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3章


    “哈尔滨晚报都没订,哪儿读《北京日报》去?”姜叔家传出姜叔朗朗的回答。
    “我那有一份,一会你看看!”
    “不看,没那闲工夫!”
    “马大哥,马大哥在家么?”卢叔又转移到马家窗前。
    “什么事啊?你满院大呼小叫的?”马家窗前,出现了马叔瘦高的身子。
    “你这大知识分子,该是个关心政治的人吧?看过四月十六的《北京日报》么?”
    “看过了啊。”马叔不动声色。
    “有何见教啊?是不是又要搞场什么政治运动了呀?”卢叔总算找到了一个可能有共同
语言的人,一屁股坐上了马家的窗台。
    马叔也扫了他一大兴:“无可奉告,我是个不谈政治的人。”
    卢叔识趣地从马家窗台上蹦下来了。
    张叔踱出家门,调侃的地说:“你卢二爷怎么变得这么关心政治了呀?”
    卢叔嘿嘿道:“这话问得多没水平!收破烂的就不关心政治了?我卢二爷托毛主席他老
人家的福,丢了公职后还能在咱们社会主义大家庭中混口饭吃,不关心政治太没良心了
吧?”
    张叔继续调侃道:“你别假积极,要是再搞场什么运动,说不定就把你捎上整一整!”
    “整我?”卢叔嗓门更高了:“我卢二爷如今即使算不上名正言顺的工人阶级了,总还
没被开除无产阶级队伍吧?起码谁也得承认我还算个流氓无产阶级!只要我还沾着无产阶级
点边,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绝对不忍心整到我头上!”
    “好!说得有理!”张叔哈哈大笑。
    卢婶从屋里走到马家窗前,拽住卢叔的胳膊往回扯他,一边说:“你给我回去!你给我
回去!灌了几口马尿,就东家西家地扯闲篇,让人讨厌不?”
    卢叔被扯将回来,见我还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发呆,不无遗憾地嘟哝:“全院就你这
么一个关心政治的!亏咱们这院还是个‘四好’院!”
    姜叔随后跟过来,说:“得了吧!张口政治闭口政治的,好象你是个政治局委员!你不
再喝醉了酒操菜刀操斧头,登高上房,就是最大的突出政治!端盘棋来,今天我用心思和你
杀几把,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一盘!”
    “赢我?你姜大哥还嫩得很哪!”卢叔精神大振,兴奋中枢顿时转移。
    于是他们就下棋。
    一会儿,马家传出了黑管和小号的合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花儿为
什么这样红》。
    而我的内心充满烦愁的母亲,已和那些婶子辈的女人们坐在院子里了,向她们寻找安慰
与同情。
    我仍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坐在卢家那堆旧报中思索:报上这篇批判文章果真是一个
信号吗?一场严峻的政治运动果真就要来临了吗?我有点不相信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四月
十六号的报纸,那一天已经是四月二十一号了,这几天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吹了一遍又一遍。那是马叔和窦叔合奏得最好的一支曲子。
    至于邓拓和吴晗两位“作家”,我暗暗有些替他们遗憾。比较起来,我更早些知道的是
吴晗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读过他编写的《春秋故事》和《战国故事》。从那篇文章看,对他
们的批判是有理有据,难以反驳的。自己喜爱的两本书,原来是宣传资产阶级世界观和生活
方式的书!我的遗憾不仅仅为着他们的错误,也为着我自己的被骗。
    “将!你死棋无解了!”猛可地,听得卢叔满怀胜利喜悦大喝一声。
    春天的晚风习习吹拂。院里那棵老榆树轻轻摇晃着满枝肥嫩的榆钱儿。月亮在人们不经
意间升起来了。向我们的大院慷慨地洒下如水的月光。憋闷了一冬季的院里的男人女人和孩
子,在这个美好的晚上,似乎格外不愿呆在家中。
    两个棋迷又重新摆开了一局,张叔不知何时凑在了旁边,喝五吆六乱支招儿。
    女人中传来了母亲不很舒朗的笑声。
    我很久没听到母亲笑了。
    连平时不太合群的孙叔也迈出了家门,自言自语:“今晚院里好热闹!”说完,转身进
屋了。一会儿搬了把椅子又出来,坐在自家门口,手捧着半导体,戴着耳塞,不知独自听什
么节目。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院里其他孩子们聚在马家窗外,静听黑管和小号的合奏。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在院里悠悠回荡。
    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夜晚,是我们院所有人家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和睦的,
友善的,安宁的,愉快的夜晚。
    那个难忘的夜晚,至今保留在我的记忆中……第三章
    我的语文老师姓庞,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是位四十多岁身体微胖的女性。
    第二天上语文课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看过四月十六日《人民日报》的
举手。”
    我环视两旁,无人举手。
    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许久没移开。她仿佛默默期待着更多同学举手。
    过了几分钟,还是再没有一个同学举手。
    她终于对我说:“你把手放下吧。”
    她摘了眼镜,掏出手绢擦了半天,戴上后,盯着粉笔盒沉思起来。她脸上有种惴惴不安
的表情。好象她预感到了某种威协,但又不知怎样才能保护自己。
    她的反常神态使同学们奇怪。坐在我两旁的同学将目光投到我身上。
    终于,她抬起头望着大家,以诚恳的语调低声说:“同学们,今天我首先要向大家作检
查,承认错误。上个星期,为了指导大家学习杂文写作,我曾在课堂上向大家读过《燕山夜
话》和《三家村札记》中的几篇。这两本书,现在已经受到了公开批判,是宣扬资产阶级思
想的书。我给大家读过的那几篇,是这两本书中问题最严重的几篇……我……我已经向学校
领导交了书面检讨……我思想觉悟不高,认识水平和批判能力太低,以至于……在课堂上间
接地传播了坏思想……我感到对不起同学们……很内疚……我欢迎大家对我进行严肃的批
评……我……我保证今后再也不犯这种性质的……错误……今天的作文课,不再写杂文了,
改写记叙文,文题不定……大家任选吧!……”
    说完这一大番话,她脸上出汗了,又掏出手绢擦脸。
    在大家埋头写作文的时候,她轻轻走到了我身边,低声说:“你出来一下,老师有话对
你讲。”
    我跟她走出教室,她将教室门掩好,说:“全班只有你一个人看过四月十六日《人民日
报》上那篇批判文章的,老师的错误非常严重,你要是对老师今天的检讨还有什么意见,希
望你能当面向老师提出来……”
    我的语文成绩一向较好,是她喜爱的学生之一。我连连摇头,不容置疑地说:“没有,
没有。”
    她却说:“怎么可能没有呢?你当面向老师提出来,总比以后……提出来吧,无论提得
多么尖锐,老师都会从内心深处感激你的……”
    “没有!老师,真的!”我脸都急红了。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
严重。以后我才知道,她是个“摘帽右派”。
    “也许……是老师把你想错了……”她似乎感到自己简直是逼我,脸上浮现歉意的苦
笑。
    ……
    哈尔滨郊区农村发生严重虫害。两天后,我们全校师生到松花江北支农去了。苞谷苗长
起了一尺多高,大头菜刚开始抱心儿。铅笔那么粗火柴杆那么长的青色肉虫,白天怕晒,隐
蔽在苞谷苗和大头菜的叶背面,却不停止啮食。天可怜见!社员们的黄泥小屋后墙上,无一
不用白灰刷写着“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争取高产稳产,努力实现第三个五年计
划”、“学习大寨好榜样,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标语,由于两年来连续遭受水灾,粮食未
收,生产队今年竟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的地步!仅有的一台破旧的喷雾器也坏得根本无法
使用。只能依赖我们这些中学生帮助灭虫。办法又简单又野蛮――戴上手套,用手指捏死。
一片地中,何止千万青色肉虫!幸亏中国人多。支农又是学生的义务。
    同学们最初都不敢接近患地。女同学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个个双手戴手套,站
在地边,如同站在悬崖边,畏缩不前。老师督促,万般无奈,提心吊胆踏入地中,怀着恐惧
蹲下身去,颤颤抖抖的手翻过一片叶子,那青色肉虫蓦然入眼,多到触目惊心,一个个立刻
失声尖叫,仓惶跃起,奔逃开去。有的浑身瑟瑟发抖。有的脸上吓得变了颜色,冷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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