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12章


持续三个多小时的一场车头抵车头的辩论,甘拜下风的倒是“捍联
总”!里三层外三层站在人行道上看热闹的市民,为“潘二嫂”大鼓其掌。“捍联总”的广
播车在掌声中狼狈地退到一个街口,拐弯开走了。
    从那一天起,“潘二嫂”三个字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几乎传遍整个“东方红城”。连
“捍联总”的许多人提起她都很佩服,不得不承认全市休想找得出一个能辩论得过“潘二
嫂”的人!
    据说潘复生在省“革命委员会”的常委会议上也曾讲过:“象‘潘二嫂’这样的人才,
实在难得!谁能把她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谁就等于为我们的新政权立了一大功!只要她肯
弃暗投明,我潘复生保证给她个省‘革命委员会’常委当,即使她要当省‘革命委员会’副
主任,我们也是可以考虑的!”
    又据说还真有人去拉拢过她,遭她严词拒绝。
    她是个死硬到底的“炮轰派”。
    后来她时常带领“别动队”在全市各处演讲,为“炮轰派”募捐。
    我曾远远地听过一次她的募捐演讲:
    “公民们,我是潘二嫂!我在此向你们伸出求援的双手!正义之神在我和你们大家的上
空,她此刻默默地注视着我和你们。谁没有妻子儿女?谁没有父亲母亲?‘捍联总’对我
‘炮轰派’实行种种封锁,妄图将我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我‘炮轰派’战士个个死不足惜,
但我‘炮轰派’战士的妻子儿女是无辜的,他们的父亲母亲是无辜的!他们无辜的妻子儿女
和无辜的父亲母亲陷于饥寒交迫的境地,因为参加了‘炮轰派’的工人兄弟们的工资早已被
停发了……”
    只要“潘二嫂”往哪一站,一开口演讲,围观的市民,凡是身上带着钱包的,不管你是
否认为“炮轰派”有理,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衣兜掏出钱包来!
    “潘二嫂”就具有这等本事!她那表情,她那声音,就是能令你感动!她仿佛具有某种
魔力似的。
    而在她身旁,“别动队”员抬着一个大箩筐,人们纷纷往那箩筐里扔钱。连孩子也不例
外。每次她都能募捐到满满一箩筐钱!
    “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老百姓,十分的“仗义疏财”。他们普遍比现今要穷得多,却
普遍不如现今的人们对金钱看得那么重。这也是“潘二嫂”当年次次募捐成功的条件之一。
倘若今天,纵有十个“潘二嫂”,为着更加能引起人们高尚情操之目的,只怕是十天半个月
也未必能募捐到一箩筐钱!修复万里长城啦,中国儿童基金会啦,支援非洲灾民啦,工资二
百来元的人,也是只舍得捐出一角二角的。国库卷如不是分配指标从工资中扣除,十有八九
的人可能就不买。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中国人的头脑不再象“文化大革命”中那么简单了,甚至是变得过分的精明了。因而从
前那种“仗义疏财”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有时简直不能不怀疑:这也算是一种“反思”么?
我很迷惑……
    当年“炮轰派”中有一说法――“范大哥”的理论,“潘二嫂”的口才,冯司令的组织
能力。冯司令者,冯昭逢也。他们被合尊为“三杰”。
    我们能不觉着是种荣幸么?
    “潘二嫂”在募捐时,“捍联总”有好几次可以捉拿她,但据说潘复生有指示,对“炮
匪三杰”,没经省“革命委员会”下令,不得捉拿。更不得加以伤害。
    在这一点上,公正论之,潘复生还是挺爱才的。他一直到最后,大概仍怀着几分劝降他
们的幻想。当然只能是幻想了。
    而“潘二嫂”不许我们这些写了血书投奔“炮轰派”大本营的中学生参加那一天大规模
的营救行动,无疑是不忍我们也去冒一次出生入死的危险。体现着女性的善良。
    “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仇恨、恐怖、无谓的似乎有理性实则无理性的种种疯狂行动
中,的确也时时有良知和人道的光环闪耀。它说明到底毕竟是人而不是疯子进行的运动。是
人在干着疯事。
    那个带我洗澡的人,又带我们到“炮轰派”家属们的住地,分别给我们安排睡觉的地
方。“炮轰派”的家属们,十几家几十人合住在各个车间内。各个车间都很冷。
    女人们在哭,孩子们在叫――是那些被“捍联总”抓去的人的家属。
    我身临其境,对他们的一种巨大的同情和怜悯顿时从心底涌起,觉得是来到了受暴政压
迫者中间,产生了一股要与那暴政呐喊着挑战的刚勇豪烈的气概。其实,当年受压迫的又何
止“炮轰派”及其家属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不都是在受着一种暴政的压迫而同时又
压迫着别人么?暴政也并不能说是“东北新曙光”,它毕竟代表着力图安定的趋向。暴政是
“文化大革命”本身。“捍联总”和“炮轰派”不过都是那暴政的必然产物。在这二者之
间,是无所谓正义和非正义无所谓是与非的。
    忽然响起了警报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捍联总”的一支人马,趁大本营实力空
虚,发起了进攻。扬言要一举拿下“哈一机”这个“炮轰派”的顽固堡垒。
    于是一片紧张。女人们更哭。孩子们更叫。
    几十名留守大本营的“炮轰派”战士聚集到了一起。
    其中一个大声对女人和孩子们吼:“不要哭!不要叫!你们哭,你们叫,‘捍联总’也
是不会发慈悲的!有我们几十个人在,就保证你们的安全,绝不会让‘捍联总’攻进来
的!”
    几十名老工人也自觉组织起来,人人寻找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对他们说:“我们跟你
们一块去守卫前后大门!今天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俩赚一个!”“死了,咱们的人会给咱们
报仇的!”“男的女的,老少爷们,王八蛋‘捍联总’要是真攻进来了,谁也不许作孬种!
咱们生是‘炮轰派’的人,死是‘炮轰派’的鬼!”
    有个女人也振臂高呼:“姐妹们,咱们也要操家伙,跟王八蛋‘捍联总’拼命呀!”
    于是女人们,连同一些半大孩子,在这样一种同仇敌忾情绪的互相煽动下,也纷纷寻找
应手的武器,预备拼命。
    我激动得要哭,何等豪烈的场面!我所渴望体验的悲剧精神和英雄主义,是整个儿将我
主宰了。
    我寻找到了一跟长铁棍,紧紧地握在手中。
    于是人们冲到了院子里。
    几盏探照灯开了,院子里亮得如同白昼。
    一部分人扑向前后门。一部分人守卫在四面高墙下。
    我甚至想象到了“哈一机”被攻占后的惨景:男女老少的尸体横倒竖卧,人人死后手中
仍紧握带血的武器。想象到了被母亲死前掩护地压在身下的幼儿,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哇哇
哭声。想象到了我自己应该怎么个死法才更英雄更悲壮,临死应该呼喊什么口号。按照我的
想象,也可以说按照我的意愿,我应该在其它人全都死光了之后再死。应该面对着无数的一
步步包围上来的“捍联总”们,怒目而视,首先毁掉武器。可惜我拿的是一根长铁棍,只有
塞进炼铁炉才能毁掉。要拿的是一支枪就好了。就可以做到死了也不将武器留给敌人了。要
拿的是一根爆破筒就更其好了!那就可以做到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关于武器的这一节想象,
虽然英雄得可以壮烈得可以,悲剧味儿也十足,但分明地是只能想象一番,根本无法实现,
只得不去细想。呼喊什么口号却是完全可以早作打算的。我想到了雨果小说中那个法国骠骑
兵上尉,他在滑铁卢为拿破伦而战死的时候,面对一步步向他包围的英军喊了一句什么来
着?对,只喊了一个字――“屎”!那当然是很轻蔑的意思啦!不过“捍联总”们能领悟
么?他们要是没看过雨果的《九三年》呢?要是虽然看过了并不记得那么一名英雄的法国骠
骑兵上尉呢?他可不是书中的主人公啊,仅仅是个被雨果一笔带过的无名角色呀!那就再喊
一句“炮轰派万岁”吧!
    屎――
    “炮轰派”万岁――
    英雄是足够英雄的了!壮烈是足够壮烈的了!似乎总归还缺少点悲剧味儿……
    对,对,“毛主席万岁”是不能不喊的!为毛主席而战而死,毛主席在北京却肯定不知
道,还不是悲剧么?当然是为毛主席而战而死了!不是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和这么多人
又是为了什么图的什么呢?
    只喊三句口号。再多一句也不喊了。大概英雄地壮烈地死前,也只来得及喊三句口号。
第三句不一定要喊完,可以喊到“万”字,便张大着嘴,将“岁”字堵在口中,缓慢地倒下
身去。不要向前扑倒。一定要向后仰倒。一定要叉腿而立。倒时一定要伸展开双臂。缓慢地
直挺挺地倒下去。尸体要呈“大”大形,倒在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我正徒自想得海阔天空,几辆装甲车和坦克从仓库里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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