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明年

第四十九章 请君试问东流水


    那个背对着他的背影看上去笔直挺拔。
    只不过看上去似乎也有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店小二很快走过来,他的脚步很轻,没有多余的话。
    只是微微地笑着,递给凌君回一张点菜的牌子。
    凌君回也回报他一个微笑,默默指了指菜单上的酒和几样小菜。
    店小二默默记下,颔首去了。
    这个店铺如此安静,如同这个店里的人都是幽灵一般。
    那个背对着他喝酒的人很安静,动作也很轻。
    凌君回不想打破这样的安静,他也就默默地坐着,看着窗外的灯火在湿漉漉的大街上明明灭灭。
    此时心中有些抑制不住的怅惘,他想起傅雁行。
    在这样的雨天,在行人都少有的雨天,军中的雁行可能够清闲片刻?
    可也有安宁的时间,默默地喝一杯酒?
    他们到漳州的时间有些久了。流落在外时间一久,就难免会生出无端的惆怅来。
    酒和菜很快端了过来。
    酒具一个月白色的粗瓷酒壶,和一个不小的酒杯,同样是月白色。
    凌君回看了看窗外,若不是雨天,此时应该是圆月吧。
    酒竟然是温的。
    初冬的漳州,夜雨的夜晚多少有些寒凉,不曾想这个小酒店竟还贴心地准备了温酒。
    凌君回慢慢地斟满酒,慢慢地喝。
    他喝酒的时候又想起了傅雁行。因为这酒不错,他想让傅雁行也尝尝。
    可惜他们离的很近,却不能时时相见。
    因为傅雁行是在军中。
    凌君回想着想着眼睛里就有了雾气。傅雁行要比他辛苦和危险的多。
    虽然他们不能时时相见,他们已经好过许多人的长久别离。
    军中的将士又有几人能与家人常常见面?
    凌君回忍不住又饮一杯。
    很快壶中的酒就喝光了。这壶里不过能装的下半斤酒罢了。
    若是往常,凌君回喝了一壶就不会再喝了。可是此时他有些迷离,有些意犹未尽,他侧脸望向柜台,想再要一壶,不曾想店里那个唯一的客人正望向他。
    他的脸上竟赫然带着蝴蝶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凌君回想都不想,身形已起,脚下一弹,直向面具人掠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面具人竟坐着,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凌君回大惊,赶忙侧身收敛掌风。
    奈何还是一掌打在面具人的肩上。
    面具人被打的往后一跌,凌君回下意识地扶住他。
    面具人忍痛站了起来,眼里竟闪过一丝怯意。
    周身上下无半点敌意,更不要说是杀气了。
    凌君回心中内疚,心道:我怎可如此鲁莽,竟随意将他当做面具杀手。莫不是我喝醉了?
    忙抱拳道:“抱歉,是在下的错。快坐下让我看看阁下的伤。”
    面具人顺从地坐下,只是似乎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凌君回。
    凌君回的这一掌虽未用全力,在关键时候收了一下,力道也足够让人的肩骨碎裂。
    凌君回轻轻捏了捏面具人的肩,他竟没有动,也没有喊痛。
    又捏了捏面具人的臂膀,竟都无恙,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
    抱拳道:“是在下唐突了,给公子赔个不是,望公子见谅。”
    说完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间,突然觉得后背有劲风袭来。
    凌君回身形一移,长剑已经出鞘。
    对方却已经向后一滑,静静地看着凌君回。
    此时凌君回才觉自己高高挽起的头发已经散落开来,滑到脸上。
    面具人呆立了一下,跪地施礼道:“公子!”
    凌君回大惊,他身形如电,瞬间到了面具人的面前,手一伸,面具已被他生生摘下。
    面具下面一张清秀,带着点桀骜又有些哀婉的脸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
    凌君回怔怔地后退一步,两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彼此。
    凌君回半晌迟疑叫了一声:“含箫!”
    那个清婉的面具人噗通跪下,叫了声:“是,公子……”
    说着默默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
    钱袋是青蜂蓝色,微微有些旧了。
    凌君回认得,这个钱袋是他的,上面写了一个凌字。
    当年是他将钱袋送给了含箫。他想起来了,当年他在大雪里见到含箫的时候,他万分落魄,也是披头散发。
    所以今日含箫见了面,要将他的发髻挑落。
    也许在含箫的心里,那个披散头发的样子才是最深的印象。
    凌君回单膝跪下,上前一把拉住他,轻声问道:“含箫,真的是你吗?”声音有些湿漉漉的。
    跪在地上的人默默地点点头,眼泪瞬间滑了下来。“是我,莫含箫。”
    凌君回仔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他还有幼时的模样。
    看着看着,眼里也泛起了水雾,满眼都是疼爱。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公子临别时念给含箫的听的诗。”
    是的,当年的凌君回和这个小小的莫含箫分别的时候,心中有多少不舍,却不知如何是好。
    只含笑将他抱住,无奈念了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这个被叫莫含箫的面具人一张清绝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面容更加如琢如磨,如春花碧玉般好看。
    一双天生风情的眼睛里还有泪光,此时笑成了一条线,似乎因为害羞,整个眼睛周围的皮肤都红了。
    这羞涩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更是可爱。
    凌君回轻轻将莫含箫拉了起来。
    叫莫含箫的年轻人就这样看着凌君回,满眼含笑,微微抿着嘴唇,眉目处是羞涩的红晕,神情温婉,竟如少年。
    凌君回轻轻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那个少年,个子矮矮的小含箫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还那么帅气。凌君回从心底感到高兴。
    此时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惊喜,却也有一丝酸涩。
    毕竟分别的太久太久了。
    也许快二十年了吧。
    那时年轻的凌君回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因为有含箫的出现,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才有一丝的温情和转机。
    那年秋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师兄与他人共度云雨良宵,心神如灰。
    也许现在看来那时的事情都不算什么。
    可是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比亲眼看着自己深爱的人与别人云雨良宵更悲伤的事情了吧?
    这种被爱人背叛的失恋让他心神俱灰,寝食难安。
    他颓然离开了师门,在江湖上游荡,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他想努力忘却伤恸,可是总也忘不了。
    秋天过去了,到了冬天,他还在江湖上游荡,身边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
    也许他本身就是一个愿意自己守着悲伤的人。
    因为痛苦,没有人能替代,也没有人能够缓解。
    后来,他虽然也经受了生死离别的痛,但那些痛与爱人相背离的痛又有不同。
    在那个极为寒冷的冬天,在他浑浑噩噩,痛不可抑的时候,他遇到了莫含箫,就是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叫含箫的年轻人。
    那时,莫含箫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他默默地坐在河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白雪。
    天地间早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他也是像今天一样,穿着有帽子的斗篷,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
    他想要这样彻骨的寒冷,来平息一下他万蚁噬心般的痛苦。
    地上的积雪已经能没小腿了,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雪人。
    在天慢慢黑下来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在河堤上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个小小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慢慢地挪动。
    竟慢慢地向他的方向挪动过来。
    风雪连天,寒冷彻骨。这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地近了,他看清楚了,这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单薄的小男孩。
    小男孩不是慢慢地挪动,他是在跑。
    再近些,他才看清楚,这个小男孩只穿了件薄薄的秋衫,头上身上满都是白色的雪。
    凌君回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经麻木。
    他慢慢站起来,跺了跺脚,身上的积雪慢慢地滑落下来。
    小男孩似乎是吃了一大惊,他没有想到这里会坐着一个人。惊吓地站住了,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
    凌君回向他走过来,他就是想问问他冷不冷。
    小男孩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好,就默默地站着,看着走过来的凌君回。
    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他。
    凌君回此时的心里突然有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
    他蹲下身,拉着小男孩的手,慢慢把小男孩拉进自己的斗篷里,慢慢将他抱在怀里,想要用体温将小男孩焐的暖和些。
    凌君回不知何故,在这个怯生生的小男孩面前,突然崩溃,战栗着身体,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一直哭到气结。
    小男孩竟默默地贴着他的脸,慢慢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吭。
    凌君回没有说话,这个小男孩也没有说话。
    后来,在无边风雪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再后来他带着小男孩回到了镇上。
    这个叫含箫的小男孩没有拒绝,也没有说任何的话。
    他乖乖地依在他身边,甚至没有一丝的疏离。
    回到镇上,他默默地给小男孩置办了棉衣,默默地陪着小男孩吃饱了饭,一起住在一家小客栈里。
    风雪的夜晚,小客栈显得非常温暖。
    那时候的凌君回已经瘦到脱了相。
    自那个秋天以来,他第一次觉得饭菜那么香,他那么饿。
    他将小男孩的小床和自己的床并排放着,一起躺在床上,和他说话,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他将火盆里的火烧的旺旺的。
    那个秋天起直到见到小男孩的那个晚上,整整数月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温暖和安定。
    也在那个晚上,是他整整半年来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那个小男孩就是眼前的年轻人含箫,莫含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