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怀疑,不怀疑一切可阐明的道理,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没像今夜这样感到安慰过,这一夜,单祗是这一夜,就已使他半生遭逢的不幸和苦痛,得到足够的补偿。
一群幼童在廊前嬉逐着,有的学燃鞭炮,有的指着河对岸的灯火,数着花灯的名字。
“喏,一条大鲤鱼!”
“又是一条大鲤鱼呢。”
“看,那边好高的一只红公鸡啊!”
“瞧,瞎子也在伸长脖颈看灯呢。”谁看见关八爷站在那见谛听,便叫嚷着,接着,他们便聚在廊边,唱起好奇的、真稚又顽皮的谣歌来:
“瞎子瞎啊,过灯节啊,
听得见啊,看不着……啊!”
“嗨,娃儿家,不兴这样嘲弄人的,”一个妇人说:“别处去看灯去,甭围在这儿乱嚷嚷了!”
“孩子没唱错,”关八爷转朝小馄饨说:“我真是两眼漆黑,什么都看不着。”
“好多好多的灯,八爷。”小馄饨凑近关八爷的耳边,低声的说:“从来赛会,灯会上出的灯,全没有今夜的灯多,……数不清,总有万盏罢。灯火把河面都映得通明……八爷。”
“嗯,嗯,”关八爷点着头:“真好,卞姑娘,你觉得高兴么?”
“是的,八……爷。”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过份欣悦所产生的哽咽:“您呢,八爷?”
“我也是……也是……”他说:“可惜那些死去的……像我这样受创的人……是看不见的……了。”
从江湖纵横到归入无人注意的平凡,关八爷自觉甘之如饴,毫无怨尤,不过,退身在这廊角的暗处,使他能以于群众欢狂时独持着一份淡然的冷静,对于这新的时代,新的潮声,他虽不怀疑,却有着一份隐忧——也许祗是过份关切,过度期望所致罢,他不耽忧一切有形的外力,祗耽忧着人心深处,牯爷的事件使他触及到这点经验,谁敢说在北伐阵营中,没有牯爷那种披着人皮的欲兽?
人,活着艰难,做一个纯净点儿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了……人心若不能清洗清洗,再好的道理,祗怕也是成空的罢?……总是看人怎么去行了。
确然是这样的,对于面前这个新的时代的来临,恰像自己初历长途时所感受的狂风,他能凭着敏锐的听觉,描摹出自己看不见的景象;旋转的,闪光的笑脸,环形的爝火,龙一样蜿蜒的繁灯,带着火花的歌声,以那样粗沉宏大的巨音撞击过来,那仿佛不单是人声,而是一股火热的、从地心涌突的喷泉,把人群的嘈声全掩没了。
就这样的,这样的祝祷着罢,愿一切掌权人,敞开仁怀,被覆万民,使他们从梦中徐徐醒转,再睁眼已是一片春风,愿这样灯火,不单是亮在地上,更要亮在人人的心底,……乡野人群总是这样,万世承平不会嫌多,而一场乱世的惨凄劫难,便使他们不堪其痛了。且不论全国各地情势如何,单就淮上这场浩劫,便永创人心,无法挽回了,愿北伐军好自为之罢……“风转紧了,八爷,您该回店去歇歇了。”
关八爷转过脸,一阵风来,把一片落叶兜上他的脸,有一棵孤独的榉树,立在廊外的墙边,细枝划着风,发出幽幽的低吟,他这才意识到,秋已将残了。
“我不要紧,卞姑狼,”他说:“你倒该早些歇,……明儿大早上,还得上路呢。”
“我……八爷。我决意不走了!”她咬了几次唇,终于这样说:“容我留在身边照应您罢,……”她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咽泣声锁住了。
他废然的叹着,握住她微带潮湿的、沁凉的手。
“您答允了?”
“我是……我是在想……”他徐徐的声音有些苍凉喑哑,答非所问的:“我该送掉那匹……白马了!”
何将军要动身到更前方去,离淮前夕,他在教场马栏外徘徊着,观赏着这一匹据说是无名无姓的人献上的良驹,白马一块玉的身段、神态、毛色,以及它宏亮的嘶鸣,都使他衷心激赏。
“白马献于王师,是激励行仁的意思!”他说:“这该是最佳的鼓舞,最重的鞭策了。我要把献马者的心意,转达给我们的总司令……”
“据传这是淮上的民间豪士关东山骑乘的,”他的左右说:“北伐军顺利光复淮上,他是主要助力。”
“要追他来唔见将军么?”另一位驻军将领建议说:“论功行赏,是极该的。”
“太俗。”将军说:“像这样胸襟的豪士,你以为他会意在‘功’与‘赏’么?……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他赏给我们的,倒是太多了,秉义行仁,就是我们最好的答礼了!由他去罢……”
正如将军所说,当将军观赏白马的时辰,关东山业已离开了县城,黄昏光照盐市的废墟,他在那些埋骨的长堆上呆立着,小馄饨仍系着压风的青布头巾,蹲在蔓蔓的荒草丛中焚燃祭奠的香烛。
入夜时,它们经过沙窝子,一道残阳照射在一具半埋在沙中的骷髅头上,那骷髅也许是收尸人当时未曾发觉而遗下的,骷髅的肉血早已尽化为泥土了,口里半含着潮湿的沙粒,圆睁黑窟似的眶洞,仿佛在凝望什么,又仿佛在告诉行商客旅们:一个世代的承平,是穿经一场极端苦痛的乱世而产生的。而那苦痛的影子,就留在我的白骨圆颅上。
可当关八爷经过时,天已黑了,他祗听见一缕风,被激出一缕微弱的怪异的悲吟,仿佛是幽灵在呼喊一样。
他们走过去了。
两天之后,有一个满脸生着乱胡碴儿的野汉子,从万家楼那个方向斜经沙窝子,那人垂头丧气,显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样子。
“我去了,他可又走了!天下这么大法儿,叫我到哪儿去找呢?”他自言自语的喃喃着。
忽然他看见沙中半埋的骷髅头,便把它检了起来,托在掌上,端详着,又端详着。
“实在对不住,老哥儿,也许你当初就死在我的枪口上,我埋尸时又把你给漏了,让你独留在这儿吹风晒太阳,确是我大狗熊的不是,……不过,我它妈的活着也不好受,还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吹风晒太阳?我多口气为人,你缺口气为鬼,咱们俩是爹儿俩比吊——一个样儿:过去那本账甭提了,你得告诉我,你看见咱们的八爷没有?”
骷髅头不答话。
“我把你埋掉罢,老哥儿。你不说我也晓得,咱们八爷那种人,就算没了眼,他也隐不了的!”
他取出攮子,在沙上刨坑,把那个骷髅埋了下去,拍拍手上的沙粒,又迎着风沙,有点儿颠踬似的,朝北走过去,直到沙雾遮断了他宏大的背影。
狂风是年年都有的,每当落霾如雨的风季,江淮一带的人们便会追怀曩昔,想念起那位不世的豪侠关八爷来,狂风卷沙成云,弥漫天顶,关八爷呢?却遝无影讯了。有一种没经证实的传言在抗战时兴起,说是八爷他仍然活着,并且在连云港某处开香堂,发血誓,要击破日寇的封锁,偷运海盐到后方去。
又有人绘声绘色,说是亲见鬼子在北徐州贴出的缉捕告示,上面首先列着关东山的名字,他们发狠说:假如捉着这个人,定要把他送进电磨。
但他们终没捉着他。
无论传说如何,抗战期间,甘冒封锁,偷运私盐供给后方人们食用却是事实,有一支盐车队,仍打着六合帮的旗号,他们虽是下一代的人了,但他们的侠义行径,勇悍雄风,仍和上一代一样,所不同的,上一代拚搏的是北洋军,下一代却换成了东洋鬼子罢了。
无数无数的关东山,曾在民族的苦难中继起,迎向更大的暴力,更狂的风沙!
全书完
完稿于中华民国五十五年国庆前夕
一O九
后记
——
自小就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乡土若是一只纹式古老的盆,我就是一株怯生生的盆景;若是一只透明的鱼缸呢?我就该是一尾小小的游鱼。阳光照我,爱心覆我,我的生命里,原不该早早注入成人世界的忧伤。……透过水纹漾动的盆,窥看着乡土外更广大的世界,仿佛不是实体,而是些影廓不甚分明、白晶晶或者黑忽忽的朦胧。
总梦想著有一天,能从古趣的盆缘内探出头去,或希望有什么巨力击碎那只奇幻的盆,让我能触及那意想中的朦胧世界的实体。
这并非是说,我厌倦乡土的哺育和深沉的爱,而是任何一个生命在成长期中自然的扩张;我的生命里有着强大的野性,这野性超越年龄的结果,乃使我不得不依据一些零星的、片段的朦胧印象,加以组合性的联想。
印象朦胧,且欠完整,但它仍出诸生活——受自然环境囿限的生活。这些早期的生活印象和内在感情,是扶持我生命站立的、最重要的基础。
最难忘的,就该是乡土上飘流而过的陌生人了!他们从远方来,落叶似的略一盘旋,便又悉索飘走,他们的眼里、笑里,都含蕴着不可解的远方的凄凉味,他们的身上,更满是异地的风尘。我虽不熟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虽不敢像对待伯叔亲友那样,扯住他们攀谈,但总觉每张飘过眼前的人险上,都写着千千万万他们自己的故事。我常像啃读课本似的,大睁着惊异迷茫的眼,读着他们濡染在脸颊细小汗毛上的风沙,开始对那样深沉含蓄的不可解的故事兴起极大的追索的欲望,并感受到它的使人沉醉的吸引。
一天天,一年年,无声流走,我想在空虚里抓住一点儿什么的心愿,却越来越强烈了;总没有谁能够回答我的问询,除了生活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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