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8章


    我也挤上去抹。抹了一手红粉,才想起身上跟本未带笔记本。觉得没趣,又无处洗手,
更无手绢(十七岁的我还不懂随身带手绢是一种文明的教养),从地上捡起团肮脏的纸擦擦
了事。
    又见一群人忽地围拢起来。不免又好奇。又挤进人墙看究竟。原来被围拢的是两位蒙古
少女。围拢他们的人认定她们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两位为救集体的羊群而与暴风雪博
斗了一天一夜的小英雄。纷纷将笔记本和手绢塞给她们,让她们用蒙文签名留念。她们不懂
汉话,也不会说汉话,却明白人们的意思,认认真真地用蒙文签名,满足大家的心愿。
    人们中有一个大煞风景地说:“她们不是‘草原小姐妹’,我从《人民画报》上见过
‘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照片,长得跟她俩完全不一样!”
    这话引起了众怒。大家认为她们就是“草原小姐妹”,他却道不是!扫大家的兴!真是
罪该万死!
    “是!当定是!”
    “你胡说!”
    “你别有用心!”
    “你是真红卫兵还是冒牌的红卫兵!”
    众怒之下,他明智地灰溜溜地赶紧离开了。
    谁破坏了群众的某种情绪,谁就成了群众的敌人。即使明知群众在自欺欺人,也千万不
要点破。点破了,没有好下场。当年的广大革命群众更多的时候是不但甘于而且乐于自欺欺
人。因为自欺欺人的办法可使没意义没意义的某些事变得有意义有意义。当年的广大革命群
众善于寻找到各种他们认为有意义有意义的事做。比如有些革命群众认为,凡是毛主席语
录,不论刷写在墙上的或是印在纸上的,同时都应该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头像,于是便
会组织起来,用硬纸板镂刻了毛主席的各种头像,拎了油漆桶,走街串巷,看到哪堵墙有语
录,便“制作”上一个毛主席的头像。还寄联名公开信与《人民日报》,于是《人民日报》
头版的语录栏左上角,从此也有了毛主席头像。于是全国各省市地县的报纸以及各红卫兵组
织的战报、传单上,也便都有了毛主席的头像。没有这一类有意义的事层出不穷,革命群众
就会渐渐感到“文化大革命”没多大意思了。
    我虽然没带笔记本,但又不甘错过机会,灵机一动,脱了外衣,打手势让“草原小姐
妹”往我背心上写字,并指指天安门城楼,举起双手跳跃两次,意思是让她们写“毛主席万
岁!”
    也不知她们到底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反正她们点了点头。
    于是我向她们背过身去。
    感觉她们写完了,我还有些不放心,问旁边的人:“给我写完了么?”
    “写完了!快躲开,该给我写啦!”那人一把将我推开。
    穿好上衣,怀着得到意外收获的喜悦,怕再乘错车,走回了地质博物馆。
    临睡前,脱下背心,光着脊梁,捧着欣赏。
    写得很大,很清楚。蒙文字也好看,曲曲弯弯地象花边。
    离我近的那个上海红卫兵又凑过来,问:“谁给你写的?写的什么?”
    我炫耀地说:“‘草原小姐妹’写的!毛主席万岁!”
    他两眼射出嫉妒的目光,急切的又问:“你在哪儿碰到她们的?让她们写她们就肯写
么?”
    我说:“在天安门前,只要是戴红卫兵袖标的她们就肯给写!”
    “你又到天安门去了?我也去,现在就去!路上买几条手绢,让她们全写上!”他说
着,站起来就打算走出去。
    我说:“老弟,别去啦!你以为人家会在天安门那儿等你呀?早走啦!”
    他有点不相信:“真的?”
    我说:“骗你干什么呢?我在天安门那儿走着走着,迎面碰上了她们,我瞧着她们,心
想,好象在哪儿见过呀!猛然想起来了,这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吗?就拦住她们,问:
‘你俩是龙梅和玉荣吧?’她们回答:‘是呀,你怎么知道?’我说:‘《人民日报》上登
过你俩的照片啊,给我留个纪念吧!’姐姐说:‘行!’妹妹说:‘那你可别声张,否则人
们该围住我们,都请求我们留纪念啦!’我赶紧撩起衣服,让她们往我背心上写字。她们一
写完就走了!全北京没有第二个人会得到这样的纪念!”
    他听我说完,捧着我的背心,没够地欣赏那些曲曲弯弯的蒙文字,爱不释手。
    我十分得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编出那么一番谎话骗他。
    他低声说:“咱俩商议商议吧!”
    我说:“又想用你那双布鞋换?得了吧,我已经有鞋穿了!”
    他用更低的声音悄悄说:“不是换,是买你的!”
    “买?”我一怔。
    他说:“你要个价吧!”
    我想:还要到四川去,穷家富路,钱也是我所十分缺少的东西。遂问:“你想给多
少?”
    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五元?”
    他点点头。
    我一把夺过背心来:“拉倒吧!光我这件背心还是两元多买的呢!”
    他说:“可你这背心都快破了!”
    我说:“但它的纪念性是无价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是蒙文写的!是‘草原英雄小
姐妹’亲笔写的!你想一元钱一个字就买去呀?‘毛主席万岁’五个字就那么不值钱啊?她
们的签名就白送给你啦?一分钱也不算啦?十年二十年后,要成立个‘文化大革命’纪念馆
什么的,我这破背心是有展览意义的!”
    他说:“那我承认,那我承认!还是你要个价吧!”目光盯着我的背心,象个在行的古
董商盯着一件稀世古董。
    我说:“红卫兵要做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模范。咱俩都是红卫兵,买卖要公
平。我也不多要你钱,你给十五元吧!”
    他犹豫着。
    我说:“少于十五元我是绝不卖的!谁在‘大串联’中不想带回几件有重要纪念意义的
东西呢?我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才肯……”我真羞于说出那个“卖”字来,便又坦率又巧妙
地这么说下去:“白白送给你吧,我舍不得。我不过是象征性的与你交换,你也应该理解我
的心情……”
    他仍犹豫着。
    我见他犹豫不决,唯恐“交换”不成,便从草垫子下摸出那块矿石,往背心上一压,用
不惜血本大牺牲的语气说:“十五元,两件难得的纪念品都归你!”
    他终于开口了,只吐出一个字:“好!”
    我用背心包起矿石,往他腿上慷慨地一放。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也立刻从兜里掏出钱包来。他钱包里的钱真不少,不是拾元一张的,就是五元一张
的。厚厚的一叠,大概有一百多元。我们全家两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元。能带这么多钱进行
“大串联”,令人羡慕啊!都说上海人“抠门儿”,我算信了!他有这么多钱,刚才却只想
掏五元!早知他是个“百元富翁”,我就狠敲他一笔了!我有些后悔莫及。我若有经验,沉
着点,兴许完全没必要再加上那块矿石。或者矿石另议价,五元八元的准也能“交换”出
手。
    他给了我一张拾元的票,一张五元的票后,又问:“你还有什么有纪念性的东西吗?”
    我说:“没啦。就这两件,你也可以向许多人大大炫耀了!”
    他高兴地笑了,拿走我的背心和矿石,回到他的睡处,放入他的小皮箱,上了锁。
    看门的老头来通告大家:无论谁,只能在此住三天了。三天内必须离开,因为毛主席他
老人家已经检阅过我们了。这里即将开始接待下一批进京的红卫兵。
    我还他大衣。
    他说让我继续穿着盖着,走时还他。
    那老头是我在“大串联”中遇到的第一个大好人。如今我也是一个北京人了,无数次路
过地质博物馆那条胡同。每次路过,都会想起他。他肯定早已退休了。也许已经去世了。第
二十章
    二月中旬,哈尔滨市,不,“东方红城”几所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军事工程学院、
工业大学、建筑工程学院、黑龙江大学、哈尔滨师范学院的学生造反派,与几座大工厂――
轴承厂、量具刃具厂、锅炉厂、一机厂的工人阶级造反派联合起来,一举夺取了省市各级各
方面的领导大权。继上海“一月风暴”之后,在全国第二个成立了“三结合革命委员会”。
《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同样发表了热烈欢呼式的社论,颂之为“东北新曙光”。以毛
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政治局、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同样向他们发来了贺电。而当
时,政治局已名存实亡,完全由中央文革把持了。
    黑龙江省“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主任潘复生――兼黑龙江省军区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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