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边济香宣统三年九岁半,其记忆力应该是可靠的。载人史册的这场民族革命过去若干年后,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领事参加的宴会上说,自己头一遭把父亲和伟大这个词汇联系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车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大小姐肩披一件银狐大衣,带着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本领事山本先生和众多中外来宾描述着父亲当年投身革命的景象,道是父亲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仍是如何地不屈不挠,如何地响往革命,谁也压他不住。大小姐说,这便是伟人的气度,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断言,当今中国之伟人只剩下了三个:国民革命军里的蒋中正蒋总司令,北京城里的张作霖张大帅,再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五省联军义帅边义夫了。“在这里,我要向诸位透露一个秘密,”大小姐对山本领事和一客厅的中外来宾卖弄说,“家父最早把《满江红》定为军歌。就是因了那的感受。”大小姐的回忆中透着娇柔的深情,“我记得清楚哩,那日险得很,家父双手叉腰,一路高歌着岳武穆的《满江红》,领我们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营钱管带派来的便装兵勇。便装兵勇一听《满江红》,就知家父是坚决的革命党,就用,”大小姐将纤细的白手做出枪模样,在众人面前比划着,“就用五响毛瑟枪顶着家父的腰眼道,你唱什么唱?家父说,我高兴唱就唱。便装兵勇便让家父跟他们走,家父不从,当下和兵勇们拚打起来。这时,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及时赶来了,才救下了家父和我们。”大小姐舒了口气,像似刚刚脱险归来,“这一来,民国二年进行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要定军歌了,家父便说,就用岳武穆的《满江红》吧!老子是唱着《满江红》参加辛亥革命的,往后还得唱着它,造福本省民众,造福国家民族。”
大小姐在所有叙述中,都把自己说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头一个发现父亲伟大的正是她。这就让王三顺先生不服气了:大小姐边济香怎么会是边义夫的天然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天然敌人!于是乎,已做了中将军长的王三顺便把大小姐当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党,如何向李太夫人告发边义夫的革命活动,如何把他们秘密造出的炸弹放在水缸里大肆浸泡,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闹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装兵勇告密的事实,都于某一次醉酒之后说了出来,让大小姐气了王三顺大半个冬天。在王三顺诚实的记忆中,宣统三年秋天的大小姐实是李太夫人手下反革命的爪牙,常常会为了从李太夫人手里讨得几枚铜板而出卖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亲。被王三顺亲自抓牢的事实就不下十次。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来边家,和边义夫畅谈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听,听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可王三顺再没想到,大小姐也会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装兵勇告密……他们一行是在傍晚时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车进不了山,边义夫便让车夫驾着大车回桃花集。大小姐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口口声声要去找奶奶。车夫拉马掉头时。大小姐又爬上了车。车夫很为难,对边义夫说,“老太太放过话了,要回得老爷和两个小姐一起回,单把小姐带回去是不许的。”大小姐抱着边义夫的腿,要边义夫回去。边义夫说,“济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里好玩哩!”大小姐脑袋一拧,刁钻地道,“除非玩强盗的头,别的我都不玩,我不喜欢玩炸弹!”边义夫说,“好,好,不让你玩炸弹,就让你玩强盗的头。”大小姐见父亲轻易就答应了,益发得寸进尺,连强盗的头也不愿玩了,点名道姓,要玩霞姑的头,且学着李太夫人的口气,骂边义夫的魂被那女强盗勾去了。边义夫这才气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让王三顺把大小姐抱到村:1一个无人照应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里去找人带路进山。
边义夫走后,王三顺一手拉着大小姐,一手揽着11,姐,坐在茶棚的石台上,担当守护两位小姐的职责。可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大小姐哭得凶猛,带动着二小姐也参加去哭,王三顺心烦意乱,先好言好语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让大小姐姐骑大马,仍是不能奏效。王三顺急出了一头汗,想到两个小姐都爱吃糖球,遂决定去买两串糖球来收买小姐们。正是在王三顺到外面买糖球时,两个一路盯梢过来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个矮子问大小姐,“你们哭啥呀?”大小姐抹着一脸的泪说,“我们要回家。”矮子诱问大小姐是咋到这儿来的?大小姐说,自己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谋反的父亲送山,想闹下父亲的威风,和父亲一起回。没想到,父亲谋反铁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拍着大小姐的脑袋说,“妹妹,莫怕,莫怕,我们不但带你回去,也带你爹回去。你爹稠进城,不能进山。”
这一来,王三顺就遭了殃。王三顺拿着两串艳红的糖球一回来,矮子拔出五响毛瑟快枪顶住王三顺腰眼,突然一声断喝,“别动,动就打死你!”王三顺并不知道革命已被大小姐出卖,还想抵赖,便叫,“干啥呀,干啥呀,你们?!我可是个过路的穷光蛋。”大小姐上前夺过王三顺手中的糖球,一边放在嘴上很是解恨地咬着,一边告密说,“你们别信他的话,这人叫王三顺,和我爹一样是蟊贼,还是我爹谋反的同党!”矮子对大小姐说了声,“我们都知道。”又对王三顺道,“你他妈的给老子们识相点,待你边爷来了之后别作声,一起跟我们到城里走一趟。”王三顺说,“我不进城,我……我要进山奔丧。”站在对过的麻子笑了,“你狗日的还装相!和你明说吧,我们是钱管带派来的,打昨夜就一直盯着你们,你们不进趟城,我们哥俩咋向钱管带交待?”王三顺的腿这才软了,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石几上。恰在这当儿,边义夫和一个山里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过来。王三顺心里又急又怕,不顾那两个兵勇的事先警告,斗胆叫了一声,“边爷,人家钱管带追到这里来了!”
边义夫听了王三顺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两步——也只两步,便驻了脚,惊疑地向这边看。身边那中年汉子反应则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松树后一躲,立马拔出了土枪。茶棚里的矮子和麻子见势头不对,一个抓住王三顺做挡箭牌;另一个揪住大小姐当人质,也把枪口瞄向了边义夫和中年汉子。对峙了片刻,松树后的中年汉子发话了,对矮子和麻子说,“你们他妈的知道这是啥地方么?敢在这地方舞枪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们的皮?”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子村是霞姑的地盘,不是因为有钱管带的死命令和赏银,他们也不愿往这儿钻,先软了下来,把枪收了,说,“我们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烦,只想请边先生随我们俩到新洪城里去一趟,你且与我们行个方便吧!”边义夫忙道,“我不去,我和你们钱管带并不认识。”矮子说,“边先生记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就忘了?在闺香阁,不就是我们兄弟陪你见的钱管带么?”边义夫说,“那我只是奉命传帖。”矮子还要罗嗦,中年汉子恼了,枪一挑,“你们快滚,再不滚,只怕就有麻烦,霞姑奶奶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也是巧,正说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踏踏一阵蹄声从口子村里响起,瞬即响到面前,十几匹快马旋风也似的现在僵持的众人面前。边义夫和中年汉子惊喜万分。中年汉子把土枪收了,从松树后站出来去迎霞姑。边义夫叫了一声,“霞妹”,热切地扑至马前。矮子和麻子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个屁,转身逃了,待得众人想起他们时,他们已不知踪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丽英武,一副出征的装扮,腰间别着两把快枪,一袭红斗篷在身后飘逸起舞。在边义夫身旁跳下马,霞姑极高兴地抓住了边义夫的手摇着,“好你个边哥,竞在这时候来了!你大约是算准了咱西三路民军要在今夜集结里?”边义夫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带着他们来避难呢!”说罢,就把身边的大小姐、二小姐,还有王三顺指给霞姑看。霞姑觉得奇怪,“马上就起事了,你还避哪门子难呀?”边义夫叹息说,“不就为着昨日去运动钱管带闹出了乱子嘛!钱管带把我和三顺抓了一回,却又放了,想放我们的长线,钓姑奶奶你和任先生这些大鱼哩!我自是不能让他钓的,便想来个鱼人大海不复返。”霞姑这才记起了自己和任先生下过的指令,格格笑道,“也算难为你了,吃了这场惊吓。不过呢,咱也不指望钱管带了,巡防营咱又有了别的内线,今夜你只管放心跟我进城,明日到皇恩饭庄吃酒就是。”,姐一听要进城,仰起小脸对霞姑说,“霞姑姑,也带我去吧?我还没进过城呢!”霞姑这才想起问,“边哥,马上起事,这般的忙乱,你咋还把两个小姐带来了?”边义夫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却瞪着霞姑叫道,“都因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们都赶出来了!”霞姑问边义夫是咋回事?边义夫把事情的根由说了。霞姑感动了,看看大小姐,又看看,姐,对拥在身边的弟兄说,“你们往常都笑边先生是软蛋,现如今边先生和亲娘翻了脸,扯着这么小的两个小姐来参加起事,算不算条汉子呀?”众弟兄都说算。霞姑说,“那好,从今往后边先生就算咱民军西一路的人了!”众弟兄又齐声称是。于是乎,边义夫在西一路民军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于起义的民军队伍,也就此开始了嗣后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戎马生涯。
那年头,民军队伍里并非人人都向往革命。有人向往的是革命制造出的混乱,于混乱之中继续劫富济贫。有人是想藉革命的由头,改了或为民或为匪的旧身份,于改朝换代的革命中自我腾达,直上青云,做新朝的开国功臣。
霞姑于革命前夜就知道了西二路司令李双印李二爷的坏心思:这李二爷在自己那忠义堂改做的司令部里,公开对手下弟兄说:起事成与不成,都与咱无关,咱要的就是那份乱,趁乱洗他娘的几条街。还定了洗街的计划:若是攻破老北门,便先洗皇恩大道,再洗绸布街。若是破了西城门,就洗汉府街,再绑些“闺香阁”里的**走。革命党人任大全便劝,说是天下无道,你们弟兄才替天行道;倘或起事成功,天下有了道,大家就得改了,非但不能洗城,还得为城中民众做主。李二爷清楚任大全的党人身份,不敢再深说下去了,只笑着点了点头。任大全却不放心,三路民军总集结那夜,还是把李二爷说过的话又说给了霞姑听。霞姑听罢便道,“任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占山为匪哪一个不是被官府逼的?今日,咱打着革命党的旗号,要推倒无道的满清,就是为个天下太平,哪能再殃民害民呢!”任大全说,“姑奶奶既也如此想,出山时就得把这意思和李二爷并弟兄们讲讲!”霞姑应了。午夜,一切准备妥当,连素常不大出山的八门土炮都支到了大车上,西三路民军近两千号人马就要打着火把向新洪进发了。霞姑对李二爷和白天河说要对弟兄们训话。白天河倒没说啥,李二爷却不耐烦了,眼一睁多大,“我的个姑奶奶哟,你也真是的,该说的不早说完了么,还训个啥呀?咱还是快快发兵的好!”霞姑唬着脸道,“咱手下都是啥兵?天天训都还天天抢人家,再不训,破城后咱还管得了么?”李二爷挥挥手,“那好,那好,想训你就去训!”霞姑便勒马立在子村南头的土坡上训话。李二爷和白天河骑马陪着,边义夫和任大全打着各自的手中的火把给三个司令照着亮。那夜的场面极是壮观,无数火把映红了半边天际,四周恍若白昼。气氛也是悲烈的,往日的匪们成了参加革命的民军,马上要投入一场关乎民族复兴的大格杀,一张张粗野的脸上便现出了少有的庄严。
悲烈庄严之中,霞姑的话音响了起来:“各位弟兄,我对你们再说一遍,咱这回去新洪不是去抢去杀,却是去光复我大汉的江山!所以,姑奶奶不嫌罗嗦,还要提醒你们一下:咱现在不是匪了,咱是匡汉民军的西路军!和咱们一起举事的还有省城的革命党和各地的会党、民团、新军,哪个还敢再把往日的做派拿出来,抢人家的钱物,绑人家的肉票,奸人家的姐妹,姑奶奶就剁他**日的头……”山风呼啸,吹起了霞姑身后的红斗篷,像似鼓起了一面旗,——霞姑面前也正是旗,一面镶红绸边的黄旗,上书“匡汉民军第一路”七个血红大字,旗和字都在风中猎猎飘动。“还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头别在裤腰上干!改了民军,咱山里的规矩还是山里的规矩,当紧当忙把头缩在裤裆里的,丢了受伤弟兄不管的,趁乱打自家人黑枪的,都要在忠义堂公议处罚!一句话,咱得把这场起义的大事干好了,让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也是光复社稷国家的英雄好汉!”霞姑训话训得实是好,边义夫听得浑身的胆气直往头顶窜。后来,当边义夫也有话资格,也在各种派头更大的场合训话时,就会禁不住地想起霞姑的这次了不起的训话。边义夫认为,训话是个带兵的好办法,既能显示训话者自己的威风,又能蛊惑人一。边义夫认定自己当年就是被霞姑蛊惑着,才于新洪起事时一战成名的。
霞姑的训话结束后,西路民军两千人马兵发新洪。走在火把映红的夜路上,边义夫带着被霞姑蛊惑起的决死信念,向霞姑请缨道,“霞妹,你也分一路兵马让我带带吧!”霞姑直到那时仍没把边义夫当回事,只笑了笑,“边哥,我不是让你做了总联络么,还带啥兵呀?”边义夫心头的血水沸腾到了极至,在马上晃荡着说,“霞妹,你别看不起我,我或许也能带兵,你就让我试试嘛!”霞姑敷衍说,“好,好,我和任先生若是被官军的大炮轰死了,这手下的弟兄就交给你去带!”说罢,不理边义夫了,策马去追李二爷和任先生。这让边义夫很失望,边义夫就对从后面赶上来的王三顺感慨,“三顺呀,你看出来了么?做啥都得有本钱哩,你若不杀下几颗人头,谁都不信你能带兵!”王三顺吓了一跳,“边爷,你还真想杀人呀?”边义夫心情悲愤,“为啥不杀?就得杀人!”手与臂扮成大刀的样子,在马上挥着,做着英勇的动作,“就这样:杀!杀!杀……”本来还想说,“如此这般便能杀出一条英雄血路来。”却没说出。因着那杀的动作过于勇猛,身子偏离了马鞍,一下子跌下马来,也就此跌没了那段英雄血路。
就在这夜里,省城新军协统刘建时在党人领袖黄胡子的策动下同时举事了……
新洪知府毕洪恩天蒙蒙亮时便被城中的嚣闹声惊醒了,躺在床上就预感到祸事将至。果不其然,刚披衣下床,负责守老北门和西门的管带外甥便闯了进来,气喘嘘嘘地叫,“老舅,坏了,坏了,民军起事了,老北门外一片火把!绿营江标统在南门老炮台和民军的队伍接上了火!”毕洪恩惊问,“咋这么快?昨晚你不说就算民军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后么?”对局势判断的失误,让钱管带很难堪,“我也只是估摸——我估摸传帖的边义夫直到昨日还往桃花山里逃,就觉着一时……一时是乱不了的。我再没想到,桃花山的匪和铜山里的匪竟会连夜扑过来打城……”毕洪恩把脚一跺,“你这是愚蠢!那个边义夫是十足的革命党!是革命党与匪的联络人,你到现在还没看出么?!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却故意作出一副慌张的样子往山里跑,就是要诱你上当,攻你个猝不及防!”钱管带擦着额上的冷汗,不敢放声了。毕洪恩扼腕叹道,“革命党厉害哩!善于伪装哩!”钱管带呐呐着,“老舅,事已如此了,再说这些也是无用,咱还是快想辙吧!您……您老看咱们咋办?到这地步了,咱是让巡防营的弟兄打,还……还是不打?”毕洪恩问,“绿营那边是啥意思?”钱管带说,“绿营是要打的,江标统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连康党他都容不得,哪会给民军拱手让出城来?方才他已让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营同他一起打到底。还说已派了快骑到省上报信,省城东大营的增援人马最迟明可到,我们坚持一天一夜就有办法。”毕洪恩想了想,“那打一下吧!总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们进城的。”钱管带皱着眉头,“可打也难,守老北门的弟兄不愿打,想议和。”见毕洪恩的脸色不对,才又说,“我疑他们中间有人已和匪联络过了,便抓了几个。”毕洪恩怒道,“不但是抓,还要杀!他们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党的湖北军政府,将来也是要剿匪的!”钱管带说,“老舅呀,难就难在这里,人家打的偏是革命党的旗号。”毕洪恩仍是怒,挥着手,“本知府偏不认它这革命党,只认它是匪……”
正说到这里,绿营江标统派了个哨官,带着几个兵赶来了,要接毕洪恩到绿营据守的老炮台避一避。毕洪恩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对绿营哨官说,“我就不信新洪会在这帮土匪手中陷落!本知府身受朝廷圣命,沐浴浩荡皇恩,值此危难之际,哪有躲起来的道理?岂不要吃天下人的耻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决一死战!”哨官见毕洪恩这样决绝,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同来的兵勇,唯唯退去。哨官一走,毕洪恩又长叹短吁地对钱管带道,“阿三,你看出来了么?江标统是想劫我呢!这狗东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别处的巡抚、知府那样,突然归附民军,宣布独立。”钱管带试探着说,“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标统只怕还是好意吧?”毕洪恩道,“好意一个屁!你老舅这么多年官场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肠,一眼就看得出来!”因着绿营哨官不怀好意的到来,毕洪恩“打一下”的主张动摇了,略一思索,即对钱管带道,“走,阿三,一起去老北门,看看情势再作主张吧!”
到了老北门,天已大亮,围城民军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是西路民军第二路的红边天蓝旗在远处飘,还能看到聚在城下的无数乱哄哄的人脑袋、马脑袋。正对着城门的一片乱坟岗上,有三门铁炮支了起来,炮口直指毕洪恩和钱管带站立的城头。不过,却不像要打恶仗的样子。巡防营的弟兄兴奋地盯着城下,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仿佛看民军演操。民军也不放枪,只对城头上的弟兄喊话,要弟兄们掉转枪口去打绿营。这当儿,绿营据守的城南老炮台方向。攻城的枪炮声响得正紧。毕洪恩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了数,扭头对钱管带说,“阿三,到这当儿了,你还想唬我么!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说便是,何必吞吞吐吐呢?”钱管带尴尬地笑道,“老舅,我是不想打,可我也没放匪进城呀!”毕洪恩冷面看着自己的外甥,“说说你的真主张。”钱管带这才道,“老舅,你心里大概已有数了:我的真主张是坐山观景,看着匪们去打江标统。江标统;56或抗打,匪们从城南老炮台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标统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开了城门顺应革命大势。”毕洪恩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嗯,好,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只是,你不打城下的匪,匪们打你咋办呢?”钱管带道,“我咋着也不能让他们打我。这就得把火往江标统那引了,让那老王八蛋去好好吃点教训!我已从城墙上放下了两个弟兄去和他们谈了,只说保持中立,让他们集中火力去打绿营。”毕洪恩没再说什么,默默下了老北门城头,回了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那偏吃了城中革命党暗杀队的炸弹。据守护衙门的兵勇和衙役说,就在十数分钟前,新学堂的一伙男女学生从府前街过,走到衙门,突然就攥着炸弹往大门里冲。守在口的兵勇一看不好,当场开了枪,打死了一个女学生,打伤了三个男学生。其中一受伤的男学生十分凶悍,肚子上吃了一枪,浑身是血,仍把手中的炸弹扔进了衙门里,炸塌了半边门楼,还炸死了两个兵勇。毕洪恩看到,知府衙门前已是一片狼藉,门楼石阶上落着一滩滩稠红的血,尚未凝结,女学生和两个巡防队兵勇的尸体都还在地下躺着,四处散落着从炸飞的门楼上倒下来的碎砖烂瓦,空气中仍能嗅到浓烈的硝磺味。毕洪恩已定下来的心又收紧了,铁青着脸问,“那帮学生现在在哪里?”“一阵乱枪把他们驱散了,三个伤的没跑了,已带到签押房,等大人去审。”毕洪恩本能地想下一个杀的命令,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这帮学生不是匪,却是革命党的暗杀队,杀了他们,只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见容于新政了。遂心事重重去签押房见那三个受伤的男学生,没问没审,啥话没说,只吩咐手下的人去请医治红伤的先生,给三个男学生包扎伤口。医伤先生来了,给学生们包完了伤,毕洪恩才叹着气对三个学生道,“你们年纪轻轻,别的不学,偏学着往官府衙门扔炸弹,这有啥好?”一个人高马大的学生说,“我们扔炸弹正是当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们做满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们死了,也是光复祖国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着也就到了!”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也说,“姓毕的,你得认清天下大势!现在四路民军已兵临新洪城下,省城革命党和新军刘协统也在昨日夜里举了事。”毕洪恩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乱子,忙问,“这么说,你们和省城的革命党也有联络喽?是不是省城革命党派来的呀?”学生们却再不说什么了,只对毕洪恩怒目而视。毕洪恩无法再问下去,更不好对这三个学生说出自己心里的主张,便做出舀笑脸,对学生们说,“国家的事你们不懂,也容不得你们这样乱来的。我念你们年幼无知,不办你们,你们现在先在我这儿待几天,待得事态平息,我就让你们的父母领你们回去。”
嗣后,毕洪恩整个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算定省城独立是迟早的事。想来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着浩荡皇恩的知府衙门里,于精神上先降了乱匪,且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一遍遍打着腹稿,做起很实际的迎匪的心理准备了……
攻打绿营老炮台的是霞姑和白天河的两路人马,战事激烈异常,铁炮和云梯都用上了,还使炸药包炸过城墙,仍是无济于事。江标统的绿营凭藉坚固的城堡,和众多的连珠枪三番五次把逼上了城墙的弟兄打了回去。天放亮时,伤亡弟兄已不下百十口子,第三路司令白天河也壮烈殉难。南门打得这般猛烈,西门和老北门却听不到动静,这就让霞姑起了疑。打西门的是一帮子会党、民团,和霞姑他们打的是同一面旗,却不是一路人,耍点滑不怪;打老北门的是李双印西二路的弟兄,这李二爷也不打便怪了。况且,北门守城的是巡防营,巡防营里还有自己的内线,打起来本比南门这边要容易。红了眼的霞姑派了两个弟兄分别到西门和老北门传令,要联庄会和李二爷都打起来,对南门形成呼应。两个传令的弟兄回来说,守西门和老北门的巡防营已表明了态度,答应中立,道是李二爷还问:要不要把西二路的八百号弟兄拉到南门来,助霞姑奶奶打南门的老炮台?霞姑一听就气了,挥着手中的枪骂,“李双印是个混账糊涂虫!两军对垒,中立何存?!巡防营中立是假,一枪不放就守牢了城门才是真!传我的话:让李双印盯着老北门打!死打!”过了半个时辰,传令的弟兄又飞马回来了,说是李二爷已坐着吊筐上了老北门的城头,和钱管带去谈了判。霞姑傻了眼,顾不得面前的第四轮攻城,拉马要去老北门。跃上马,无意之中看到了正无所事事的边义夫,才又想到派边义夫替代自己去老北门督战。
边义夫那当儿一腔革命热血滚沸着,却无事可做——不是他不想做,而是霞姑瞧他不起,给他挂个总联络的空名,啥事也不让他做,只好举着一只破旧的黄铜单管望远镜,和王三顺一起倚马观战。那战也观得不甚痛快。王三顺贼眼眈眈,老想图谋他手上的望远镜,还试着和他闹平等,公然地提出:这望远镜应该一人看一会儿,不能光他边义夫一人老看。边义夫很气,说,“你看什么看?你又不懂攻城的事!”王三顺说,“你就懂么?你要是懂,咋不去攻城?!光在这儿看?”边义夫说,“我就是不懂,也是总联络!我若不看清楚,咋着联络呀?”王三顺仍是不服,“现在都打成这样了,还联络一个屁!别拾个鸡毛当令箭,人家霞姑奶奶给你个总联络的名份,也只是哄你玩!”边义夫恼透了,正要发上一通老爷兼总联络的脾气,霞姑却已策马过来了,甩手一马鞭,打落了边义夫手上的单管望远镜,勒着前蹄高举,嘶鸣不止的红鬃马,对边义夫道,“边哥,你**的不是想带兵么?快给我上马到老北门去,临时指挥李双印的西二路,带着弟兄们攻城!”
边义夫极是愕然,仰着脸问霞姑,“我去了,那……那李二爷干啥?”霞姑没好气地道,“李二爷死了!”边义夫便奇怪,“老北门还没接上火,李二爷咋就会死了?”霞姑一点解释的耐心都没有,“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亲自去了!”边义夫忙说,“霞妹,你别急,我去,我立马去!”霞姑手中的马鞭杆往王三顺头上一指,“还有你,也随我边哥去!”王三顺原以为没他的事,已悄然从地下拾起了望远镜,正做着独享那只望远镜的好梦,这一听说要他也去,当即长了脸。却也不能说不去,王三顺当下便应了。边义夫和王三顺上马时,霞姑又交待了一下,“你们一过去就得让老北门动起来!”边义夫说,“霞妹,你放心,我去了,那边就会动的!”想到要指挥一路人马了,手上却还没有武器,便又说,“有家伙么,快给我一把!要不镇不住人呢!”霞姑骑在马上四处一看,见一个拿着洋刀的弟兄离得最近,就把那弟兄的洋刀要了过来,连刀带鞘一起抛给了边义夫。边义夫握刀在手,仍是不满足——他已看中了霞姑手上的毛瑟快枪,可霞姑不说给,他也就不好强要,稍一踌蹰,带着些许遗憾和王三顺一起纵马走了。
一路奔老北门去了,边义夫仍未多用心思去想如何攻城,却老想自己即将显示出来的威风。只离了南门没多远,就让王三顺和他一起下了马,帮他一道整理身上的威风。洋刀带鞘,须得挎上的,只是该挎在左边,还是该挎在右边弄不清。却还不敢直接去问王三顺,一问便显得自己浅薄了,不问,又怕挎错了方向,吃李二爷手下的众弟兄耻笑。边义夫便说,“三顺,现在,我倒要考你一考了:你看爷这洋刀该挎左,还是该挎右呀?”王三顺想都没想便说,“边爷,这还用考?挎右!”边义夫点点头,“嗯,不错!”遂把刀挎在了身子的右侧,可试着抽了下刀,发现极不顺手——使刀的是右手,刀又挎在右边,恍惚不对劲。可看着王三顺坚定而忠实的目光,怀疑便打消了。挎了洋刀,仍嫌威风不足,把攥在王三顺手上的黄铜望远镜夺了过来,用布带绑着,吊到了自己脖子下面。王三顺委屈死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去和自己的主子争夺,便说,“边爷,敢情这仗是你一人打了,我再跟着你也是多余,我还是回南门霞姑奶奶那去看风景吧!”
边义夫挎上了洋刀,又于脖子上吊了只望远镜,心理上很满足,态度自然也就出奇的好,指着王三顺的鼻子笑道,“看你,看你,又耍小心眼了吧?你他娘看什么风景呀?革命是看风景么?你狗小子还得跟我走,我现在指挥着一路人马哩,正是用人之际哩!”王三顺痛苦不堪地责问主子,“你用我啥呀?我现在两手攥根**,啥都没有!”边义夫说,“不要发牢骚嘛!现在委屈你,用你做我的护卫兼传令官,打开新洪城,我用你做……做——三顺,你自己说吧,想做啥?”王三顺那时并不知边义夫进城就会发达,以为打开新洪城后,边义夫也做不了啥,自己就更甭指望能做个啥了,便道,“我啥都不想做,只想你把望远镜送我。”边义夫应了,“行!”王三顺却还不放心,爬到马上仍伸着大头问,“你作得了主么?”边义夫大大咧咧说,“老子现在是总联络官了,这点主还作不了么?”说罢,决计不再和王三顺罗嗦,举起黄铜单管望眼镜,先向枪炮声热烈的城南了望一番,又掉转马头,向老北:向瞅了瞅,才神色沉重地对王三顺道,“三顺呀,咱快走吧,兵贵神速哩!李二爷既已死了。这西二路还不知乱成啥样了!”
举凡伟人在伟大之前总要吃凡人的耻笑,这几乎成了一种铁律。边义夫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为啥事竟如此呢?为啥众多凡人在伟人伟大之前都看不到伟人内在的伟大之处呢?这不是国人的目光短浅又是啥?目光短浅的人只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错了方向,只看到人家脖子上吊着单管望远镜。
还编出书歌子来嘲骂,什么“将军威风大,洋刀右边挎……”这些肉眼凡胎的东西们就没看到人家那与生俱来的英雄气韵!在城南老炮台打得这么激烈时,就没有谁想到下令去开炮!
西二路民军的三门铁炮那日根本没有开火的样子。边义夫策马跃过回龙桥时,从单管望远镜里看到,三门炮对着老北门支着,很像回事,可炮旁却没人影。到得近前再看,发现管炮的十余个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树后掷色子赌钱,言词中透出,不论谁输谁赢皆于进城洗街后结账。往高耸的坟丘上一站,不用望远镜也能瞅到,四处都乱糟糟的。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旷地上晒太阳,捉虱子;有的在喝酒划拳胡喊海叫;还有的抱着刀枪,呆狗一般向城头眺望,不知心里都想些啥。这景象让边义夫极是生气:霞姑正带着手下的弟兄拼死猛攻老炮台,死伤无计,连白天河都殉了难,这边倒好,根本没有打仗的样子!李二爷死没死不知道,眼面前散漫却是亲眼见了,若不是亲眼见了,也真难让人相信。边义夫黑着脸让王三顺找来了西二路的副司令胡龙飞,问胡龙飞这边都是咋回事?胡龙飞不紧不忙地说,“边先生,你别急!不是我们不想打,是城上的钱管带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里面的内线就放出话了,说是只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和李二爷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边先生你想呀,咱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硬打啥呢?日后进了城,没准还要和钱管带他们共事,不打不是少结怨,少伤人么?!”
边义夫气道,“你这边少结怨,少伤人,南边霞姑奶奶就吃绿营大亏了!”胡龙飞说,“不能说谁吃亏,软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从南门进城;咱这边软谈谈成了,就从咱这边进城;正可谓相得益彰哩!”停了一下,又说,“李二爷眼下正在谈判,我觉得老北门这边还是有希望和平解决的。”边义夫认为胡龙飞和李二爷都有坑霞姑奶奶的嫌疑,再不想和胡龙飞多罗嗦,把挂在身子右侧的指挥刀一抽道,“和平一个屁!和你们说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这一路交我指挥了,只一个字:打!”胡龙飞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着边义夫,“霞姑奶奶真叫你来指挥我们?你边先生也……也能打仗?”边义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马就会知道的!”王三顺也在一旁证实说,“胡爷,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这边立马动起来呢!”胡龙飞这才说,“就是要打,也得等李二爷谈判回来呀!若是现在就打,只怕就毁了李二爷!”边义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毁了李二爷也得打!”胡龙飞坚决不干,“要打你去打,我不能打,我不能对钱管带和李二爷言而无信!”边义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来了!”胡龙飞退到了一旁,却还讥讽边义夫,“先生胆量不小,只是先生的刀得重新挎一挎,别让人笑话先生都指挥一路民军了,还不会挎刀!”
边义夫这时已顾不得去和胡龙飞斗嘴,对王三顺喝了一声“走”,三脚两步冲到聚着许多弟兄的旷地上,挥刀对着众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们立马整队集结。可叫出了一头汗,弟兄们仍是不动,几乎没有谁相信这位把洋刀挎在右边且在脖子上吊个望远镜的可笑的家伙会是他们新指挥官。王三顺在一旁死劲证实,弟兄们仍是不信,且指着边义夫说笑不止。边义夫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只得让王三顺再把胡龙飞叫来。胡龙飞来了,并不对弟兄们确认边义夫的指挥身份,只说据边义夫自称,是奉了霞姑奶奶的命令指挥西二路民军的。弟兄们便更加放肆。有个独眼粗汉竞走上前来,伸着一双乌黑的脏手,要给边义夫重新披挂洋刀的刀鞘。边义夫实是气疯了,浑身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当时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间就把寒光闪闪的洋刀举了起来,“刷”的一刀,将独眼粗汉砍翻在地,继而吼道,“老子不是来和你们逗乐的!老子是你们西二路的新司令,胆敢放肆者,都是这个下场!”这是边义夫一生中杀的第一个人。杀的时候因着气愤,一点不怕,也没计后果。后来想想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若有人扑上来也给他一刀,或者从远处打他一枪,他就完了,便再没有后来的那番伟大与辉煌了。伟大在那日就将被消灭,历史将会改写,一个叫边义夫的人也就注定只能是芸芸众生的小人物中的一个了。然而,这一刀没砍出乱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第一个服帖的便是副司令胡龙飞。胡龙飞在边义夫吼毕,不知因啥一下子改了态度,也站在那独眼弟兄的尸首旁吼了起来,对弟兄们说,“咱们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南门打得正紧,这边不打是不成话的,不听边先生的军令更是不成话的!”胡龙飞要弟兄们服从边义夫的指挥。边义夫这才又挥着滴血的大洋刀,把刚才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弟兄们肃立着听,听罢,在队长、棚长的带领下,整队集结。弟兄们整队的时候,边义夫这才感到后怕,才想到此仗打完后李二爷和他算账的问题。强自镇静着,问已服帖了的胡龙飞,“这个抗命的弟兄是谁呀?”胡龙飞说,“是李二爷的保镖,叫徐从喜。”边义夫想问:这徐从喜和李二爷关系如何?却没敢问,怕一问便让刚刚服帖了的胡龙飞看出自己的虚怯来,只淡然道,“你这副司令可是亲眼看到的,这个徐从喜我不能不杀,不杀这仗就没法打了!”胡龙飞点着头道,“是哩!是哩!边爷有大将之风!”边义夫又想:这人死的也算冤,只不过和他开了个玩笑,他竞让人送了命,实是过份了些,心中禁不住又有些悔,便又对胡龙飞道,“终是自己弟兄,日后这徐从喜的家人,我是要抚恤的。”胡龙飞说,“边先生心肠好。”嗣后,边义夫真就抚恤了徐从喜一家老小许多年,这其中既有愧疚,更有感激。越到后来越清楚,正是这个叫徐从喜的小人物,在他最需要确立权威时,用自己的脑袋帮他确立了权威,促使他在新洪城下一战成名,显露了英雄本色。
这就到了边义夫改变新洪历史的庄严时刻: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上午0时35分。在这庄严时刻,边义夫历史性地走到三门铁炮旁边,左边立着胡龙飞,右边站着王三顺,手中的大洋刀一举,在蔚蓝的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口中一声断喝:“开炮!”三门铁炮同时怒吼起来,充作弹片的生铁蛋子,于硝烟火光中瞬然扑向城头,轰碎了钱管带狡诈而虚伪的和平,造出了西二路民军第一阵骇人的声威。借着铁炮造出的声威,弟兄们开始攻城,西二路的旗和革命党的十八星铁血旗擎在两个骑马弟兄的手上,活灵活现地向城下飘去。弟兄们手中的快枪也响了,枪声和喊杀声宛如响彻四野的惊雷。情形声势实是动人。何为壮阔,边义夫在那日的老北门城下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因着那感受,边义夫的指挥刀于空中划出第二个弧,又一声大吼:“开炮!”铁炮再度响了起来,炮身四周的硝烟如云如雾。边义夫于硝烟的升腾之中,举起了脖子下的单管望远镜,向城头看——啥也没看到,现在眼前的只是一片茫然升腾的白雾。第三次下令开炮时,城头巡防营已升起了两件白大褂,边义夫没看到,仍是下了令,待从望远镜里看到时,两门炮已响了,巡防营已把城门打得大开,攻到城下的弟兄正蜂拥而人……
就这样边义夫成了中华民国历史上有名的“三炮”将军。后来,捧他的人说,这三炮决定历史。新洪城正是因为有了边义夫三次开炮的命令,才得以光复;贬他的人却说,这三炮打得实是荒唐,本无必要,李双印在城头上和钱管带谈得正好,巡防营已准备火线举义了,他还在这儿胡闹;而史学家于边义夫百年之后编撰的《辛亥新洪光复记》中则另有见地,道是边义夫下令开炮时,省城宣布独立的消息恰巧传来,钱管带才顺水推舟依附了革命。
边义夫以胜利者身份懵懵懂懂迸城时,没想到去见钱管带;钱管带钱中玉先生却想到了要见边义夫。钱管带身边明明守着李二爷,且又明明刚和李二爷在城头议和时喝了几壶好酒,偏就不认李二爷,单认一个边义夫。在那乱哄哄的时刻,钱管带扯着醉醺醺的李二爷在城门洞下的人群中四处瞅。瞅到了边义夫后,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很带劲地叫,“边爷!边爷!”继而,钱管带便冒着和挥刀持枪弟兄相撞的危险,疾疾迎了过来,一把扯住边义夫的手说,“边爷哟,你终算又来了!”那口气,倒仿佛早盼着边义夫开炮攻城了。
这让满脸满身硝烟的边义夫很惊愕。钱管带一一个“边爷”的叫,还做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笑脸,使边义夫觉得这原本相熟的钱管带变得陌生了。在边义夫的记忆中,钱管带本是很牛气的,就是当初没做管带,只做着左哨哨官时,就很牛气,斗虫只能赢不能输,赢了也没笑脸,倒像是给人家面子。强卖大烟,还老使假。“边爷”自是从没叫过,高兴了,唤一声“边先生”,不高兴了,便骂他“混账孟浪公子”。就是在前天,这位管带大人还想把他作为乱党来抓哩!今日,竟对他称起了“爷”!革命带来的变化实是惊心动魄。立在钱管带身边的李二爷也让人惊心动魄,边义夫刚瞅见李二爷时,还怕李二爷怨他恨他。不料,李二爷不但没怨他,还嗬嗬大笑着道,“好你个边先生,竞他娘的敢用炮轰老子!倒也轰的是时候!你这一轰,钱管带的决心才下定了!”边义夫端得机灵,认定自己取得了和钱管带、李二爷平起平坐的新资格后,也就捐弃了前嫌,一手抓着钱管带,一手抓着李二爷,两只手一起用力摇着,笑呵呵地连连道,“南门霞姑奶奶催得急,催得急呀,不开炮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就让你们二位爷受惊了”。
钱管带说,“不惊,不惊,你边爷这几炮不打,我也说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他们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着你们党人,心眼活络哩!”李二爷也说,“惊个球!我和钱管带可都是经过大事的人!”钱管带说,“是哩!是哩!咱这吃军粮的,啥事没经过呀?——自然和你边爷就不好比了,边爷您浑身是胆,且又太精明了,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哦,就是咱知府毕大人,那么问你,你都不说你是革命党,我和我老舅想和你一起革命都没办法去联络呀。这一来,就闹出了今日的误会!若是前天……”边义夫不愿和钱管带去谈“前天”,“前天”不堪谈,自己和王三顺被吓得狼狈逃窜,有啥谈头?一谈正显出自己的虚怯来。便不接钱管带关乎“前天”的话头,只问,“毕大人还好么?现在何处呀?”钱管带道,“毕大人好,好着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门候着你们哩,已放过话了,说是要和你边先生商量看,看咱新洪咋个独立法?”边义夫一听知府毕大人这么看重自己,嘴和心都不当家了,忙对钱管带说,“那咱不能让毕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毕大人好好商量、商量这革命之后独立通电的事!还得立马出告示安民哩。”
身边乱糟糟的,城南老炮台方向还响着枪炮声,李二爷便道,“绿营还占着老炮台呢,咱现在去商量个球呀?得他娘的先打服绿营再说!”边义夫一怔,便也应和说,“对,老炮台不攻下,新洪还不能算最后光复!”钱管带先还坚持要与边义夫一起去知府衙门,可边义夫已决意要先打绿营,钱管带才屈从了,只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并西二路的民军弟兄去打绿营。绿营在城内城外各路民军与巡防营的两面夹攻之下,只支撑了不到两个钟点,便吃不住劲了。江标统得知巡防营举义,新洪大部失陷,又听说省城独立,援兵无望,自杀身亡。守城堡的两个营打了白旗,还有一营人马沿靠山的一面城墙逃到了郊外,作鸟兽散,至此,新洪全城光复,时为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2时许。
是日下午二时,光复新洪的各路民军首领和响应起事的钱管带、毕洪恩并巡防营哨官们云集知府衙门,于象征着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下,宣布了新洪脱离清政府而独立的文告。该文告为知府大人毕洪恩亲手撰写,当众宣诵之时,仍墨迹未干。文告说,新洪一府六县一百二十万军民于斯日完全结束清政府长达二百七十五年的统治,归复祖国。独立后之新洪,拥戴已于数小时前独立的省城军政府,并接受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中国民众之全国性临时政府。文告的语句言辞都是从《中华民国政府公报》上抄来的,该有的内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与会者均无异议,遂一致通过了该文告,并决议立即以文代电,通告全国。
对与会者来说,独立文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主持这光复后的新政。以钱管带的巡防营和毕洪恩的前朝旧吏为一方,以霞姑和李双印并其他民团首领为另一方,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双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让,这就形成了僵局。民军方面推出的代表是霞姑。前朝旧吏和巡防营哨官们推出了毕洪恩。民军方面认为,毕洪恩乃前朝旧吏,且是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响应革命的,出首组织新政,难以服人。前朝旧吏和巡防营方面则认为,民军各部原为绿林,由霞姑出首组织新政,更难服人,且会给本城民众造成无端恐惧,败坏光复的名声。双方咋也谈不拢,几乎要拔快枪了。这时,天已黑了,会上的气氛又很紧张,毕洪恩便建议先吃晚饭,一边吃饭,一边都本着天下为公和对本城民众负责任的两大原则再想想,想好了,吃过晚饭后接着商量。双方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晚饭没出去,是把几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门,在知府衙门里将就吃的。吃过晚饭,民军方面还在为打破僵局思虑时,前知府大人毕洪恩竟抛出了一个崭新的建议,代表巡防营和前朝旧吏保举了边义夫。毕洪恩拿出边义夫和王三顺前日送来的联络帖,四处展示着说,“这场全国响应的民族革命,皆革命党主持也!边先生便是一个够格的革命党,且是我新洪本地之革命党,素服众望,所以,本着天下大公的思想,我们愿公推边义夫先生出首组织新政。”
边义夫在毕洪恩说这番话时,还在盘算着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没想到毕洪恩会提出让他来组织新政。边义夫以为自己听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问毕洪恩,“毕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毕洪恩没有寻开心的样子,冲着边义夫极是真诚地说,“这么大的事,谁能胡乱说?你边先生敢大义凛然到我和钱管带这儿来运动革命,今日就该担起新政的职责嘛。”边义夫听毕洪恩再次大人,都比兄弟高强许多,所以边义夫的话尚未说完,钱管带便立起来,把边义夫的话打断,讲故事一般,把边义夫运动革命的大义凛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说,边义夫当时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地声泪俱下诉说二百七十五年“痛史”,如何如何倡导革命,才促成了巡防营和毕知府参与起事,才有了新洪城成功的光复,因此,今天边义夫主持新政当之无愧。
边义夫军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投机,就是在钱管带说完这番话后开始的。他本心还是想拥戴霞姑的,可嘴一张,话竟变了,竟也做梦似地讲起故事来,道是钱管带和毕大人也不简单,出于革命大义,当场表明自己光复新洪的主张,并答应于民军起事之日予以响应云云。“因此,”边义夫说,“不论是霞姑来组织新政,还是毕大人来组织新政,都顺理成章,兄弟都举双手极表赞成。”然而,巡防营和旧官吏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女强盗的,而民军方面则也不能接受投机革命的毕大人,新贵们彻夜开会仍无结果。黎明时分,革命党人任大全耐不住了,拍案而起,红涨着脸吁请双方以光复大局为重。双方代表才在极勉强的情况下,议决通过边义夫为新洪大汉军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县军政,另举毕洪恩为副督府,霞姑为民政长,协同负责。
年轻党人任大全奔走革命,白忙活了一场,官毛都没捞着一根,却对这结果颇为满意,乐呵呵地带着几个前暗杀队的受伤学生回了省城,向省城党人黄胡子复命去了。行前专去军政府向首任督府边义夫辞了别,嘱咐边义夫好自为之,告之边义夫:新政首要之事便是剪去民众的辫子,以绝前朝旧根。边义夫极是感动,大夸革命党人公心天下。当然,也为任大全抱了几句亏,要任大全留下来做自己的师爷,以图一个比较美好的前程。任大全不干,摆摆手说,后会有期。
果然后会有期,二人的一生竞就此有了连绵不绝而又割舍不断的联系。小来小往不计,让举国瞩目而载入中华民国史册的就有好几桩。十六年后,任大全任北伐军南路前敌总司令,率六万铁军沿江挥师而下,把边义夫和他的五省联军逼上三民主义的新路,达成国民革命的成功,这事算一桩;二十七年后,身为战区司令长官的任大全带着他的四十一万人马一溃千里,把边义夫的杂牌军扔给了日本人,迫使边义夫带着他的队伍归顺汪**,干起了“和平救国”的勾当,算是第二桩;三十六年后,边义夫逮捕奉蒋中正总裁之命前来督战的任大全,通电中共领袖毛**、朱德,宣布率领部属火线起义,算是第三桩。民国三十六年那次不是共产党讲究来去自由,任大全就走不了了。在平桥机场,边义夫按共产党的指示礼送任大全出境时,任大全毫无感激之情,阴狠地说,“边义夫,我早知有今天,三十六年前就会在新洪干掉你!”边义夫断然说,“这不可能,当时新洪的督府是我不是你!”想了想,又感叹,“不过,我得承认,三十六年前你是革命志士,我不是。我是谁?这一生的路该咋走,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头一天进新洪军政府去做督府就像做大梦哩……”
王三顺再没想到自己的主子边义夫一夜之间成了督府,抖抖嗦嗦进了前朝的知府衙门——新朝的督府衙门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待得边义夫身边没了人,便想问边义夫: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梦?不料,未待他开口,边义夫把门一关,倒先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三顺,你说,咱是不是在做大梦呀?几日前咱还是一副丧门犬的模样,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搁在前朝就是正五品,连毕大人、钱管带,还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爷他们,都在咱手底下管着,是真的么?”王三顺逮着自己的大腿掐了好半天,掐得很疼,才向边义夫证实,“边爷,不是做大梦,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复了!您老真是发达了!”边义夫仍是摇头,“三顺,我总觉得这发达得有点悬。你不想想,毕大人、钱管带能服咱么?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王三顺道,“边爷,霞姑奶奶那边倒没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关系?你做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两样?”边义夫说,“倒也是。我已和霞姑奶奶说过了,我挂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让她来当!”王三顺提醒说,“钱管带和毕大人倒是要防着点,甭看他们今日抬举你,可你别忘了,那日咱进城去运动……”边义夫忙制止,“那日的事你狗东西今后不许再提,再提老子撕你的臭嘴!”王三顺不敢提了。边义夫才又说,“钱管带和毕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们保举了我,总也得给我一些面子的,断不能咋着我,你说是不是?”
王三顺认为不是,认为边义夫应该用几个贴心的卫兵来保护自己已经伟大起来的性命。边义夫知道王三顺沾光的心思,采纳了王三顺的建议,传来了钱管带,指着王三顺对钱管带说,“钱管带,这个王三顺先生你是熟识的吧?啊?跟我许多年了,读过《革命军》的,很有革命精神,对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复新洪又立了大功,我想保举这人在我身旁谋个差,你看咋样呀?”钱管带两眼笑成了一道缝,极恭顺地道,“边督府,您老说咋着就咋着!”边义夫却不说他想咋着,只对钱管带唬着脸,“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门,不能我说咋着就咋着!中华民国乃民众国家,干啥都得体现民心民意。我现在就把你看作民意的代表,让你说!”钱管带试着说,“让三顺老弟做个督府捕快?”见边义夫不作声,钱管带便假装方才的话只说了半截,“—还是做个侍卫副官?”边义夫说,“做侍卫副官吧!”王三顺得了侍卫副官,膝头一软,跪下要给边义夫和钱管带磕头谢恩。边义夫喝止了,“王三顺先生,你要给我记住,今日不是昨日,革命大功告成,已是民国了,磕头礼不准行了,要鞠躬,握手,过几日本督府要专门就此事发个文告的!”王三顺便鞠躬,先给边义夫来个恭敬的大躬,又给钱管带来个也很恭敬,但却小一点的躬。接下说起,要回一趟桃花集,把东西收拾一下,好生来做侍卫副官。且提议边义夫也回家走上一趟,看看母亲李太夫人和儿子,也把留在口子村的两个小姐接回家。边义夫说,两个小姐已让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须去了。又说,新洪刚光复,百事待举,万业待兴,他身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不可能像王三顺这么自由自在,道是古今贤人伟人无不如此。钱管带便扮着笑脸劝,说是桃花集并不远,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并不会误了做贤人伟人,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里来更好。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挂两头了。钱管带自告奋勇,要重兵保卫着边义夫一同去,让城外的民众领略一下新政的威势。钱管带关乎新政威势的话打动了边义夫,边义夫便有了向母亲李太夫人证明自己成了伟人的想法,也就顺水推舟,于次下午坐着八抬大轿,在王三顺、钱管带并整整一哨昔日巡防营弟兄的护卫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进桃花集,新政的威势立马显示出来:村口设了步哨,通往边家和可能通往边家的路道全封了。村中的人都以为前巡防营是来抓革命党,便有人向官兵出首举报,道是桃花集只有一个附逆作死的革命党,便是边家的浪荡公子边义夫。官兵一听举报,先赏了这人一顿马鞭,继尔把他押到边家,问边义夫如何处置?边义夫当时正和母亲李太夫人说话,一见押着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亲往天常当作做人标本提出让他好生效法的,怕开罪于母亲,想都没想,便大度地挥挥手,“放了,放了,这等无知村夫小民,因着不识天下大势,才这般胡言乱语,日后多加教化也就是了!”钱管带婉转地进言道,“边督府,却不好就这么放的,您老想呀,这无知村夫是何等的毒辣,倘或没有这革命的成功,边督府,您可就……”边义夫马上省悟了,“嗯,给我重责四十大板,枷号示众三天!”母亲李太夫人脸一拉,“我看你们谁敢?!”边义夫怕了,先看看自己母亲,又看看钱管带,最后还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崭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只当这混账的做人标本根本不存在似的。母亲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儿子话不投机,眼见着儿子又这般对待自己的娘家侄子,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于新政的赫赫威势中,阴着脸骂将起来,先还是指桑骂槐,后就直接攻击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复新洪的民族革命当作谋反起乱看待,又说不愿跟边义夫到城里去享福,骂得兴起,竞公然当着钱管带的面指着边义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说清楚,你在新洪怎么作都是你的事!与我无涉,也与边氏门庭无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认你这个儿子!就算你日后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认的!当年你爹死时,大清的官府给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镜高悬,大清的天在我眼里青着呢!”边义夫觉得大丢颜面,却又不敢作声,怕一作声母亲就会开始系统指控,自己会再次连累已死了许多年的父亲。侍卫副官王三顺见督府大人这般受辱,就很内疚地认为,自已这侍卫没有卫好,便揪着心,白着脸,上前去劝,“老太太,您老可别这么说,这话不能再说了,革命了,我边爷都当了督府了,这么说我边爷,就……就得办哩!”李太夫人毫不迟疑地给了王三顺一个大巴掌,“你这赖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们倒是办我一下试试看!我死在你们手里倒好,正可全了这一世的清白名节!”这一巴掌又把王三顺扇回了从前,王三顺两手捂着脸,身子往一旁缩着,再不敢作声了。李太夫人意犹未尽,转过身子又斥责钱管带,“…还有你,你又算一个什么东西?当年,我走府上县告你们刘管带时,你才十二,在巡防营里还只是给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带了,不想想身受浩荡皇恩,于城中起乱时忠心守城,却做了桃花山男女强盗和边义夫这帮乱党贼人的同伙,试问忠义与良心安在呀?!”钱管带被李太夫人的大义凛然镇慑住了,面有愧色,词不达意地呐呐着,“老夫人,小的……小的现在是给边督府当……当差呢!”李太夫人指着边义夫讥道,“你们的边督府是个啥东西,你可知道?你们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听打听!你们找啥人做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们老边家从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边义夫一看这阵势,已猜出母亲李太夫人的系统指控要开始,极怕李太夫人给他进一步打击,把革命军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连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没去看,便下令回城。李太夫人又是一声断喝,“回来!”边义夫迟疑着,在大门口站下了。李太夫人看着边义夫,似乎还想骂的,可终于没骂,长叹一声挥挥手,“你走吧,走吧,永远别再回来!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日后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是情愿的。今日,为娘的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辛苦钱六十年,暴发钱一夜完”,你记牢了就是!边义夫难堪地点点头,上了八抬大轿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亲进城去享福,没想到竟落了这么个窝囊的结果!回城的路上,边义夫老是想,如此一来,钱管带和巡防营的弟兄还能看得起他么?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亲骂得一钱不值,在以后的战场和官场上又还能值几多银钱呢?后来又自我安慰地想,这都是为革命和光复付出的代价呀,就像白天河和许多弟兄献出了性命一样,他献出了母子之情。这并不丢脸,反倒证明了他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难。如此这般一想,边义夫就自我感动起来,几句好诗于自我感动中拱涌到嘴边,当即情不自禁吟哦出来:“舍身慈母弃,取义故人疏。王侯本无种,局变豪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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