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第88章


统带困守在砖堡里,民团的伤亡越来越多了。尽管拚命开枪压盖着,也挡不住马队在桥南清扫那些阻障。天亮后,马队的枪火盖得很准,连射口也伸不得人头。自己统着的人数不多,万一桥面的阻障被扫清,很难挡得住马队闯进来。
“除了请方爷拨枪过来,”统带说:“这儿情势够紧的了!”
“用不着找方爷,”堡后的壕堑口有人伸头报说:“西边堆上拨来了百十张单刀,有刀手助阵,他们一时也难闯得过桥的。”
统带无声的叹口气,感慨的说:“这也只是临时应急的办法,盐市到底是座孤城。大湖泽的民军,被小胡子领兵隔住,一时伸不来援手;孤身北去的关八爷又渺无音讯,假如北地不来援,盐市虽能勉力撑持,但日子也不会熬得太久……了!”
在阴暗潮湿的砖堡里,景象是凄惨的,马力斯快枪还在响着,堡墙上业已散布了大遍零乱的弹洞,挂彩的就靠在墙角上,一些尸首叠在堡口,粗糙的圆木钉成的地上,到处滴洒着鲜血,一只被扔落的牛角哨儿横在一滩血泊中没人捡拾,每枝枪孔下都蹲着两个人,趁空儿朝外放枪。密集的枪弹早把人两耳啸聋了,只觉得堡顶的木架颤震着,尘土纷纷朝下洒,迷着人的两眼。
东面和西面喊杀声卷地而起,大小渡口也不知情势如何?而桥南端的江防军马队,许是受了三面攻扑的怂恿,也已经把三层鹿砦扫除,在猛烈的枪火压护下爬上桥面拖移拒马。
“让他们冲过来,还是毁桥?”
“毁桥是来不及了。”统带说:“只有硬对硬的搏杀才是办法。”
谁的枪击中一个拖拒马的兵勇。那人站起身子打了个盘旋,从桥栏的侧面栽进了河心。几匹马跟着上桥,也被击倒在桥面上,单刀队趁势滚杀过去,在长桥的两端拉着大锯,幸好汤八刮又从高堆那边抽拨百十个枪队赶到,才使一度危急的洋桥口转成僵持不下的局面。这局面是鲜血换来的,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激战,桥面上已横满了尸体,重伤的马匹被遗弃在桥口的坑凹里,还不时刨动蹄子,朝空发出逐渐微弱的哀嘶。
几只爱食尸的大癞鹰,似乎被某种血腥的气味引动了,在灰色的云层下盘盘绕绕的飞着,通常在细雨并没全停的时刻,它们是难得飞翔的。
它们尖锐的眼看得见地面上的鲜血与河心扯动的红丝。它们骨碌碌的鸣叫着,鸣声是很欢悦的。
天没放亮时,被分派在东边扼守小渡口的石二矮子、大狗熊和王大贵一直围在小酒铺里跟棚户里的汉子们聊天。石二矮子那张嘴除了吃喝之外,总难得有停住的时候,而且满嘴诙谐,逗得那些棚户们咧开厚实的嘴唇,笑得捧着肚皮,简直忘记了江防军业已开上火线,就要对盐市展开攻扑了。棚户们一向崇仰关八爷,对于眼前这三位跟八爷走道儿,而且屡经大难不死的三个人也够尊重,他们称石二矮子叫“石爷”,王大贵叫“王爷”,问及大狗熊的姓氏好称呼时,石二矮子就说:“叫他狗爷不甚雅,马虎点,就叫熊爷罢!”
“石爷,”一个棚户笑问说:“您到底是闯过道儿的人,江防军就要攻扑了,您还这样开心?”
“欧,我它妈开心透顶!”石二矮子说:“你不知咱们走腿子这多年,受过防军多少洋熊气,有机会送上门来,让咱们伸枪打活靶,咱们为啥不开心?!”
“您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生死?”一个棚户手抱着两头削尖的木棍,蹲在他自己的脚跟上,带一份好奇和赞叹的意味问说。
“谁不怕死?”石二矮眼珠乱滚一阵说:“不过如今我石二矮子不怕了,怕死就是你养的。咱们这条命飘在浪头上,说死么,也该死过十回了。”
“实在说,跟八爷活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看着他行事为人,怕死鬼也会变成好汉。”王大贵说:“八爷他总认为人活着,即算做不了什么,也该做个‘人’,若果人也做不了,倒不如死得像个人样儿。”
石二矮子正待说什么,炮声却把他的话头剪断了。棚户们一向没听过炮击,个个都有些忧虑之色,而石二矮子却理开嗓门儿,歪腔歪调的唱出来:“洋熊炮,瞎胡闹
东一炮来西一炮
打得老子哈哈笑……”
忽然他停住身子的摇晃,正正经经的捏着眼皮说:“不是我在说鬼话,我敢打赌,天一亮,防军准会攻扑小渡口,不信?那你们就等着瞧好了!……我这眼皮一跳,十回灵验十回。你们准备着斯杀罢,我说的话是错不了的!……”
棚户们半信半疑的听着,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统领着他们的张二花鞋早就集聚起他们,一再演练过杀敌的方法,那方法是依照小渡口的地势决定的。如果说盐市那条东西横走的长堆是一条举首欲飞的苍龙,那么小渡口就是这条龙昂起的龙头,无数凸起圆顶沙丘是苍龙头顶上的闪光的鳞甲,沙丘中间围着高架铁刺网的小盐庄房舍,恰恰坐落在龙顶的正中央;张二花鞋手里控有两百多支杂牌枪组成的枪队,就布置在小盐庄那一带起伏不平的高地上,东面棚户区的七八百使刀叉棍棒的人,张二花鞋把他们编成七队,分别匿伏在沙丘脚下的灌木丛里;他料定江防军若攻小渡口,必得要攻占高地上的小盐庄,要攻小盐庄,必得先通过七条狭长的谷道,这七队没有洋枪的人利于近战,等江防军分散开来,经过谷道时,他就鸣锣,使棚户们跃起搏杀。而现在他们早在分队藏匿妥当了,小酒铺是外侧第一队,在这里,张二花鞋留下几支匣枪的用意,是让石二矮子藏匿到最后,偷袭江防军指挥队伍攻扑的官长。
九十六
 “江防军就是这种货色,”张二花鞋说得好:“只要把他们头儿撂倒,他们就乱了,我领着枪队一反扑,他们非溃散不可。”
南面的枪声响得很急,东面始终不见动静,有人就笑说:“石爷,天眼看就快放亮了,您那眼皮跳得不灵光了罢?”
“慢慢叫,慢慢叫,”石二矮子说:“天亮还要黑一黑呢!”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转朝大狗熊发话了:“说正经的,人家张二爷肯把打蛇打头的这种重任托付给咱们,可算是看在八爷面上,瞧得起咱们,咱们为了替八爷撑台面,也为自己争口气,不知哪个忘八羔子的臭脑袋,咱们非拎不可。”
“你它娘开心逗趣老半天,只有这番言语才沾几分人味!”大狗熊说:“只要你不当失陷街亭的马谡也就罢了,你若再玩万家楼那一手咸鸭儿浮水,我可救不得你,——咱们这可是有言在先。”
石一矮子没说话,只是红着脸,缩一缩脑袋。在短暂的沉默中,他的思绪远引着。一个惯于打嘲谑骂的浪汉,言语和内心总像被一层什么隔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旷野中间游走着的荒草路,遮天盖日的,构成野棱棱生命的背景,他常无因无由的溯忆起那种情境,溯忆起飘舞的黄叶,被霜的秋草,仿佛仍能听得见被风绞起的盐车的轴唱声,那些生死相连的人脸一张张的飘落了,自己该大哭一场才好,但总这样鲁钝愚呆,喝白水样的笑着,笑在心底和哭相连,他们那样死去是为了什么?……一个“人”,一个“人”!也就是这样的了。
这儿正是廿天前送别关八爷的地方,风里的云,远天的树衬映出一河凄荒的野芦和方头渡船上一人一马的影子,在高渺的蓝天之下,连那样雄健的背影也显得分外的渺小,分外的孤伶,……自己死得,但关八爷死不得。他走后,噩梦总缠着自己,梦见那个人满脸汗粒,独背着整整的一块蓝天,这也许临到自己最后的时辰了,死前见不着关八爷总是一宗憾事,彷佛死也死得空茫,有一份难以解开牵挂,牵挂关八爷这一去的安危!……他是那种人,只要不死在朱四判官枪下,他从这儿离去,必将从这儿回来,只要有他在,这一角苍天不会崩塌,它江防军再狠,也不会压平盐市这座孤城。假如万一他受了伤害呢?那这些人除非得他默佑 ,借取他那样的精神跟江防军单独周旋到底了!
“你还在疑想些什么?矮鬼,”大狗熊用急促的声音叫唤他说:“你那眼皮跳准了,——咱们这台戏业已开锣啦?”
他们离开酒铺时,灰白色的晨光奋力撕开了东边的一条云,江防军的号音在原野上飘荡着并且遥相和应着。从小酒铺背后的土岗棱上极目东望,看得见缕缕如蚁的灰蓝色的点子,像风里牵出的蛛丝,略略打斜朝小渡口这边伸延,一条,两条,三条……雨丝已然暂时停歇了,淡蓝白色的地气裹住他们,他们朝高棱地带开过来,那样明目张胆的开过来。慢慢的,三条长长的蛛丝变成无数短短的并行的毒蜈蚣,他们在阵前展开了,同时迸起了徐缓的鼓响。在清晨沉迟的大气里,没有风能吹散那种郁闷的声音,鼓声是缓慢的,均匀而沉重的,像打桩的巨锤一样,一锤一锤的锤入地面,再从地面弹起,震动人的耳膜。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而这种声音正是江防军白昼攻扑的前奏,在小渡口,没有天然的障碍阻挡着他们,他们习惯这样——把全部钜额赌本全摊在台面上显阔,因为在高棱地带的下面,有一片足够他们全面开展的平野。
石二矮子看着,脸上显出颇为稀奇的满足的神情,那神情,只有当他酒醉饭饱而且手气顺赢了钱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两手互捏在胸前,轻轻的忘情似的扭动着,把骨节弄得咯咯的响,两眼微微的眯觑着,高抬起下巴,使舌头换舐着上唇和下唇,像一只贪馋的蛤蟆瞪视着一群在它眼前嗡鸣的蚊蚋,他嘴角也有些湿黏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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