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2章


    “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家……”
    “拉丁美洲火山爆发了,美帝国主义正在灭亡……”
    “我是一个黑姑娘,我的家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
    或隔三天,或隔五日,我们便会有极其庄严、极其神圣的理由,引亢高歌。
    城市的巨大宣传板上,画着毛主席和恩维尔・霍查同志并肩站在一起的油画;画着毛主
席和胡志明主席亲切握手的油画;书写着醒目的“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现代修正
主义”、“中阿友谊万古长青”、“美帝必败、越南必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
标语。
    阮文追、贞姐取代了我们内心里卓娅和舒拉的形象。
    我和我们的共和国一起密切关注着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和反帝反修斗争的形势。
一点也不介意我们的共和国每个月只发给我一张买五两肉的肉票;不介意我们的共和国规定
给我的每月二十八斤半的口粮是不够我吃的;不介意从粮店买回家的苞米楂子和苞米面常常
是生虫的焐了的;不介意因为一时买不到电灯泡而在蜡烛光下完成作业;不介意因为一时买
不到面碱而吃又酸又硬的三分之一白面做的馒头;不介意我们的新家是大跃进中家庭妇女们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口号鼓舞之下盖成的,冬天冷如冰窖,四壁冻满银霜,夏季漏雨,
墙皮反潮。不介意一切。“忆苦思甜”在我身上发生很成功的教育效果。有《收租院》大型
泥塑展示的苦比着,形象,具体,深刻。补充以其它各类“忆苦思甜”活动,我简直没半点
理由对我们的共和国抱怨什么,对我诞生在红旗下,成长在新中国的幸福怀疑什么。
    由小学生而中学生,仿佛一下子有永远也参加不完的运动等待着我去参加,有永远也学
习不完的死了的或活着的英雄人物模范人物先进人物要求我一个接一个不断去学习。我乐此
不疲。认为人生的真正意义全部体现在我身上。
    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使我铭记不忘的运动我不过只参加了三次:大炼钢铁运动――我
将家里的一口小铁锅捐献到学校去了,害得母亲以后只能用一口大锅又做饭又炒菜。实现共
产主义运动――我和我的同学们组成宣传小组,在公共汽车上和试点商店中宣传无人售票售
货是实现共产主义的第一步。抓住那些不自觉将钱投入投钱箱就下车或拿了东西大摇大摆离
开商店的人批评教育。我恨那些人。完全是由于他们的觉悟太低,拖了共产主义的后腿,共
产主义才迟迟不能实现。不久那些试点公共汽车和试点商店便一概取消。因为我们的国民虽
然乐于公共汽车上无人售票,乐于从商店里“按需所取”,却很难养成在无人监视的情况下
将自己的钱投入钱箱的良好习惯。尽管我们不遗余力地宣传这个良好习惯可将他们带入共产
主义的理想王国,他们大多数仍不肯自觉。好端端的一次实现共产主义的机会便告夭折。我
和我的同学们都为此而伤心而失望而气哭了。挖蛹运动――那是除“四害”的“人民战争”
中的一场战役。全校同学排着整齐的队伍敲锣打鼓,高唱“除四害”歌,浩浩荡荡走出校
园,以班级为阵容,包围一个个公共厕所,展开“歼灭战”。提出的口号响亮而具有战斗性
――“挖出一个蛹,等于挖出一个深藏的阶级敌人。”这是一个伟大口号。因为它包含着一
个灵活多变的公式。如在作业本上自己寻找出一个错别字并加以改正,就等于发现了一个阶
级敌人并加以消灭。或者等于消灭了一个美国鬼子,支援了越南人民的解放斗争。后来初中
下乡劳动时,演变为除掉一棵杂草,也等于除掉一个阶级敌人。反之,若锄掉了一棵秧苗,
自然等于在战场上走火打死了一个战友。我记得很清楚,在一次下乡劳动中,我们班的一个
近视眼女同学,一锄头下去,锄倒了一片苗。同学们开她的批评会,她讷讷地替自己解释:
“我不是存心的,我注意力一不集中……”同学们听了个个愤然,七嘴八舌:“你为什么注
意力不集中?你等于打死了一个排的战友啊!”“你这是犯罪!你的锄头上沾满了战友的鲜
血!”……致使她接连两天没吃饭,捧着那些被她除掉的干枯的秧苗,泪涟涟如雨地念叨:
“我不是存心的,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存心的,我对不起你们……”
    基于此种思维方式所导致的行为,后来“文化大革命”中举不胜举。如今细想,我相信
是完全可以“造就”成近乎一个模式的一代人。谓予不信,重新闭关锁国,对一九八七年或
一九八八出生的婴儿一律实行“专门”教育,想以什么主义为教育内容都行,二十年后不
“造就”出什么主义的一代忠实信徒才怪呢!
    惭愧,象我这么一个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和世界大事的中学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的信息,竟是从收破烂儿的卢叔那儿获得的。
    “嘿,瞧着吧,又要搞了!”
    那一天,卢叔大大咧咧地跨入我家门坎,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母亲,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围着小炕桌吃饭。桌上照例是一人一碗大楂子,一盆新
蒸的窝头,一盘咸菜,一碟酱,几根葱。
    母亲端着碗,抬头看了卢叔一眼,反应迟钝地问:“搞卫生?”
    几天前,精神病院寄来了催交哥哥的医疗费的清单――三百余元,母亲筹借不足这笔
钱,连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内心焦急如焚,嘴唇起了泡。
    我呢,一方面以一双中学生的眼睛关注着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正义战争和兰考人民在焦
裕禄同志逝世后重建家园的艰苦奋斗,一方面思想处在继续升学还是毕业后去干临时工,早
日替家里挣钱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决。我知道母亲毫无热情应付街道委员会每年春季都要进行
的卫生大检查运动。
    “老嫂子,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要搞运动了啊!凡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
合。”卢叔振振有词,语气十分庄严,仿佛一位大政治家。
    “别瞎说,让人听到该认为你制造政治谣言,扰乱民心了!”母亲善良地告诫他。
    “嗨,老嫂子,我是个犯过错误被开除公职的人,还敢制造政治谣言吗?我今天收了一
卷报纸,其中有一张《北京日报》,登了一大版批判文章!五七年那场运动不就是先从报上
搞起来的么?”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回答:“就是又要搞,那也是毛主席他老
人家应该操心的事儿。他老人家认为应该搞,就随他老人家搞呗……”话题一转便问:“他
卢叔,你能帮我筹借些钱么?你大侄子的住院费……”
    “这……”卢叔沉吟片刻,安慰道:“我帮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别愁,车到山前必
有路……我看三家村是劫数难逃蛙!”
    “农村又有地方受灾了?”母亲复叹口气,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说:“中央那么多大
干部,就没有一个人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提议提议,先别搞运动了,先就灾要紧啊!”
    “不是农村又有地方受灾了,我说的三家村是吴南星那个村……”卢叔的唾沫溅了我一
脸,我也不好意思擦。
    “什么星?共产党不是反对迷信么?还讲星相啊?”母亲被卢叔的解释搞得愈发糊涂,
如坠五里雾中,怔怔地瞧着卢叔,以为他又喝醉了。
    卢叔确是喝酒了,但我看出他没醉。
    “听了半天你也没明白!吴南星是个人,写了本书叫什么《燕山夜话》,报上批判说是
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书!……”卢叔努力要使我的没有文化的母亲明白而且相信,一场严峻
的政治运动就要开始。
    “《燕山夜话》不是吴南星写的,是邓拓写的。”我对卢叔的话加以纠正。
    《燕山夜话》我读过。《三家村札记》我也读过。这两本杂文集,继秦牧的《艺海拾
贝》出版后很受喜欢文学的初中生和高中生重视,争相传阅。《一个鸡蛋的家当》已在我的
许多同学之间成为互讽的隽语。但我当时却不知道邓拓是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亦不知“吴
南星”是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个人的笔名。我一直以为邓拓和“吴南星”是两位作家。
    “你一个小孩子掺什么言!”卢叔因为我指出他张冠李戴的错误,有几分不高兴,训斥
了我一句。
    我不跟他争辩,饭也不吃了,放下手中的窝头,离开家,去到他家屋前,在一堆旧报中
翻找到使卢叔对我母亲发表了一通预言的那份《北京日报》。
    果然,第一版的通栏标题是《关于〈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的批判》,洋洋万言
的大块文章,竟占了三个版面!
    那一张报纸的日期是四月十六日。
    我正急急切切、一目十行地浏览那篇文章,卢叔不知何时离开我家,已站在姜叔家窗
前,高声大嗓地说:“姜大哥,读过四月十六的《北京日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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