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13章


大本营的装甲车坦克是
足够自卫用的。
    高墙外,“捍联总”的喇叭在喊叫:“炮匪们听着,我们知道你们现在是演‘空城
计’,赶快打开大门投降吧!否则我们攻进去,绝没有你们的好下场!……”
    高墙内,“炮轰派”的喇叭也响了:“耗子兵们听着,你们有胆量就进攻吧!我们众志
成城,视死如归!……”
    前后大门打开了。
    “捍联总”们呐喊着冲了上来,但一见出现在门口的是装甲车和坦克,又退了回去。
    装甲车向夜空扫射了一阵机枪。
    枪声过后,墙内墙外一片寂静。
    “捍联总”们悄悄撤走了。
    “炮轰派”的装甲车和坦克却一直象把门兽,堵在前后大门口。然而都不敢麻痹。怕
“捍联总”们是疑兵之计,再次袭击。只是有些看去就分明不顶事的女人,被劝说着带了所
有的孩子们睡觉。
    凌晨时分,“炮轰派”的大部队回“营”了。也就回了他们的战友――十一个活的,六
具尸体。四人是被毒打至死。两人是因不堪忍受毒打,跳楼自杀的。
    被就回的人中据说包括“炮轰派”总司令冯昭逢。他不但遭到毒打,还遭到假活埋的威
胁。埋至胸口,让他承认“炮轰派”是反动组织,以司令的名义宣布解散。他宁死不屈。真
的宁死不屈。大概因为他是“炮轰派”的司令,“捍联总”没敢真的就活埋了他,又把他从
坑里挖了出来……那天晚上人太多,情况也太混乱,我们竟没能荣幸地见到这位宁死不屈的
冯司令。
    大本营一片女人的痛哭,一片男人的怒吼,笼罩着复仇的强烈氛围。
    头头们当即开会,十几分钟后就作出决定――举行示威游行。
    于是许多人又开始忙忙碌碌地赶制担架,做花圈,写挽联,剪黑纱。
    九点,几千人的示威游行大军开出了“哈一机”。照例是前面装甲车和坦克开路。装甲
车头十字交叉披着黑纱,交叉点是一朵洗衣盆那么大的洁白的纸花。坦克罩着白布。这一次
出动四辆装甲车,四辆坦克。不擎红旗。只擎白布挽幛和白布丧幡。颁布了纪律,不喊口
号,不唱歌,一切行动听指挥。出于“哀兵战术”的考虑。真正的“哀兵战术”。六具尸体
放在担架上,以白布罩之。几十名身强力壮者轮番抬。白布挽幛上写着的一行浓墨大字是―
―为死难烈士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人人胸戴白纸花,臂戴黑纱。大队人马庄严肃穆,沉
痛无声,浩浩荡荡地向市内行进。
    一进入市区,广播车内就放出了哀乐。队伍随着哀乐的旋律走。交通为之中断,围观者
人山人海,似乎倾城出动.
哀兵战术
    队伍一直行进到省“革命委员会”楼前,坦克的炮筒缓缓扬起,对准了搂正面。据说那
天省“革命委员会”预感到事态发展严峻,正在开会,从窗口望见装甲车和坦克开路的示威
对伍出现,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离开了会场,坐进各自的小汽车内仓惶而逃。公务员们一时没
个逃处没个躲处,就打开几扇窗子,用竹竿挑出他们的白色工作服摇动不止。
    “让潘复生站到窗口来!”
    “潘二嫂”凌厉的声音从“炮轰派”的广播车内传了出来。
    一笔写不出两个潘。按说他们是一家子。阶级斗争不可调和,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而潘复生究竟代表哪个阶级,“潘二嫂”又究竟代表哪个阶级,则是今
天也说不清道不白的事了。本就是一笔糊涂帐,死者尽是冤死鬼。江青最初宣扬“文攻武卫
有理”,后来又说:“武斗中死去的人,死了活该,死得比家雀毛还轻!”反正她想怎么说
就怎么说。怎么说怎么有理。可悲可怜的是那些冤死鬼。更其可悲可怜的是死者的妻子儿女
父亲母亲。在武斗中死去的,大抵是中青年人。
    那些挑出“白旗”以示投降的公务员冲着外面喊:
    “潘复生早走了!常委们早走光啦!”
    “千万别开炮呀!我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呀!”
    “炮轰派万岁!炮轰派万万岁啊!”
    不开炮,“炮轰派”岂能善罢甘休?
    轰!……
    轰!……
    轰!……
    “炮轰派”真正炮轰“东北新曙光”了!
    接连六炮――对空放了六发演习弹。
    如果省“革命委员会”常委们都在楼内,是否往炮膛内装填真炮弹,就无从知道了。
    隔了一阵,又是六炮。
    六六三十六炮――自打解放以来,哪一年国庆哈尔滨也没放过礼炮。老百姓们可算听到
炮响,见识坦克开炮的情形了!
    有一发炮弹击中楼顶的避雷塔。尽管是演习弹,也将避雷塔击倒了。
    楼内传出一声声女人恐惧的尖叫……
    也巧,姜叔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发现了我,将我扯出了“炮轰派”的队伍,说:“你跟
我回家去!”
    我说:“不,我要和‘炮轰派’胜利在一起!失败也失败在一起!”
    他说:“你是想要了你妈的命呀!你妈都快为你急疯了你知道不?”
    我说:“姜叔你回去告诉我妈,我梁晓声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他凶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戴着棉帽子,帽耳朵护着脸,脸倒没被他扇疼。不过他使劲太
大,扇了我一个趔趄。
    “炮轰派”队伍中立刻跨出几条大汉,围住他喝问:“你为什么打我们的人?!”“你
年纪不轻的一个人,怎么动手打小孩?!”
    姜叔用他那带有浓厚山东腔的语调说:“俺是他叔,俺是他叔……”害怕起来。
    几条大汉问我:“他真是你叔么?”
    “是亲叔么?”
    姜叔抢着回答:“真是,真是,亲叔,亲叔……”
    他们对他喝道:“没问你!”
    我说:“是我叔,是亲叔……”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承认他是我亲叔了。
    姜叔又陪着笑脸说:“他昨晚没回家,他妈快急疯了!您几位看,是不是让俺带他回家
呢?……”
    那几个汉子就对我说:“你回家吧,再别到我们那里去了!……”
    姜叔不等人家把话说完,连声道:“多谢,多谢!……”拽着我的手就将我拖走了。
    “慢走!”
    那几条汉子又喝住了我们。其中一个向我们走来。
    姜叔一脸忐忑之色,小心地问:“不是您们让我们走的么?”
    那人指着我说:“就他这样子,碰上‘捍联总’,还能回到家么?”说着,从我胸前取
下了白纸花,从我臂上取下了黑纱,揣入他自己兜里。
    ……
    回到家,见了母亲,吓我一跳。仅隔一夜间,母亲变得几乎使我认不出了。她头发凌
乱,双眼红肿,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没洗。母亲她起码老了十岁。
    母亲好象也认不出我来了。母亲的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我。不打。不骂。不说话。就那
么瞪着我。
    我不由得低下了头。
    母亲瞪了我许久才说:“他姜叔,让他走,随他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他不是我的儿
子!”
    姜叔对我说:“还不快向你妈保证,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我低声说:“妈:我保证……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母亲却往外推我:“你走,你走!你别向我保证!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儿子!”不
由分说,将我推出了家门外。
    姜叔也跟到了外边,训我:“你看你把你妈气成什么样!你要是把你妈气疯了,你们一
家两个疯子,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对得起你爸么?对得起你弟弟妹妹么?你给我老老实实
地站在这儿反省!再敢走,我替你爸管教你!打断你腿!”
    他训了我一通,又进屋去劝母亲。
    一会儿,弟弟出来了,手中拿着煤棚的钥〔是匕〕,怨恨地对我说:“妈叫我把你锁在
煤棚里!”
    我一言不发,乖乖跟在弟弟身后,听任弟弟把我锁进煤棚。
    我蹲在煤棚一个不透风的角落思过。
    “大串联”的两个月加上投奔“炮轰派”的一夜,我确是在把母亲一步步往疯路上推
呀!
    可怜天下母亲心!
    可怜“文化大革命”中的母亲们的心!
    直到半夜,弟弟才将我从煤棚放出来。
    一进屋,母亲就对我喝道:“跪下!”
    我双膝跪在了母亲面前,不敢抬头。
    “你知错不知错?”
    “妈,我知错了……”
    “真知错假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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