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第81章


那会是谁呢?那极可能是小蝎儿他们,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领了一拨人骑马直追下来,但那是没有用的,不论生死,这趟万家楼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来势那样猛,雨水哗哗朝下倾倒,云低得能打着人头,从额上不断滚落的水珠使人张不开眼,压根儿分不出那儿是天?那儿是地?那儿是云?那儿是雨?闪光连着闪光,一支支惨白的活珊瑚使人心惊目眩,雷声在云里哗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镞,把一个带着枪伤的豪士折磨着,转眼功夫,关八爷全身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为了便於呼吸,他几乎伏身在马背上,深深理下头,一任白马朝前宾士。
雨水倾泼着,闪电是游窜的青蛇,是炼狱里的魔火,那样反覆的,肆意的禅续的,要捕获一个人,焚烧一个人,吞噬一个人,熬炼一个人;关八爷咬紧牙根伏在马背上,雨水从他背脊上蹦开,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尔睁开眼缝,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黄带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惨惨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谧的柔美的自然风情都被这场恶意的暴风雨破坏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来,变成蛮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见走兽,不见飞禽,满眼只见青蛇游窜,魔火抖闪,满耳只听得哗笑的雨点,哗笑的雷声,这正是幼年时噩梦中常见的炼狱景象,而今阴山背后的炼狱已落在人间……
白马一块玉不愧是一匹名驹,它并没有被满天游闪和震耳的暴雷所惊,马蹄泼着含沙的浊水,认准草尖夹峙着的朦胧的路影朝前宾士,马背上的关八爷浑身冰寒,全靠着白马身上蒸腾的汗气温暖心窝。仿佛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盘,在幽灵般的闪光中移转一下,闪过去了。路边的柔草被暴雨蹂躏得惨不忍睹,草叶寸断的,埋入泥沙的,根须暴露的,随水飘流的不一而足,在这样鬼气森森的青幽惨白而寒冷的闪光世界里,在关八爷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种不幸的、苦难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征,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许许多多扭歪的、残破的、流血的人脸。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这一点……天生纯朴善良的人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必须有人拯救!……在闪光过后的黑暗里,那些人脸纷纷旋转,从暴雷的巨响背后,他听得见那些无声的号泣哀啼。
闪过去,使人目盲的闪光和陷塌的黄暗,闪过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点鞭打着他,不歇的闪光鞭打他,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蛮野的兽,狞笑着舐吸他创口流迸出来的血液,他不是什么铜打铁浇的英雄豪杰,他的鲜血时时不断的迸流使得他肉体极感疲弱,他浑身浴着掺和了血水的雨水,开初是极度的寒冷,后来变成一种烧灼,复由烧灼变成麻木,他的脸在闪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变成乌紫色,他惟一可凭借的不再是一向健硕的躯体,只是一种痛苦的爱心所结成的意志,……万家楼,万家楼……伏身马背的关八爷,在半昏迷中,仍然这样反覆的自语着。
老天仿佛要存心折磨这样的一个人,闪电嬉弄着腾汗的白马,咯喳喳的响雷就在他头顶上炸裂,电光劈中路边的一棵古树,连枝带叶撕裂开来,腾着白色的烟氛,一只被雷火灼伤的鸦鸟跌落在水泊里,歪着身子,哀切的扑扇着翅翼,啼叫着,作本能的挣扎,但那是徒然的,鲜血从它喙间溢出来,它归入了这劫难。
三里弯路后的野铺的影子打一个盘旋,从白马的身边闪移过去。暴雨并没减弱。
而天却真的黑了……
八十八
 关八爷并没听错,在这场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后一里地,确有七八匹马在追着他。关八爷枪伤没痊,执意要亲去万家楼,小蝎跟几个头目们虽不敢顶撞他,暗地里总放不下心,所以大伙儿计议妥了,只等关八爷马出羊角镇南门,就由小蝎儿自领七八个人拨马蹑护着他。谁知白马一块玉的脚程太快,一般马匹差得很远,行不多久,就连关八爷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经过一段荒路时,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迤逦的血迹,惊叫说:“不妙,八爷他……想必是伤口破裂了,咱们务必追上去,劝他回镇。”
“天色更糟,”小蝎儿说:“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爷为早天救援盐市,真的豁着命干的。……说句真心话,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爷这种好汉子死不得,他那伤口要是沾上生水……残废算轻的,只怕连命全保不住,咱们放马追罢。”
就这样,七八匹马迎着风砂直追下来,并且一路绾起喉咙叫喊着,但得不着半声回应。他们一样的淋着雨追到夜晚,精疲着力竭的投到三里弯没鼻子大爷开设的小荒铺里,讨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烫酒来温暖身子。
“这一路没见着人影,”一个汉子担忧说:“八爷伤口流血过多,半路上会不会弄出岔子。”
“我想不会的。”另一个说:“八爷的马快,也许这阵子业已进了万家楼了。……可惜雨泼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马蹄印儿。”
风和雨仍在荒铺外翻搅着,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响,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正在拌料喂马,一面低声的嘀咕着她的矮老头子,声音细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我晓得,”老头儿嗓门儿倒满大:“我生着两眼干什么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们是朱四判官的人,从羊角镇下来的。……我还怕什么?谁还能再割掉我一个鼻子?你怕他们吃东西不给钱?把门顶上,风太大了!”他朝客堂里伸着头叫说:“甭等烛火被风吹熄了,再耗我几支火柴!你们这些土字型大小儿的大爷。”
“你不要命了,老砍头的。”没鼻子大娘骂说。
老头子眼一眯,牙一龇,喝热汤似的笑起来:“你甭替我担心,——我这几根老骨头打总算,也不够一颗枪火钱的,就算他们爱吃人肉也轮不着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鸦,连肉也是臭的酸的,闻闻就够了。”
客堂里围着一支白蜡喝着闷酒的汉子们,也都被没鼻子大爷这番话逗笑起来,只有小蝎儿双手抵着下巴,两眼疑疑楞楞的望着飘摇的烛焰,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
“你们顶着这场雨,真像顶着刀。”没鼻子大爷见了人,就像苍蝇见血一样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烟杆踱过来找话说了。
“问问他罢,蝎爷,”一个说:“他也许见着八爷了的。”
“我说,没鼻子大爷,我想问问您,”小蝎儿说:“天将落黑时,您见着一个骑白马的汉子打从铺前经过没有?……这事是很关紧的,他带着枪伤……”
“没有,”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挺着肚子抢过来插嘴说:“我们任什么全没见着,连老鼠毛全没见一根。”
“原来你们是追人的。”老头儿抽了一口气说:“那人是叫你们开枪打伤的?朱四判官半辈子没干过好事,日后该翘着屁股下地狱眼儿。”
“咱们不再干土匪了,没鼻子大爷。”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四判官也已经死了。咱们弟兄如今全要跟着关东山关八爷去助盐市,关八爷是跟咱们头儿比枪时带下的伤。伤没好他就急着要来万家楼……咱们不放心,跟着下来,却找不着他。”
“嘿,你们可真会说谎!”老头儿说:“专拿鬼话骗人。你们那儿是追什么关八爷?!你们是踩路儿,接暗线,打算再卷万家楼,上回你们开枪盖倒了保爷,这回更辣刮,没动手就先害死了业爷。”
“谁害死了业爷了?您说。”
“有人在水塘边打算掬水喝,忽然发现脚下有根麻绳头露在水面上。”没鼻子大爷说:“那人一时好奇,伸手拉动一下,业爷就从水底翻了上来,双手反缚着,背上还着人系了一柄铁犁头。——他脑后有裂伤,是被人先拿钝器击倒后,沈尸在塘里的。想来你们比我清楚,——万家楼的人众口同声,全说是朱四判官害的,说四判官枪马聚屯在羊角镇,就是为了再卷万家楼。”
“天晓得?!”小蝎儿双手捏着拳,叫说:“天晓得,朱四爷死后还背了个谋杀的罪名!若论歹毒,这人可真歹毒到家了。”
“亏得咱们适才没拉缰直放万家楼。”一个说:“假若冒冒失失靠近栅门,怕他们不拿咱们当土匪办?叫割掉了脑袋怕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
“这宗事可不是咱们的人干的,老爹。”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业已死了十三天了,羊角镇的人全晓得这回事,……关八爷离盐市,打算说动咱们拉枪去盐市保民,头儿拗着性子要跟他比枪,枪伤八爷后,他自戕死了的。关八爷挂虑盐市安危,放马下来找业爷……却不知业爷遇害了……”
“就算八爷业已进入了万家楼,他这趟也算白跑了,”一个熟习万家楼内情的人说:“业爷遇害后,若是小牯爷作主,事情还好办,要换了珍爷作主,准不肯拉起枪队去助盐市。珍爷是个文弱书生,一向没有胆量,他未必肯大明大白的开罪北洋军。”
“万家楼肯不肯听八爷的话,那还在其次,”小蝎儿说:“咱们耍枪玩命,却不怕开罪谁,即使北地这些大户不肯拉枪,咱们好歹还有几百人枪,好跟江防军豁着干一番,目前最使人担心的,还是八爷怎样了?!”
一提及关八爷,大伙儿就捧着脸沉默下来了;无论这半个月来起了多少变化,朱四判官手下人总和万家楼的人有着极大隔阂,想盘马直进万家楼是行不通的,说退回羊角镇罢,更解不得悬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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