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7章


十点啦!”
    “我们最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啊!”
    欢呼过后,队伍还不见动。满街的红卫兵骚乱起来。
    解放军努力安抚,说是刚刚接到通知,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身体不适,检阅我们的时间
有所推迟。
    仿佛一盆凉水泼向众人头上,满街红卫兵的情绪顿时低落。都唯孔毛主席因身体不适,
登不上天安们城楼,这一天检阅不成我们。
    等呵等呵,至中午十一点半,拥挤在那条长街里的我们的“杂牌军”,在正规军的带领
下终于又开始走动。
    东四大街(也可能是东单大街)被红卫兵的对伍水泻不通地占领了。三十人一横排,浩
浩荡荡,不见头,不见尾,跑一阵停一阵地前进。
    能听到《东方红》雄壮的乐曲声了。
    天公作美。夜间虽然寒冷,白天竟晴空万里,红日当头。
    转上通向天安门的马路,队伍由三十人一横排而六十人一横排了。各路大军总汇合,欢
呼“万岁”的声浪从前方黑鸦鸦的人头上滚将过来: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如远闻海潮。
    欢呼声仿佛在招唤我们,盖住了解放军统一步伐的口令。对伍乱了。没有对形了。变成
一股人流,一阵阵势不可栏地向前汹涌,一阵阵冲到了铜墙铁壁似的,以更汹涌的反力卷荡
回来!
    终于,我望见天安门了!
    终于,我接近天安门了!
    天安门城楼空空荡荡。毛主席呢?毛主席为什么不在天安门城楼上啊!
    毛主席已然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一个多小时了。他老人家累了。他老人家需要去休息休
息。
    看见了毛主席的,还再想看见。没看见毛主席的,不甘心没看见。天安门前拥挤着成千
上万的红卫兵!真是成千上万啊!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我们要见毛主席!”
    “我们要见毛主席!”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喊啊,叫啊,哭啊。那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狂热场面!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汇成的人海,在天安门广场拧出海底谷裂般的漩涡!每个人都象一颗
小石子,在巨大的漩涡中打转。不升。也不沉。背朝天安门或面朝天安门,全不由己,只有
顺着那股漩涡转。
    《东方红》乐曲又响起来了!
    天安门城楼上出现了人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两位男女播音员,以无比激动的语调现
场直播到:“红卫兵小将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休息了
片刻,现在,与他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又并肩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他
老人家精神昂然,面带微笑,神采奕奕!……”
    人海喧啸了。群情鼎沸。“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在天安门广场上空回荡。
    也许我离得太远了,也许天安门城楼太高了,出现在我眼中的毛主席,只是半截身影。
沐浴着下午的阳光。他老人家的身影,没我预先想象的那么高大。站在天安门城上,在我们
的仰视中,甚至可以说显得很小。而站在他身旁的“林副统帅”,简直显得渺小了。毛主席
的身材在所有天安门城楼上的人中毕竟最高大,所以我还是一眼就判断出了哪一个是他老人
家的身影。并且别的人一登上天安门城楼都各就各位站立不动,都站得很靠后,只能隐约看
到些头。所以实际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成千上万红卫兵能仰望到的,也就只有毛主席和他
老人家的“最亲密的战友林副统帅”。
    毛主席显然也非常兴奋,一会儿走向东侧,一会儿走向西侧,一会儿伫立在天安门城楼
中央国徽之下那个地方。不停地走动。不停地挥手向红卫兵致意。时而挺身远眺,仿佛在注
视天安门对面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时而俯身低视,仿佛要同仰视他的观礼台上的红卫兵们交
流什么感情。“林副统帅”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毛主席。毛主席走向东侧他跟随到东侧。毛主
席走向西侧他跟随到西侧。毛主席站住他亦站住。毛主席远眺他亦远眺。毛主席俯身他亦俯
身。毛主席挥手,他挥语录。我们能仰到毛主席的上半身,却只能仰到他的头和肩。尽管离
得远,尽管毛主席站得高,他老人家的身影毕竟显得伟岸,而他“最亲密的战友”却象个侏
儒。
    忽然,毛主席摘下军帽,在天安门城楼西角又一次俯身,手臂大幅度地挥了一下,又挥
一下,并用他那很重的湖南口音高呼:“红卫兵万岁!”
    “林副统帅”也摘下了军帽,也来回挥了两下,由于身材矮小,手臂被天安门城楼栏杆
所挡,又想象毛主席那样大幅度的挥动,却不能够,仿佛居高临下的捞取什么似的。
    他也高呼:“红卫兵万岁!红卫兵万万岁!”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着魔了!万语万言变成了一句话,有拍节地喊叫: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成千上万条手臂,挥动成千上万本宝书。“红雨随心翻作浪”,“天若有情天亦老”!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又开始播音:“红卫兵小将们,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
康,请继续往前走,请发扬崇高的革命风格,使后面的小将能够顺利地通过天安门,幸福地
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
    女播音员广播完,男播音员接着广播,语意相同。
    一股人流以湍水决堤之势汹涌过来,冲走了广场上累卵石般的一批,取而代之,积石累
卵。
    我随被冲走的那股人流,一直“流”到电报大楼,才算能够选择方向自己步行了。
    人们好象一离开天安门广场,一离开那种人的漩涡,那种如梦如幻的场面,顿时也就个
个全部恢复了常态,匆匆地散向四面八方。使人感到被检阅是一个“任务”,他们盼望的这
一天实际上是盼望早点完成这个“任务”。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们就可以离开北京去上
海,去广州,去福建,去西安,去一切他们想去的城市和地方了。南方的大抵要往北方去。
北方的大抵要往南方去。
    今天他们如愿以偿,“大功告成”。某些人的心情,与其说兴福,毋宁说轻松。
    许许多多红卫兵的鞋被踩掉了。有的两只鞋都被踩掉了,光着双脚从哪里来的走回哪里
去,一个个“赤脚大仙”般招摇过市。有的被踩掉了一只鞋,或者拎在手中,或者仍穿着脚
上的一只,怪滑稽的。没遭到这个“损失”的,就瞧着他们的笑话,揶揄着他们大寻开心。
    我光着双脚回到了地质博物馆,为自己“损失”了一双半新的“解放”鞋闷闷不乐。更
是发愁,因为我要去四川看望我的父亲。父亲很久没往家中写信了。我要亲眼看到他现在的
“下场”怎样。倘他在受折磨,我决心留在他身边,陪伴他,给他些慰藉。总不能光着脚出
现在父亲面前,使父亲见了我伤心啊!
    正愁得没法儿,一个上海的红卫兵,凑过来与我商议,要拿一双新布鞋,换我抢到手那
块矿石。
    那是很好的纪念品。但换一双新布鞋还是很合算的。遗憾的是他那双布鞋我穿着太大。
我遗憾了半天,他也遗憾了半天。
    傍晚,听人说,首都体育场(或者是另一个体育场,记不清了)摆满了鞋,在被检阅中
失掉了鞋的可以去认领。
    吃过晚饭,光着双脚去了体育场。偌大的足球场地上,一圈一圈摆了几十圈鞋,起码两
三千只。还真有不少红卫兵去认领。
    天色以暗,我从最外圈绕到最里圈,没寻找到我那双鞋。那是“解放”鞋的时代,两三
千只中,半数是“解放”鞋。而且,我的鞋,绝不可能成双成对地摆在一起,哪里辩认得出
来呢?
    一个毛主席的“小老乡”对我说:“寻么子么,哪双‘孩’合脚,穿去就是了哟!天下
红卫兵一家子嘛,你穿我么我穿他!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么,莫啥子关系
哟!”
    受他启发,一只只往脚上穿,试了二十来只,终于两脚都选到了大小般配的,同样的
“解放”鞋,很新。旧鞋换新鞋,占了便宜,不敢逗留,怕被后来者一眼认出,忙不迭地就
离开。
    乘错了车,又到了天安门广场。检阅早已完毕,仍有不少人,在红墙下干着什么。走近
方知,都在用手掌或手指抹红墙上的红粉。抹了,再往笔记本上按下一个个指印或掌印。不
消问,那也是一种留取纪念的方式。红墙人手够得到以下的地方,被抹得左一道右一道露出
底色,难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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