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上)

第42章


  她还好吗?
  昨晚,慈行和尚是以那身打扮走下这座山的吗?在我看来,他的装扮没有一丝凌乱,而且表情平静无比。令人难以置信。
  “虽说和尚都已经走惯这路了,不过他们还真是健步如飞呢。那个像歌舞伎里反串女角的纤弱家伙,脚力也相当惊人呢。像我都爬得气喘吁吁,昨晚跌倒了好几次哪。”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菅原刑警面朝前方说。
  我早已浑身是雪了。僧侣们的好脚力,果然是修行的成果吗?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不是天气变坏,也不是太阳西下,而是走进深山里了。我记得这一带的山并没有多高,却开始呈现出深山幽谷的气氛。
  鸟口仰望耸立的树林说:“啊,树木越来越高大了呢。咦?这是柏树吗?好大棵哟。比那座庭院的还要大吗?”
  敦子停步回答:“鸟口先生,那是橡树。同样是山毛榉科,所以很像,不过那上面没有叶子吧?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不过箱根的山里好像没什么柏树呢。”
  “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受够柏树了,一想起它的叶子,我就害怕起端午节要吃的柏饼哪。”
  鸟口摸着屁股打趣道。平常的话,他在这之后都还会再说上几句无聊的冷笑话,但是寂然的肃穆山林似乎让他自制了。
  山鸟啼叫。
  我有些感佩,继续前进。
  雪与树……
  对于熟悉黏菌和蕈类,却毫无一般植物学知识的我而言,树经常单纯地只是树。每一棵看起来都一样。我无视每一棵树的个性,只将它们视为森林或山林。所以鸟口的问题令我意外,敦子的回答也让我感到新鲜。而敦子在连步行都困难重重的这趟路程中,甚至连山中的植物分布都加以推理的观察力,更是令我脱帽致敬。
  因为除了雪径以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越过鸟口以及被敦子牵引的饭洼等三人,和今JIl并排在一起。
  山——寒冷刺骨。
  继续往上爬。
  空气潮湿。
  每当吸气,山中冰凉的空气便侵人体内。我觉得每呼吸一口气,黏稠的都市沉淀物就被驱赶到身体下方,逐渐净化而去,连身体都似乎轻盈了一些。看样子我的内部病得相当严重。
  倦怠和疲劳都忘却了,不安与焦躁也消失了。寂寥感和失落感也云消雾散,就在这当中,一瞬间我甚至忘了是为了何事而置身此处。
  为了何事……?
  刑警们是为了调查杀人事件。
  敦子和鸟口是为了杂志采访。
  今川是为了追查死去的僧侣与自己的关系。
  虽有公私之别,但同行者都各有其目的。只有我是为了贯彻一个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谎言而共同行动。不过无可否认,我的目的意识原本就很薄弱。
  或许是因为这样,烦杂的愚念才会在庄严的劳动之前消失无踪吧。我是为了达成目的而攀登?还是为了攀登而攀登?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什么都没在想。
  只是攀登。
  是我在动脚,还是脚在动我?是我在移动,还是世界在移动?——当我进入浑然一体的境地之时,声音响起了:“是那个,到了。”
  是菅原的声音。
  我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水。
  ——是牢槛。
  我这么感觉。
  在那里,世俗终结了。
  等间距地耸立着的树木正如同牢槛一般。
  那个牢槛是明确的、眼睛看得见的结界。
  另一头是寺院大门。
  是——监狱的入口。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把清净的圣地比喻成监狱不可。
  对我而言,烦嚣喧闹的都市才应该是监狱,那么这前方毋宁是完全相反的地方才对,不是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觉得。
  “现在几点?”敦子问。
  遗憾的是,时间早已过了两点,不久后就三点了。
  修行者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等俗人却得花上将近两倍的时间。这也是没办法的。
  慈行会说什么吗?昨天他说比起杀人事件,他更重视恪守时间。或许我们会因为迟到而被拒绝采访。
  穿过大门。
  印象虽然迥然不同,景观本身却没有什么变化。
  这里与其说是寺院境地,更像是山地的延续,树木同样绵延生长。
  说到不同的地方,只有雪径被清理得很干净这一点。
  原本潮湿的空气转为紧张。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
  走上一阵子之后,我们看见两名穿着作务衣[注一]的僧侣正在铲雪。
  僧侣注意到我们,默默地行礼。
  看见三门[注二]了。
  注一:作务衣,僧侣做事时穿着的衣服。主要是木棉材质,上身是前襟交叉的筒袖服,下身则是窄口长裤。
  注二:三门为禅寺正门,象征空、无相、无愿(或无作)之意。也称“山门”。
  一名僧侣走近过来。“请问是杂志社的人吗?”
  “还有警察。”益田回答。
  僧人看到菅原,“啊啊”一声,低头说“辛苦了”,接着说“慈行师父恭候大驾已久”。
  从三门延伸出去的回廊似乎延续到佛殿。
  我们被领到距离那里有些远的其他建筑物里。
  寺院的建筑物似乎散布于山中各处。
  “这里——根据我不周全的常识判断,这是一座很奇妙的禅寺呢。与其说是默默无闻,更接近未被发现吧?信竟然寄得到这里呢,饭洼姐。”敦子自言自语般地说。
  今川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我只是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投递的……”
  “这种地方有门牌号码吗?”
  听到菅原这么说,益田回答:“菅原兄,可别小看邮政省哟。最近几乎哪里都寄得到的。”
  “可是益田老弟,送信到这种地方来也太辛苦了。邮资都一样的话,岂不是太不合算了?邮差也是很拼命呢。”
  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这里简直就像出现在实录小说的秘境探险记中的场所。然而这里既不是无人魔境,也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只要寄信就会确实送达的日本国土的一部分。我再次将这件事铭记在心。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续。
  这里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区区一座山罢了。
  不必要的钻牛角尖是受伤的原因。
  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物。
  领路的僧人以设置在那里的木槌般的东西敲打垂挂在壁上的木板。
  “喀、喀”的干燥声响响彻整座山间。
  看样子那个东西似乎是用来通知的工具。昨晚的僧侣——慈行的随从——很快地走了出来。正稀奇地翻转木板观察的鸟口慌忙做出立正姿势。
  我们被带往里面。
  慈行跪坐着等待我们。
  敦子正要开口,但饭洼女士伸手制止她,在我面前几乎是第一次发言:“初次见面。我是稀谭舍的编辑,敝姓饭洼。这次承蒙贵寺答应我们无理的要求,感激不尽。而且昨晚亦未招呼,真是三番两次失礼了。接下来还将叨扰贵寺,请多包涵指教。”
  说完,饭洼恭敬地低下头来。
  敦子也同时行礼。我和鸟口慌忙照做。
  慈行说“我明白了”,同样恭敬地垂下头来。
  我错失了抬头的机会,陷人困惑。
  慈行静静地抬头说:“目前的状况有些棘手。现在这个时间也无法让各位慢慢地采访,而且看样子警方也随同前来了。”
  除了嘴巴之外,全身纹丝不动。
  连眨眼都没有。
  慈行的视线盯住了两名刑警。
  菅原一脸不悦的表情说:“我们是来搜查的。就像你昨天说的,小坂先生有可能是在遥远某处的什么地方被杀的,他搞不好就是在这座寺院遇害的。”
  “所以呢?”
  “什么所以?就说我们是来搜查的。昨天你不也说过,会不遗余力协助警方调查吗?”
  “本寺当然会不遗余力协助调查。不过就如同昨晚所说,搜查切不能够妨碍到修行。本寺将于午后四时闭门。而且茶礼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说你啊,喝茶跟调查杀人事件,哪边比较重要?”
  “这并非单纯的饮茶,是修行。”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没空吧?我们可以从那边打扫的人开始一一讯问。”
  “本寺没有任何一名云水空闲无事,随时都在进行作务。无论打扫、用餐、睡眠,生活中一切皆是修行,活着即是修行。因此贫僧的意思是,吾等可以在这些修行间,在能够协助的范围之内协助警方,采访亦是如此。昨晚那般无礼之举,还请各位节制。”
  “什、什么叫无礼之举!死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你们的人啊!无论是什么时间,都应该不顾一切立刻赶过来协助才……”
  “所以贫僧提供协助了。自昨晚开始,贫僧便如此再三重申……”慈行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静静地威吓着。
  “各位却还是无法明白吗?”
  菅原立起单膝,益田慌忙制止他。
  “我、我们了解,非常了解。唉,和田先生。或者该称呼你为和田和尚?呃、那个,这里的最高负责人——这样说怪怪的吗?唉,说住持的话,每一位都算是住持吗?那个……”
  说到这里,益田不知为何求救似的看了敦子一眼,然后甩开这种念头似的说:“请让我见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地位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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