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女人

第2章


其实,这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观点,在我采访和认识的不少卓有建树的外地人中,也都恳切地呼吁人们不要一张嘴就带有歧视地分什么本地人外地人,这不是一个国际大都市市民的作派。作为政府,应该要设法改善外地人的待遇和生存条件,比如对在某个领域有相当成就的人应优先解决户口问题,使之更好地发挥作用。 
  一直保留在江雪梅腮边的两个圆圆的酒窝由深变浅,终于慢慢消失了。一对明亮的眸子随着话题的转换渐渐黯淡下来。 
  1994年春天,好像是三月份吧,天气还有些冷。我又搬了一次家,像咱这种情况,搬家是常有的事,也是最伤脑筋的事。每搬一次心理上都添了一分漂泊的感伤,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城市里的“游牧民族”。要不我说我的命一点都不好,只是我这个 
  人生性乐观,不乐观又怎么样呢?愁眉苦脸也是无济无事。 
  新房东家仅有父子俩,老头儿快七十岁了,身体还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儿子三十多岁,光棍一条,在一家工厂上班。我搬家那天,他去上班了。是老头儿帮我把东西搬过来的,我不会踩三轮车。搬完之后,老头儿嘟嘟囔囔的,意思是要我给他一点脚力钱。虽说路程并不远,从护城河南岸迁至北岸,百八十米的距离,但老人家那么大一把年纪,天气又冷,来来回回跑了两趟,适当付一点报酬也是应该的。于是,我给了老人家五块钱。 
  他儿子下班回来后,听老人说起这件事,坚决要把钱退给我,说房租归房租,帮忙归帮忙,这钱不能收。我拗不过他,只好收下了,改为给老人买了一包北京牌香烟。接着,他又说北京春上的天气反复无常,白天暖和夜里还是很冷的,有十多度的温差。他把家中的一只旧炉子和烟囱拾掇拾掇,利用倒班的间隙给我装上了。一边安装一边说,我一个大姑娘大老远地从南方到北京来,不容易。这些事,给了我一个比较好的印象。过后细思,从那天开始,他心中一定就萌发了那个念头。 
4
  那时,我不在这家酒店里上班,在一个个体户开的打字复印店里打字,每天下午6时下班。我最害怕的就是黄昏这一段时间,北京人下了班,匆匆忙忙地往家赶,脸上带着一种轻松和温馨的表情。我没有家,找不到家的感觉。亲人和朋友都远隔千山万水。我想起在老家,这个时候,百鸟归巢,江岸上,丛林间,炊烟袅袅,一家人围坐桌边吃晚饭,看电视,其乐融融。 
  我不愿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忍受不了那种凄切的心情。我尽量拖延,买些儿烧饼或买个盒饭吃了又继续干活儿。同伴们常笑我傻,老板又不加钱,犯得着那么卖力吗?她们不能够懂得我的难言之隐,便想法儿排挤我,因为我的过分卖力给她们增加了生存的压力。姐妹中有个老板的姘头专爱挑我的刺儿,在老板耳边大进谗言,说我是故意讨好卖乖,企图博取老板的“赏识”。为了避免这些误会,消除同伴们的敌意,我只得按时下班,在大街上转悠到天黑,才拖着一身疲惫怏怏而归。 
  房东的儿子大概是猜测到了我的这种心情,异常热情地邀请我下班后到他的房里看电视。他说,人家下班一身轻,我看你下班是一身累。他的这句话,像箭一样射中了我的要害。 
  我头一次踏进他的房门,真的吓了一大跳。里面乱糟糟的不说,除了一部21英寸的旧彩电外,没有一宗像样的东西。以前只认为家乡穷,没想到偌大的北京还有如此贫困的人家。 
  开头,只有他去上班,剩下老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才过去看电视,慢慢,他在家的时候,我也漫不在意了。后来,终于就发生了那件事。他强奸了我。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时确实非我所愿。那一段时间,北京1台正在播放一部电视连续剧,很好看。这一天晚上,老头儿大概是对情啊爱的看不起劲,哈欠连天地回自己的房间里困了。当电视上出现一个床上镜头时,他突然起身使劲地抱住了我,一把将我摔倒在床上,任凭我怎么反抗,他都不松手。他撕碎了我的裤衩,上面粘满了血迹。 
  事后,我把破裤衩扔到他脸上,骂他混蛋王八蛋,嚷嚷着要去派出所告他。他不生气,只说他喜欢我,说我是一个好姑娘,他要娶我为妻。冷静下来一想,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算了。但我并不想嫁给这么一个人。姑且不论他比我大十多岁,男人大一点没什么,更稳当、可靠,比那些花心的男孩容易把握。可是,他绝对不是我心目中应该要嫁的那个男人。从日常的言谈举止,看不出他有哪一点过人之处。自己这么年轻,选择的机会很多,别说嫁一个现成的功成名就的人,起码应该嫁给一个有希望的人吧。换句话说,就是在才能上具备个人实力的人。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车间工人,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一辈子除了吃饭干活,不懂得别的。于他而言,吃饭为了挣钱,挣钱为了吃饭。在他的屋子里,别说书,连一副扑克牌都找不到。我不想成为这样一个男人身后庸庸碌碌的角色。 
  我想,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我要搬家,他不让,强行拿走了我的身份证,还给我的房门加锁,我跟他急,他不恼,骂他求他都没用。碰上这么一个赖皮的人。我知道,他三十老几的人了,需要一个女人。可那个寒伧的破家,谁爱跟他呢?套上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僵持了一段时间,我怀孕了。这期间,他又强占了我几次,我敌不过他。也许是人的惰性或者什么的,我渐渐地不再反抗,一切顺乎自然。我写信征求家里的意见,亲友们认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反正每月得付三四百块钱房租,不如两人成个家一起过日子,归根结底,人在哪儿也离不开过日子。 
  这样,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能逐渐调整自己的感情,慢慢适应自己新的生活状态。起初,我特别不愿跟他做爱,看见那张床就感到厌恶,不得已的时候,眼一闭,任他一个人在我身上忙乎,后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有时,我还主动要他。说起来,凡事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个你不怎么喜欢的人慢慢你就接受了他。 
5
  江雪梅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沉甸甸的话语像铁锚一样牵引着我的心坠入幽深冰冷的海底。 
  没想到女儿刚一出生,他下了岗,每月才190块钱,我要哺乳孩子,不能去上班。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人要吃要喝,急得我都差点疯了,每天早晨起来,雪白的枕巾上落满了我黑乌乌的头发,一根一根,让我感到特别难过。我一个人的时候,过得无忧无虑,发了钱,还可以到餐馆里去潇洒,如今跟了他,天天吃烧饼大葱就咸菜。我叫他再去找一份活儿干,他死活不肯,嫌丢面子,成天窝在家里抱着脑袋唉声叹气。他老爸也急得不行,偷偷拣废品卖。老人家黄土埋齐脖子了,还去丢这份脸,他倒闷在家中图脸面。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我是没法儿跟他过了——— 
  江雪梅的叙述被一阵汹涌上来的哽咽打断了,她的泪水,不是一颗一颗,而是一片一片地直泻而下,使她的整个面容写满了凄迷,像一朵摇曳在暴风雨中的苦菜花。她一边哭一边说,语言里饱含着泪水的湿润和苦涩。 
  在我的反复劝说下,拿报纸上的事例打比,他才勉强出去揽了一份活儿,谁想到屋漏偏遭连夜雨,没过多久,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开始浑身无力,跟着肌肉渐渐萎缩,到医院一检查,说是什么进行性肌无力症,至今我都没弄清这是个什么病。只知道医院根本无法治疗。再说,他下了岗,单位不负责医疗费,即使负责一部分,也拿不出钱。又没有上大病保险。只能听天由命,不久就全身瘫痪了,连起居都无法自理。 
  我一个弱女子,老老小小,还要照顾他这么一个连翻身都不会的人,实在是苦不堪言,人都快要崩溃了。他也格外痛苦,心里明白可什么也做不了,有几次,他想自杀,被我发现阻止了。我想,做人应该是非分明,这件事不能怪他,至于今后怎么样,我也回天乏术。居委会的阿姨们见我们这种情况,也帮我们想办法,能济助一点的就济助一点,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有位街坊是个记者,把我们家的事写成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引起了社会的关注,收到不少慰问的信函,也有人捐钱捐物。尽管这些帮助都是杯水车薪,但让人心中感到安慰。因此,我对写文章的人一直很信赖。 
  就这样,苦苦挣扎了一段时间,他的病完全失去了转机。别人很难体会,那些日子,对我来说,真是度日如年,比坐牢还难受。“满目凄凉,不足以形容这个悲惨的家。”这是那个记者文章中的句子,对这一段话,我刻骨铭心,现在还能够背诵出来。 
  记者写道:“一进门,一股臭味顷刻扑鼻而来。屋子里比较昏暗,在稀薄的光线里,一团模糊的黑影在床上蠕动,这就是那个因患进行性肌无力而不幸瘫痪在床的男人。在床的一头,坐着他年逾古稀的父亲,绝望的老人深垂着头颅,另一头,坐着他蓬头垢面的妻子,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幼儿,由于缺奶正哇哇大哭……” 
  江雪梅的眼泪不是流,而是泼。我站起身,拉上窗帘。我想,她需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我伫立窗前,喉咙里格外奇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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