一眼,想伸手锤他,却想起马车中的那一幕,手提到半空,却不敢落下了。见他又笑,我咬着牙恨恨抱怨:“我这是体恤伤员,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小心我以后连本带利讨回来!”
“哦?又是体恤伤员么?”李暮阳表情微妙,笑意却不减。
我一下子想起中午时说的话。想不到这人记性这么好,还学聪明了,知道什么时候说哪些话来噎我。
正要说些什么,小二来叫门,问我们是在房内用晚饭还是下去大堂。
“下楼如何?”我还没回话,李暮阳已低声说道。语气自然得很,比起问句,倒更像是宣布领导决策。
“我要是说不好呢?”我白他一眼,“你就是一惯坏了的大少爷!都不知道好好询问别人意见么?”
说归说,我还是回了那小二,让他在楼下大堂准备些清粥小菜。然后理了衣衫,和李暮阳相互扶着慢慢走下楼去。
三十八 小镇
我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恢复了大半,加上中午就没有好好吃饭,此时自然觉得饿得要死,根本无暇顾及、挑剔饭菜口味。恰好我们下楼比较早,大堂中几乎无人,又赶上不与王伯他们同桌进餐,于是更是拿出吃自助餐的气势,风卷残云般地清空了一只只盘子。而李暮阳似乎仍然没从头痛头晕的不良状态中恢复,只吃了半碗粥便放了筷子。
“天色还早,可愿陪我出去略走一走?”我终于心满意足地结束晚饭之后,李暮阳问我。
我看看他,然后如村姑一般不顾形象地大力伸了个懒腰,答道:“你要是觉得能撑住的话,本姑娘我就舍命陪君子。”
他以起身代替了回答。我看他除了脚步有些虚浮,倒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样子,于是也跟着出门,又小声笑道:“咱们这两个病号出来游街了。你说,万一等会都晕在街上可怎么办呐?万一还得等着王伯他们来把咱们拖回去,李家的脸是不是就都让你我丢光了?”
他看我一眼,淡淡答道:“无妨,此处又无人相识。”
我脑筋没转过来,抬眼看时又觉得他此时神色与中午时和下楼之前有所不同,似有所思。而这人又向来情绪变化不大,外表多是冷淡平静的样子,单凭刚才那一句话我更是完全猜不到他是认真回答还是在开玩笑。因此难免自觉无趣,索性撇了嘴,也不再搭理他,默默地往前走。
我并不知道这座小镇的名字,如果此时没有出来散步的话,也许它对于我来说只是记忆中一个残缺黯淡的片段而已。然而现在慢慢走在街上,映入眼中的是街巷院墙分隔之下的暗红天际,云霞灼眼,倦鸟归巢,街上小商贩挑了担子结束一天的生意,炊烟袅袅,街上戏耍的孩童们在母亲的招呼声中归家……若抛去时代的印记,这样寻常的傍晚,在我年幼时似乎也曾经历过许多。父母的催促和唤声依稀在耳边,可那样的日子却已远去,到了此处以后,我更是以为再不会拥有这样平凡的暖意了。在这个世界,细细想来,终究还是没有等着我回家的人。
“生于寻常人家,享受这样平凡琐碎的小小幸福,也是极好的事情。”伸手扶住一名跑跳间几乎撞到我身上的三四岁小童,拍拍他的头,看他退了两步又转身跑走,我不由轻声感慨。
我没有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李暮阳却住了脚步,静静看着我。
“你想要这样的生活么?”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却不像是因为头痛。
我心里突然揪起,转头不看他,装作没听到,自顾自继续向前走。他却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我想要。但得不到。”我停步回头,勉强笑着平静回答,却仍自觉声音干涩刺耳。
人呐,可以期待的事情太多了,可真正能握到手中的又有多少。我想要平凡的生活,无关家世地位,只希望与相爱之人举案齐眉,高堂康健,儿女绕膝,然而,这样寻常的幸福却始终不会完完整整的属于我,过去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李暮阳定定看了我许久,重又迈步。
“你想要的,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沉静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带着些许思量斟酌。
我却失笑:“怎么?想在给我写了休书之后,再帮我做个媒找个好人家?你这人未免也太专断了吧。我又不是你家丫鬟,你就这么打发出去配了人了?”说完,我抬眼看他。他却毫无戏谑之意,神色郑重。于是,我也只好敛了笑容,同样正经回答:“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哪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不过一时感慨而已,你不必往心里去。更何况,父母之缘,男女之情,自我到此处之时,就已经断了,你便是倾尽全力也无法扭转,不如顺其自然就好。”
他又看我半天,终于低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天边云霞渐渐黯淡下去,晚风寒凉如水。
“回去吧。”我叫住李暮阳,“风起了,待会儿万一着凉可就不好了。”
他应了,我们便沿着原路走回去。因为好歹也算是病人,我们走的都很慢。我错后他半步,低头斜看着他被风卷起的衣角,不知为何竟回想起年少时的点滴时光,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回过神来,赶紧甩了甩头让思绪沉淀下来。
归路快走到头时,路上的人们已皆散尽了,而酒楼客栈檐下挂的灯笼却尚未燃起,街巷之中,对比起方才的热闹喧嚣,此时居然显得有几分凄清之意。
客栈前,我正要推门进去,李暮阳忽然拉住我。我略诧异地回头,却恰好对上他深如夜色的双瞳。他神色沉郁,难以推测此时心中所想。
“红叶,让我看看你那镯子。”
我几乎吐血,没想到他如此正经的思量半天居然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但还是挽了袖子,将左手伸出去。他握着我的左腕,细细看了那只镯子许久才终于放开。
“这镯子有什么问题么?”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这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既给了你,你便要好好珍惜才是。”
傻子都知道这就算是真话也不是完整版本的真话,但看他那样子也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我顿时回想起了去电影院看删减河蟹版大片时候的感觉,真不畅快。
进了客栈,李暮阳顺路去王伯他们的宿处吩咐了几句,我自己先回了房。虽然大概只是戌时初的样子,可我大病初愈,刚刚的散步毕竟耗费了太多体力,加上心情莫名的不快,此时只觉得疲惫欲睡,躺在床上,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
一夜安然。
天大亮之后,我才睁开眼睛,恍惚记起夜里将睡未睡之时似乎听到谁在我耳边叹息。我下意识地转头,身旁李暮阳已经不在,只有他盖过的被子还依稀透着些微暖意。
我还在愣神,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起得好早啊!看来精神还不错。”我坐起来笑着和李暮阳打招呼。
他一身惯穿的淡蓝衣衫,脸色虽仍有些苍白,却比昨日好上许多了,只不过,由于伤口仍在的缘故,长发并未束起。
“你的伤换过药了?”我又问他。仔细看的话,他头上的绷带似有不同。
他轻轻点了头,依旧站在门口,并不入内。我看着他疏离的神色,有些诧异,心情一下子黯淡起来,突然觉得昨日午间随意谈笑的光景似乎遥远得记不真切了。
但是,或许这样才衬得起“应当”二字。
我也不再多问,低头理了情绪,换上掌理家务时惯用的表情和语气,对他笑道:“还请少爷回避一下,我要更衣梳洗了。”
听我这话,他明显怔了一下,唇紧紧地抿起来。过了许久方说:“我去楼下等你,用过早饭之后就启程。”
我不由皱了眉,几乎想开口问他为何如此急着回去。可再想想,又打消了询问的念头。人家担忧林彤和老太太,这岂非明摆着的事情,现在觉得伤势无碍,自然着急要赶回家去看个究竟。我又何苦再多事讨人嫌去,难道过去受的教训还不够么。思量已定,我便不再言语,只笑着点了头答应。
下楼后才发现,王伯他们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极不赞成此时着急动身,但李暮阳却似乎铁了心,旁人无论如何规劝也无动于衷。
“罢了,既然少爷拿定了主意,多说无益,还是早些启程吧。途中若有变故再做打算。”我打断了王伯的反复劝说,自己先抓起行李站了起来。
“可是……”王伯仍不死心。
“没什么可是的,林姨奶奶现在有孕,她出了事少爷自然担忧,与其在此处耗费时间,不如早些回去,若是见她无恙,少爷也能更安心养伤。”
“红叶,你明知……”李暮阳起身对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一半,却转成了一声叹息。
昨天询问我的镯子也好,今日对我态度突变也好,我自知其中必然有复杂缘由,但此时却并无心探究。李暮阳自然有他的打算,我却也有我的心思。何况眼下,光是李家将要迎来的困境就已经让我很是头痛了,若再加上其他琐碎事件纠缠在一起,岂不是要郁闷死我。
王伯或许是见我们之间气场冷淡滞涩,便不多言,自去套了马车才又回来请我们。
经了一夜的休息,我身体已基本恢复了,不再需要别人来搀扶,这时便自己抓了装着细软胭脂的随身小包裹出门上了车。趁着李暮阳还在客栈吩咐家丁结账,我翻了本意思浅显的书籍出来读着,心里打定主意不想再理他。哀哀怨怨地揣测别人心思早已经不是我的爱好,此时即便与他是革命战友,我也不想破这个例劳神思索去。
而李暮阳,不知是看出了我布下的透明结界,还是本来也懒得理我,从上路开始,一直到家,他都未对我说过一句话。
三十九 归家
陈伯陈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我们还没进内院的们,他们便迎了出来。我细看看两人神色,虽略有焦虑,但并不过分,便明白,家中无论出了什么事,应该都不严重,这才安下心来。
果然,陈婶例行的客套之后便给我讲了林彤的事情。她几日前傍晚去给老太太请安,可这农历十月的天气,太阳落山已比夏日早了许多,她在薄暮之中没有看真切小路上横着的枯枝,绊了一跤,动了胎气,差点流产,但好在医生来得及时,又调养了几天,待我们回来之时,已经没有大碍了。
陈婶说完,我们已差不多到了西院,我遣了她下去,自进去陪老太太说了一回话,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家中只有橙子和另两个小丫头。我拣了常坐的窗边位置坐了,带着几分不耐向给我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橙子抱怨道:“早知道是这么点芝麻大的事情,我就不回来了。少奶奶我比她病得还厉害呢!”
但抱怨归抱怨,我心里也知道,回来不过是略折腾一两日就罢了,可若是不回来,日后搞不好会授人以把柄,让一大家子人八卦出来我骄矜自持、家里出事都不闻不问之类的闲言碎语。
“少奶奶,您现在可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我去请大夫再来给您瞧瞧?”橙子刚才也听我大略说了这些天的病情,虽说此时看我活蹦乱跳,但似乎仍然难以放心。
我倚在窗边,对她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我现在精神得很,不必请大夫。你先去把清竹她们都给我找回来才是正经。”
橙子应了一声便退下了。不多时,清竹便进了门,随后清菊也随着橙子一起回来了。
我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们一阵子,笑道:“我不在家这几天,难道谁克扣你们的伙食了不成?怎么一个个都瘦了?”
清竹尚未说话,清菊眼圈已有些泛红,带着点鼻音抢先回答:“少奶奶还不是一样,才几天不见,怎么都憔悴成这样了?”
我心中一暖,拉她到身前,又对另两人也说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娘家穷得很,我这是饿的。等回家吃几顿饱饭,自然就恢复了。你们别哀哀切切的,都自己搬把椅子过来坐着,陪我说说话,这几天我都快憋死了。”
清竹历来重礼法,此时仍有些犹豫,而清菊和橙子却早已回身取了椅子来。见状,她也只得坐下,与我细细聊起这些日子家中的琐碎事情来。
“这几天,咱们这可还好?”我先问橙子。我处理日常事情习惯从小到大来,最后可以心无旁骛地考虑最重要的事情。
“没事。咱们院子一向安静,没人来打扰过。”
我点点头:“这样很好。那三嫂那边呢?”
清菊听到问话,向前倾身答道:“三少奶奶那边也没什么事。虽然人比以往少了,但是三少奶奶本来也不是喜欢支使下人做这做那的人,而且,那个叫黄莺的丫鬟行事还算利索妥帖,所以我反倒清闲了几日。”
“行了行了,”我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了,你这丫头是在变着法地骂我太会支使人,让你整日不得闲暇对吧?”
清菊睁大了眼睛,半嗔半笑道:“少奶奶这可是冤枉我了!跟着少奶奶要比在别处有趣多了,我自然是乐意给少奶奶办事的,怎么敢埋怨呢!”
听了这话,清竹也微笑起来,进屋后第一次开了口:“清菊,少奶奶是逗你呢,你居然也当真争辩起来,真是愈发没个规矩了。”
“果然还是清竹最知道我。”我喝了口茶,笑道。见橙子鼓了脸颊,露出些争宠似的不平样子,又拉她过来安抚了两句。这才正经问清竹:“你这几日跟着陈婶,可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
清竹闻言低头仔细思量了一番,答道:“大体上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有几件事让我觉得有些介怀,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你说给我听。”
“先是初八那天,陈伯在外院和陈婶神神秘秘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陈婶就问我知不知道您把账册放到哪里了。我回她说,您一向妥善收着家中账册,具体的地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并不知晓。听我这样回答,她倒也没再说什么,可我总觉得此事有些怪异。”
我轻轻咬着手指,想了片刻,又问:“还有什么事让你在意的?”
“还有,自从初八陈婶问过我账册之事后,她提了好几次做冬装的事情。我记得您说过,这事要等您和少爷回来之后再做计较,想必陈婶也是知道的,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她倒抓住这事不放,看起来很想先支了银子去买料子的样子。”
我心里惊悸,知道这两件事必然不是巧合,怕是那鬼精鬼精的大妈从哪里知道了家里财政状况吃紧。若真是如此,恐怕这两天就要来试探我了。
我沉了声音问清竹:“我走前,留了五百多两现银给她,让她先用着,不必去库里支取。这些钱她可用光了?”
清竹看我神色郑重,也赶紧答道:“并不曾用完,这些日子并没有什么花费银两的地方,只是修葺整理北边故去的太太的院子,又比预计的多花了十两银子,这倒也不算什么大数目。到昨天,那些银子还剩下四百九十二两。”
“我知道了。”我将事情前后反复思量了几遍,吩咐道,“你去陈婶那边把支银子的对牌取回来,再把这些日子的帐给我拿来看看。然后再……算了,没事了,你先去吧。”
清竹答应了,起身出去。
看她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我又叫住了她:“哎!等等!”
“少奶奶?还有什么事么?”
我继续咬了一会指甲,终于还是说道:“你回来时看看少爷是不是在林姨奶奶那边。”
清竹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又转身向橙子,说道:“你跟我一起去吧,问清楚了少爷的事情,你便先回来通报给少奶奶。”
我一听这话,不由暗自咋舌。这丫头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怎么这话一说,就弄得好像我巴望着见李暮阳呢……
罢了,由她去吧,我现在事情繁杂,没空跟她们计较这种小事去。
她们出去后,我便吩咐清菊准备澡水和干净舒适衣裙。我这几天旅途劳顿,到现在满面风尘还没来得及梳洗清洁一下,实在非常难受。
我沐浴结束,刚好橙子也已经在厅中候着了。
“怎么样?”我问。
她狡黠地笑笑,答道:“少爷是在南院那边,但刚才我去打听的时候,听说林姨奶奶又对少爷耍了性子,少爷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心哄她,两人正冷着脸对峙呢。”
我白她一眼:“他们闹腾他们的,你乐什么?是不是觉得我能趁虚而入了?”
她又掩了嘴角贼贼的笑。
我叹了口气,拿手指使劲戳了下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丫头,怎么不学好的,专门学人家惟恐天下不乱呢?他们就算吵翻天了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去趟这趟浑水呢!”
“哎?少奶奶,怎么会不关您的事?您本来就与少爷是结发夫妻。我看呐,林姨奶奶虽然漂亮,但是性情终究配不上少爷,还是……”
我啐了一口:“还是什么?越说你蹬鼻子上脸了!才多大年纪就说这些配不配的……你以为是菜市场买菜呢?一棵白菜配二两肉?”
橙子扑哧笑出来:“少奶奶,我再不说就是了。什么肉啊白菜啊的,少奶奶您打的比方才奇怪呢。”
“行了,”我撩过来一绺头发,摸着觉得快干了,于是换了套水蓝色、领口袖口绣着深蓝暗花的衣裙,说道,“咱们去给太太请个安,然后再去探林姨奶奶的病。”
清菊赶紧帮我把头发挽了,跟我出屋往北边过去。
郑太太虽然略有点小性儿,但是脾气性情还是显得软弱,她那边自然是闹不出什么大事情的。按我说,这年头妾室出身的太太夫人什么的,多少都有些患得患失,也许是时代烙印吧。但这郑太太还算好,除了时时想要摆出些太太的架子埋怨晚辈、下人待她失礼,举止生怕别人看轻了她之外,也从不曾真做出什么让人厌恶的事情来。
看到她,就如同看到中年版的林彤一样。我想,若是***后离开了,林彤大概也会走上这条路。其实,她们的烦恼大多是自寻的,但偏又看不开,有了感情想要地位,有了地位想要全家上下的认可,等这些全都折腾到手了,怕是也到了快闭眼的时候了。
只是,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了。
进屋给郑太太请了安之后,又低声下气地向她解释了方才我刚刚归家、风尘仆仆,怕如此来见她反而失了礼数,这才先梳洗了一番,耽误了些时间。
她或许觉得我向来对她还算尊重,因此不仅没有气恼,还温言对我嘘寒问暖,细细询问了这些日子在家是否过得顺心,身上的病还要不要再吃几服药调理一下,最后照例是东拉西扯地抱怨了一番下人们如何不懂事、如何小看她。
见她的态度与往日无二,我也放下心来,一一答了她的问题,又陪着聊了一阵子闲话。见天色发暗了,我才告辞。
下一站的目的地,便是林彤那里了。这丫头虽然不招我待见,但是这些天来,我也思量过了,实在觉得没必要拿她当对头。不是说有多同情她,或对她转了看法……而是,这丫头只会耍耍小脾气,和她斗法让我觉得特没有成就感。而且人家好歹是个孕妇,我可不想做那伤天害理让自己折寿的事情去。
四十 探病
进了南院,几名丫鬟毕恭毕敬地迎了我。
我初时有些疑惑,但随即便明白过来。大约是前阵子看我不容辩驳地开发了那个叫铃儿的大丫头出去,所以众人都不敢再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了。
真是欺软怕硬啊!
我还未走到屋门口,进去通报的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已随着李暮阳迎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李暮阳问我,语气不冷不热。
我绕过他,进了门。这才答道:“听说林姨奶奶病了,我自然得来瞧瞧。毕竟她怀的是李家的骨血,要是真出了什么差池,我也担心。”这便彻底是场面上的话了,没一个字出于真心。说完,没有回头看李暮阳的反应,我径直进了里屋。
林彤经了几天的修养调理,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了。此时虽然仍躺在床上休息,但气色还好。一见我进来,她面部的线条不自觉地绷了起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虽不开口,但目光一直跟着我。
我心想,你说你这副样子有用么?我要真想欺负你,你便是再防备说不定也会有点破绽,不如就认命算了,若是乖巧一点也来讨讨我的喜欢,反而对自己更好些。
虽一直在腹诽,但表面上还是尽量不动声色。我也不待人让,自己就坐在床边椅上,笑着说:“前几日听说妹妹身子不好,我可是忙不迭地往回赶,生怕你真出了什么事情。现在看你并无大恙,我也安心了。”
看她一愣,神色渐渐转为狐疑,我又笑道:“以往你我是有些误会,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比不得妹妹的身子要紧。”她更加疑惑,我趁热打铁,又问:“妹妹这几天吃的什么药?今天可让大夫瞧过了?还需不需要什么补品?若是要的话,可千万别客套,尽管告诉我,我让下人去库里支领就好。咱们家别的没有,人参燕窝之类的倒还有些,只是我不通医理,也不知能不能用得上,所以今天也就没带来。”
我尽量用最为温婉的语气说话,自觉做足了贤良少奶奶的样子,林彤也渐渐缓和了面上的防备之色。我暗叹,果然还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姑娘,我若真是凤姐一类人物的话,免不得她就要做那倒霉冤死的尤二姐了。
林彤自然不知道我所想。她或许看我言辞恳切,又或许是觉得李暮阳在旁边,我不能拿她怎么样,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小声回答:“上午时大夫来了,说已经没有大碍,这两天再卧床静养就能恢复了。至于补品,前几天老太太已差人送了些过来,我不太吃得惯,现在还剩了许多,少奶奶不必再费心准备。”
我点点头:“那就好。以后若有事,就叫下人去我那通知一声,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帮你准备好了。”
这回,不仅是林彤,连一边的李暮阳都几乎掩不住惊讶之意。
我淡淡看他一眼,又对林彤说道:“李家人丁单薄,这可是少爷的第一个孩子,老太太也已盼了好些年了。你可得千万保重身子。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妹妹还是好好养病才是,孩子若平安出世,日后你自然也会更受老太太的喜爱。”
说完,不待她回答,我便又转身冲李暮阳笑道:“我不便在此打扰妹妹休息,但又还有些正事,少爷若方便的话,还请借一步出去说话,家里账面有些问题得请你来看看。”
“账面有问题?”李暮阳这几天来第一次正眼看我,语气含疑,大约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我笑答:“正是。”
言罢,先起身出了屋。隐约听得身后李暮阳对林彤低语了几句便跟了上来。
出了院门时,暮色已深。
我遣清菊先去传饭,让她在家等我回去,这才自己兜兜转转绕了几圈,在沉香溪畔寻了个僻静又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来。我回身倚了棵柳树,李暮阳在我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止了步,仍是冷淡沉静的表情。
若是几年前的我,大概会极其疑惑这人忽冷忽热的情绪变化,非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但现在却早已没了那份心力。
我左右看看,确定没人,便开门见山说道:“陈伯陈婶他们似乎知道了家中的资金状况,前些日子,陈婶一直在试探我屋里的清竹,虽未有收获,但这样拖下去,我觉得也不是办法。你有何打算?”
李暮阳没有直接回答,他低头沉吟片刻,问道:“陈婶如何试探的?”
“问过家中账簿之事,还连番催促定制冬衣。听说这些都是自陈伯初八那天和她私下聊了几句之后才开始的,我想,会不会是外面的小厮和陈伯透露了什么?”
“这样看来,或许他们是察觉了什么,但不该是我那两个小厮走漏的风声。”李暮阳皱眉低语。他语速渐渐慢下来,我知道,每当他思考事情之时便会如此,因此也不催促,只静静倚着树等他接下来的答复。
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再次开口:“那两名小厮,我平日待他们不薄,虽然他们并非忠厚可信之人,但若为了这毫无利益之事背叛我,无异于自毁前程。”
我笑道:“若是让他们冒着被你辞掉的风险透露什么情报,好歹也得给他们些更大的好处,是么?”
他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而剩下的,就只有两条路径了。一是此地的几家香料铺子,因我差那两人送了香料过去折价售卖,说不定被人认出,将此事传到了陈伯耳中。而另一路径则是当铺,我虽收好了当票,但难保陈伯没有在当铺老板那边听到什么风声。”
这些话的确很合逻辑,而我也一时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可能,于是说道:“既你这样说了,我便全盘信了。不管怎么说,这样下去,大概再过几天老太太就会听到传言了,还得赶紧弄些银子来应急才行。”
我觉得话说到此处,李暮阳该是明白的。可停顿了半天也不见他接话,只得直接问道:“托人售卖香料那些钱款有多少?什么时候能拿回来?”
“不足千两。具体能取回的日子还未定,我过了这几日再去问问。”他淡然回答,神色中也看不到任何焦虑,但我却分明觉得他眼中隐约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
我无暇细问。抬眼又看到对面不远处有人过来了,于是低声说:“既如此,我明后天便去张罗冬衣的事情。你最好快些把钱给我拿来,别让我把钱花光了,下两个月一大家子人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说完,我便径直回了东院。
我到家时,清竹早已回来。简单吃了些东西,进了里屋,便见到这几日临时的账册也放在了桌上。
我不太懂得看账,但好歹有些现代的会计学基础,因此定下心来勉强也能理解个六七分。就我看出的这些,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剩下的,我也没那个闲心去深究——那对我而言无异于自虐。我放了账册,琢磨着,那些不懂的部分还是等明天去让李暮阳细细看来就好了。
想到李暮阳,我不免又回忆起几天前那个傍晚。他叫我陪他外出散步时,似乎就若有所思,但却并未将那种种思量说出口,此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便急转直下,当时他所想之事也已无从得知了。
我下意识地摸着腕上的玉镯,心里浮上一股怪异的违和感,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罢了!我什么时候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我使劲甩了甩头,又起身伸了个懒腰,刚想再和清竹商量一下冬衣之事,未出口的话却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挡了回去。
清竹去开了门。我在里屋看不清门外的人,但却看出清竹脸上显出些微的诧异神情。随后,她点了点头,送走了那人。
“少奶奶,”清竹回身说道,“少爷那边似乎有些东西要送过来,让我和清菊去取一趟。”
我笑了笑:“那就去吧。不过这事可有点奇怪,他那边又不是没有丫鬟,怎么偏要特地让人通知你们去取东西?”
清竹笑道:“或许那边的人是要照顾林姨奶奶,脱不开身吧。既然少爷吩咐了,我们少不得过去一趟。我这就去叫橙子进来,让她先陪您一会。”
“不必了,你们自去就是了,我这里一个人也无碍,别再去折腾橙子了,让她歇会。”
清竹和清菊两人应了,转身出去,轻掩了门。
看着两人出门,我自己回了里屋,坐在桌边仔细思量起来。
李暮阳这番举动也算是反常了。除了被我言语欺压之时,他素来少有明显喜怒。当初我看他不声不响的,一直觉得他只是个没什么大出息的富家子弟罢了,却没想到这人不仅凭一己之力将生意打点得甚是妥当,心中居然也对李家可能遇到的种种事情早有打算。因此,此时他既做出了不太合常理的事情,我就不能不多留些神。
大约过了一个来小时,院门附近传来阵阵喧嚣。我忍不住开了门出去观望。
只见清竹二人提着大包小裹,累得喘气。橙子她们也在帮着搬东西。
“哎?这是做什么呢?”我一手扶着门,冲着清竹招呼。
清竹连帕子都无暇掏出,只用袖口抹了抹头上的汗,哭笑不得地答道:“这事,我却也不清楚了。”
“少爷大概是和林姨奶奶吵了架吧,要搬到这边来呢。”不待清竹说完,清菊就抢着回答,“南院的几个丫头,看林姨奶奶哭得厉害,大多都不敢帮忙。所以少爷才随便找了人来叫我们去搬东西呢。”
竟是如此缘由,亏得我还想了半天,真是杞人忧天了。
不过这倒也是奇事,李暮阳向来爱惜那丫头,怎么会舍得让她哭成这样?我正想问,忽然想起来李暮阳曾说过为了以防万一,会渐渐疏远林彤。这样想来,这事搞不好便是他故意做出来给林彤看的……
不管怎么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招手让她们把东西先搬进屋子,自己略翻开了几个包裹箱子查看。里面不外乎是一些日常的衣物和他平日常看的书籍等物。
我暗自撇了撇嘴,但还是装作正经地吩咐道:“既如此,你们便把东西好生收着,书籍也摆好了,别让少爷过来再费心查找。”
四十一 惊变(1)
清竹她们果然手脚利落,让我看起来觉得甚是头痛的一大堆东西,在她们手中居然半个多时辰就全部安放得规规矩矩了。我一直坐在厅中,待她们出来说一切已经安置妥当,我才进了里屋。
环顾四周,我的右眼角不收控制地频频跳起来。这哪里还像是我这青春年少黄花大闺女的闺房啊……衣箱柜子里面的东西一时看不到,倒也不提,但床上多了一床锦被——夜里我自然是要再搬到榻上的,桌上少了许多我平日里摆设的玲珑小巧物件,反而替成了雕刻了锦鲤纹样的古朴砚台、青瓷笔架和琉璃笔洗等物,桌边薄薄一摞干净平整的旧书——不像我那些卷了边、染了油渍的书书本本的,至于一边的镂花架子上更是摆满了书籍,连我的玛瑙小花瓶都给挤到窗台角落上去了。
我继续抽搐了几下嘴角,勉强压住了想要直接抬手把这些东西从窗子扔出去的冲动。
“清竹啊,”我端坐在椅上,尽力用正常的音调开口,“这少爷是要搬来了,但我看,是不是我却要搬出去了?”
清竹垂了眼,依旧用惯常的温和正经语气回答:“这样固然少了许多闺阁婉丽之气,但一来少爷的东西不少,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不对房间布置做些改动,二来我觉着少奶奶您平日里也性情爽利,应该不会讨厌这样简洁设置,所以才自作主张减了那些摆设的小玩意的。要是您看着不好,我再摆回来便是。”
我暗中咬牙,心想着,好个死丫头,这么快就彻底叛变了,偏偏说的这一番歪理邪说我又没法辩驳。亏得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稳重老实的丫头,现在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见我不说话,清竹微抬了头,笑道:“少奶奶,您别怪我多嘴。可这夫妻间嘛,本来就该相互迁就,不能由着性子来。就算如今您和少爷年纪尚轻,难免有些意气之争,可日后能相互扶持一生的,毕竟没有别人,老话不是还说什么相濡以沫么。”
我来此地后,虽没有特意打听过,但也多少知道这个时代与我熟知的中国古时某些朝代有着相同本源,因此我时常能听到些耳熟能详的俗语,此时再听得那句“相濡以沫”,倒是不感觉惊讶。不过,清竹虽不知道那后半句,我却还是记得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李家若真有劫难,与其共同苦苦挣扎,不如各归各处,彼此落得一身干净更好。
一产生这种想法,我不禁自己生生打了个激灵。自那个小镇黄昏开始,我似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这可不是好事。
我赶紧回过神来,答应道:“既如此,我也就做你那性情爽利的少奶奶好了,你也甭重新安排了,就这样吧。”想了想,又问道:“前几年做冬衣时候的事情,你和清菊可还记得么?”
清竹点头应道:“上次是两三年前了,我多少还记得些。清菊记性更好,大约比我记得更多,我这就叫她过来。”言罢,她出了门。不一会,清菊便捧着盅银耳羹跟着她一起进来了。
先把宵夜给我放在桌上,两人这才细细讲起了上一次制备冬装的事情。
我虽已来了八九个月,但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衣料、工序、花费等问题都不太熟悉。此时,一边听她们讲,一边自己研了半盏墨,拿了笔草草在纸上记录起来。
“对了,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什么颜色的料子?”我记完了大体事宜,又问道。
清竹皱眉想了片刻,答道:“老太太的衣物大多是驼色的,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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