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凝的冰雪上,平旦时分扬起清脆的马蹄声。一匹轻健的桃花马止步陈府,下马的是位看上去二十来岁、神色蔼然和善的内官。
“老爷,瑞祥益的人方才来过,说您的禔衣已经制好了。”阿圆已候多时,疾步上前牵过马匹。
“哟,是阿圆啊。只数日不见,你小子——怎又长高了!”见是阿圆,陈符露出亲和的笑。“已制好了么?那,劳你跑趟腿,去带回来罢。”
“是!老爷。”
“对了阿圆,”陈符正欲进院,忽顿住脚步。
他回头,冲阿圆扬声道:“你有多久未见你娘了?”
阿圆还未及回答,他就续言道:“人道是莺啼燕语报新年,逢至献岁之时,身为人子的——怎么能不去问谒高堂呢?取衣之前,你可先去北院瀚衣局,看望看望你娘亲。”
“小人……谢老爷厚恩!”
阿圆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意。陈符一于视野里消失,他便拔腿,向北院奔去。
浣所内,一对母子在井栏边依偎。此刻的阿圆,方略显五龄子的痕迹。
“娘,这些日子,你又瘦了。”
“不妨事。娘见了你啊,今天又能多吃一碗米饭。”吴氏轻抚孩子的头。她年不过四旬,可终日奔劳,手茧已结了厚厚一层。
“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必寄人篱下、在这里受气了。
我们会有我们自己的家,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一家人——永远待在一起……”
吴氏的心被猛地击疼。
“……我听说——他们前几日,竟又打你了?”
“您别听他们乱说,我没事的,娘。我现在——身子越长越结实了!从前我不吃打,他们打我时我老是叫疼,可如今,明明打我用的是一样粗的棍子,他们竟似愈打愈轻了。前几天他们照常来打,可我只觉得——那词怎么说来着?对,只觉得隔靴搔痒!哈哈哈!”
阿圆所不懂的是,他的懂事只会令为人母的更感心痛。吴氏紧抱住他嶙峋的小身体,像是在用他堵住心口流出的鲜血。
“阿圆!不要怨恨别人!切记住,他们抽你一百鞭子,也不能证明抽人鞭子是合理的。不要让自己……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不要让内心充满怨毒,知道了么?”她再也难抑心中伤恸,失声痛哭起来。
阿圆见不得母亲哭泣,此时喉咙也哽住了。他轻声道:“娘、娘,你莫难过了。你说的话,孩儿全记住了。”
“阿圆,娘亲对不住你,让你自生下来就在这里为奴为役,没有读过一天学堂……你要听娘的话,每日干完活儿后,不要嫌累,要多去找些书来读。有哪里不懂的,就让治平教教你。因为——你不属于这里,你明白么?
娘实在是无用,有些东西,只能让你一个人来承担……
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的理由,只要愿找,总会有的……”
吴氏背过身抹干脸颊,不再看他:“你去罢!在那里,记得要好好吃饭。”
阿圆抱着禔衣,踟蹰在回府的路上。娘亲伤悲的面容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使他如同丢了魂一般。
他正怔营之际,忽被一个从身左巷子窜出的蒙面人捂住口鼻,手脚麻利地拖入深巷。
他无效地挣扎,惊恐的瞳孔映入墙角蹲守的一众同伙。手脚被他们牢牢抓住,他根本无从抵抗,眼睁睁地注视着帛带勒住自己的脖子。
他的腿四处乱蹬,却只加剧了呼吸的疾促。
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什么东西也看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呼、吸、
呼、吸、
呼……吸……
眼见他气息终于渐转微弱,那一伙人均暗自松了口气。
眼神已经涣散之时,阿圆的瞳仁里,忽然映射进一个恰好路过胡同口的小身影。
那是她……
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奋力一挣,嘴离开了蒙面人死死覆上的手。
“小姐,救我!”
明月正迟行在街市里,垂听着哥哥数落自己昨夜的行径。这时,她耳畔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在求救。
“哥哥,你听到了么?好像有人在呼救!我去看看。”
“明月——你这又编的什么烂借口?你哥哥我会像昨晚那样,再上你一次当么?别整日就想着偷跑去玩。听话!随我回家。”哥哥说罢,拉上妹妹的手前行。
“我没骗你——是真的有人在喊救命!不信的话你仔细听。”
眼看他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明月急了。
“哥,你……你松手啊!”她弓起身,费力地一一掰开他的手指,挣脱跑开。
“喂!你去哪儿啊明月!”她不理会身后的惊慌呼声。
循声跑近巷口,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只见七八个汉子抓着一个男孩儿,将他的脖子缠了一圈又一圈,活似宰牲的情景。男孩儿的脸面全是充血,眼看就要不活了。
她回过来神,大急叫道:
“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他!”
那伙人听到被人发觉,慌忙松开布帛,寻路遁走。
待他们均逃远,她胆怯地走入巷子,远远地看见那男孩瘫在墙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圆,是你么?”
她犹疑地望着咳得剧烈的男孩。见他脸色渐回正常,不知是否因为适才的波折,面容颇显苍白。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双常含悲哀之色的大眼睛。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应是不会笑的。这就是她昨夕没看到的那张脸么?
“是我,明月小姐。你又救了一次我的命,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他想到自己之前对她的疑忌,愧怍无地自容。
“莫再说这些了。”她的关注点只在阿圆前颈的血红印痕上,“必……很疼罢?”
他黯然道:“回小姐,不很疼,但……颇苦。”
“苦?”
“是,颇苦,这人间。
他们,打我、骂我,说我是杂种,辱我是我娘和太监生出来的东西,这些我都不怕,我都能忍受。可现如今,他们竟还要杀我。我实在不懂,这世间……到底是何道理……”他的委屈统统涌上心头。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在母亲前强装的坚强,会在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面前,全都土崩瓦解。
她无言以继,只觉自己笨嘴拙舌,竟想不出一句可让人信服的相慰之语。
巷子里静悄悄的,二子垂首。巷子外肩摩毂击,人群嬉笑。人间喜悲原不相通。
“阿圆,吃糖么?这个好甜的。”
她正苦于想不出安慰之法,忽惊喜地想起袖中未吃的胶牙饧,忙翻找出来,摊手给他。
阿圆怔怔地看着她掌心轻轻摇曳的饴糖,许久才回过来神,把它接过。
“是不是很甜?”
他使劲点头:“是!真的好甜……”
像是被甘饴化冻了呆滞的伤神,他笑得从未如此动容。
“你若是爱吃,往后我天天都带给你,我保证。”她顿了顿道,“人间是很苦,但是,我可来予你甜呀。”
她的笑绽在唇上、眉间和眸中,不属星汉的灿烂,却有空夜的沉净。那笑会让人觉得,也许世间真有这种人罢,不需要亲历,不需要倾听,就能体会你的苦楚。
明月小姐,我有曷德曷能?你何以如此待我?他心中喟叹。
她本已走远,忽又回头:“阿圆,你的覆面在我那里,我回头拿给你!”说罢疾奔而去。
他本欲出言赠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自己偷来之物怎可留在她身边,平白辱没了她……
想起自己刚才的言语,他重重地击敲了一下前额:“阿圆啊阿圆,你可真该打。娘才交付你的话,你转头就作耳边风。自己又未死,却摆出一副半死半活的鬼样儿来。自怨自伤、十足软弱!”
他哪里缺存活的理由。
娘亲,治平,还有——明月小姐……
这些人——这些自己在意的人,不都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么?
“要死,我也只会死在别人手里。“他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骄傲来。
陈府中堂。
廊庑下的炭口,入九以来就未断过柴。热气顺着夹墙传入内堂,火墙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阿圆一进门,鬓腮上的冷霜就化作水雾,无影无踪。
他抖搂开鸦青色的杭罗禔衣:“老爷,这罩衣我已看了,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掌柜让您穿上试试,若是不适身,我再带去让他们改改。”
“阿、阿圆?你这么快就回啦,你娘近来可好?”陈符的铜手炉差点惊掉,压根未曾料及阿圆可站着回来,幸好及时掩饰住了脸上的瞠然。
阿圆待要离去,透过半掩的轩榥,睹见陈符正与数个仆人交谈,颇显激动的样子。陈符也发觉了他的停驻,不自然地变脸一笑,冲他挥了挥手。
不知何故,阿圆总觉,老爷看自己的神情很是奇怪。此时他年龄尚幼,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神情,待他成了王孙后,常见别人脸上挂着的这种东西,也渐徐明白了其中意味。那是人在面对权力时所特有的一种神色,混合着谄媚和畏惧这两种本自矛盾的东西。
陈符收住脸上发僵的笑:这小家伙毕竟是龙种。他每见自己时,自己之所以皆作言笑晏晏的模样,怕的是这小子或命不该绝、死不在己手。若是如此,今番的陪笑或然可换自己一条性命罢。打发了自己的几个痴肥手下,陈符扶额喟叹:小阿圆小阿圆,你哪儿寻来如许之多的贵人相助?之前是戴治平那小子,现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黄毛丫头。尽是三番五次营救于你……
他将身埋进鹅项椅,陷入回忆。
六年前一个风疾雨骤的夜晚,一个披着黑氅的人将吴氏送至这里。
那人口称是陛下意旨,他本来将信将疑的,直到瞟见他腰系的金牌。他道,她留在此处,形如仆人,可要自己将她视作重宾好生照看。尔后他就再未登门。吴氏进府不久,诞下了小阿圆,也不知皇帝有否获此消息。
这女人素来沉默寡言的,他也从来想不明白她的身份。
直至孙皇后的人造访,开口就命自己杀掉吴氏的孩子。这等强横姿态,令他领教了彼时刚把胡后逐入长安宫当道姑的中宫新主手段。他这时已然猜到,吴氏必是得过皇帝青幸,只是不知身份犯了什么讳,太后和孙皇后不愿让她入宫。故而皇帝会将她安置到自家,金屋且藏娇。
如此说来,孙皇后让自己杀的,岂不是皇子。
他何以敢?
此罪本已穷凶极恶,况皇帝膝下只有一子、君嗣如此稀薄的处境。
于是他只能勉力搪塞皇后。
皇帝金屋藏了娇,却像把她忘却一般,再无人来问。皇后倒是屡常遣人存候。每逢人来,他就差人找找阿圆的茬,责打一顿给使人瞧瞧,稍作交待。递给她的说辞是,如若直接除掉,恐日后皇帝觉察,对她有所牵连。倒不如日削月割,施以苛虐,让这小鬼死得不留口柄。
陈符深知,自己这种做法,两头俱担有风险,可至少他没将任何一头得罪死。
小人物只能如此。被陛下、娘娘两尊大佛夹在中间,他的处境不可谓不险绝,一招不慎,身首异处。
但他信奉风险愈大,收功愈厚。担惊受怕了这好些年,今是收功的时节了。因为形势已大不相同了。
近来他听闻皇帝御体大渐,消息来源是可靠的,而皇后年富力强,这说明,他应选边儿站了。
之前须得首鼠两端,如今不必了,阿圆母子的性命也该了结了。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出手自然会更谨慎。灭口是灭口,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龙血。今日本是个良机,操纵他出府,嗣后下手,大为降低了自己事后要承担的风险。可谁能想到,那几头蠢猪,竟想出当街杀人这条妙策!
看来……得自己亲自谋划了。如果皇帝死在这母子前面,那自家院子里的不就成了戚夫人?到时就轮不到他处置了,便是天大的功劳,也轮不到自己。
他已经快三旬了……却还在御用监当一个不尊不卑的贫膌差事。好好的男人不做、跑来做太监的,哪个不是奔着一步登天?他每念及此,都不禁掩泪。青史上那些声名煊赫的老前辈们,好像在脑中告诫他:抓住机会!这是你这辈子唯一飞黄腾达的机会……
他拭净面容上的泪痕,自语道:“阿圆、吴氏,我会让你们走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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