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世事纷杂难辩,让边义夫和新洪城里的百姓们眼花缭乱。先是晚清皇室被迫接受南京民国政府提出的优待条件,宣统小皇上下诏退位,继而,前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通电声明拥护共和政体,南京政府的革命党便在其领袖孙文的率领下,拥护起了袁世凯。嗣后,孙文氏自辞大总统一职,举荐这袁某出任临时大总统,自告奋勇修铁路去了,说是要一举修建十万英里铁路。全国革命党最大的领袖都修铁路去了,民族革命成功之确凿自不待言。革命既已成功,必得论功行赏,这道理边义夫懂。所以,接到省城首任大都督黄胡子那带有论功行赏性质的队伍整编令,边义夫既不感到意外也没觉得吃惊。根据黄大都督的命令,西江省全省境内民军、民团和前巡防营一体改编为新式省军,编制为一个师。前新军协统刘建时升任师长,下辖三旅,省城方面占去两旅;新洪方面编为一旅,番号为“民国省军第三旅”。已做了督府的边义夫经北京袁世凯大总统正式简任,领少将衔,兼任第三旅旅长,下辖第九、第十两个团。第九团团长为霞姑,第十团团长为前巡防营钱管带钱中玉,每团之下又设三营,钱中玉那团里,原巡防营左中右三哨的哨官们因着有功于光复,全升了营长。并到钱中玉团下的联庄民团司令马二水没啥功劳,却有四五百号人,也做了营长。霞姑这团,李二爷、胡龙飞,还有两个边义夫不太熟的弟兄,由各路军的司令、副司令摇身一变,都成了省军营长。一场民族革命,就这样奇迹般地造出了这许多旅长、团长、营长。
各路英雄们自是皆大欢喜。一时间,新洪城中的大小酒馆夜聚满这些新式省军军官的新式嘴脸。嘴脸们因着光复有功,有兵有枪,一个比一个牛,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团内营与营之间闹,两个团之间也闹,谁也镇不住。四营营长李二爷喝酒喝醉了,冲天乱打枪,被人说了个“匪性难改”,李二爷拔枪把人当场打死。边义夫身为旅长,闻讯到酒馆去劝,李二爷竟把枪瞄着边义夫,问边义夫是不是活腻了?霞姑赶到,一脚踹翻了桌子,才让李二爷醒了酒。钱中玉手下的营长、连长们同样不是好东西,熟门熟路的敲诈勒索仍像往常一样公然地干,且又把山里土匪那一套新办法学来了,绑人家的票,向人家收“光复捐”、“拥戴费”,逼得汉府街绸布店掌柜喝了大烟。还有明抢的。皮市街的“聚宝”金店,大白日被二十几个来路不明的兵围了。兵们站成两排,一排向街上的行人放枪,不让行人靠近;另一排人就用枪迫着老掌柜交出金器。老掌柜不交,被乱枪打死在店堂里,能找到的金器银子全被掠走。事后,谁都不承认是自己手下的人干的。霞姑的第九团说是第十团所为;钱中玉的第十团道是第九团所为。两团人马为此各自大骂不止,搞得谁也不敢认真去查办,如此巨案竟落了个无头无主,不了了之。市面舆论大哗,商会暗中联络,联合众店家,欲捐款买枪,成立武装商团。更有各方绅耆的代表,三天两头到督府请愿,异同声地责问督府兼旅长边义夫,革命秩序何在?新洪民众盼了这么多年的光复,就是这个样子么?
边义夫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可面对这混乱的局面,也没办法,惴惴不安地去问副督府毕洪恩:大兵们这样胡闹该咋办?毕洪恩不说,只道不好说。再问,毕洪恩又推,要边义夫去问霞姑,说霞姑不但是团长,还是民政长,从哪方面来说都得管束一下的。边义夫便找了霞姑——没敢把霞姑往督府衙门传,自己坐着轿去了霞姑九团所在的城南老炮台,向霞姑讨教整治军纪,恢复革命秩序的主张。霞姑懒懒地说,“边哥,这督府是你做的嘛,整治主张得你来拿嘛!”边义夫苦笑道,“霞妹,你又不是不知道的,这督府并不是我争着要做,是毕洪恩他们硬举荐的,我不是没办法才勉为其难的么?!”霞姑哼了一声,“这话你别冲我说,你去找毕洪恩、钱中玉说。”边义夫道,“正是毕洪恩让我找你的。”霞姑两只俊眼一下子睁大了,怒气顿起,“他这是屁话!”边义夫急得要哭了,“霞妹,你就帮帮忙好不好?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这督府不过是挂名,家却是让你当的!”霞姑仍是没有好脸色,“我管不了那么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你现在不但是督府,还是省军第三旅少将旅长,新洪全城的兵都归你边将军管,这家只有你当。”边义夫见霞姑一点面子不给,也气了,“我当……我当个球的家!我除了一个王三顺,再没有一兵一卒,十团的团长是姓钱的,九团的团长是你霞姑奶奶,在城里闹事的都是你们手下的弟兄,你……你们不帮忙,底下哪个**日的会听我这空头旅长的?还少将,我他妈的连豆酱都不如!”霞姑见边义夫气红了脸,反笑了,“边哥,你现在才看出来呀?人家毕洪恩是把你放在火上烤!”边义夫见霞姑笑了,觉得事情有了希望,搂着霞姑亲了一下,央求道,“霞妹,你就帮我一下,往火上泼瓢水吧,可别再往火上浇油了!”霞姑叹了口气,“边哥,你也别怪我不给你帮忙,我真是气死你了!宣言独立的公议会上,人家把你往火上一架,你就替人家喝起彩来了!还有就是,听说你一做了督府便大耍威风回了一趟家,闹得桃花集鸡飞狗跳,还差点要把你二表哥砍了,是不是?”边义夫说,“这是胡说,霞妹,你不能信!”霞姑摇摇头,“反正你这人是变了,再不是往日那个边哥了……”
然而,霞姑终还是霞姑,终和边义夫有着往日的情分,虽是气着边义夫,面子终还是给了,当晚即召集团下三个营弟兄训了话,严令部下不得在城中酗酒闹事,骚扰市面。霞姑还和最是不堪的李二爷私下谈了一次,要那李二爷把山里的习性改一改,举止做派上都要像个官军营长的样子。谈话开始的气氛是挺好韵,霞姑和李二爷面对面躺在火炕上,隔着烟榻抽大烟,李二爷老实听训,并不做声。可霞姑一提到边义夫,李二爷就火了,烟枪一摔说,“姓边的为啥来找咱,不去找钱中玉?钱中玉手下的那帮东西就没匪性么?日他娘,我看那匪性只怕比咱们弟兄还大,皮市街的金店没准就是他们抢的!”霞姑说,“钱中玉那团的事咱管不了,咱只能管自个儿,咱别给边义夫添乱也就罢了!”李二爷说,“咱添了啥乱?光复时乱成了一锅粥,爷都没洗城!”停了一下,又说,“这都是因着听了你霞姑奶奶的话,若是早知边义夫会这么不识相,老子们那日就洗城了!”霞姑气道,“二哥,你别开口一个洗城,闭口一个洗城,你不洗城是本分,不是功劳!”又说,“你也别恨我边哥,他咋着说也还是咱自己人,咱得给他帮个场面!”李二爷冷冷道,“姓边的往日是自己人,今日却不是了!我看,这小子只怕已和毕洪恩、钱中玉穿了连裆裤!霞姑奶奶,不瞒你说,这样下去。我可不愿在新洪打万年桩!”霞姑心中一惊,“你还想回铜山?”李二爷阴沉着脸点点头,“弟兄们过不惯这闷日子,已吵吵着要回哩,我碍着你霞姑奶奶的面子还没发话。”霞姑厉声道,“二哥,这一步断不可走!我明人不做暗事,先把话说在这里:你若敢走这一步,我就带兵剿你!”李二爷问,“当年一起落草,今日却来剿我,你就下得了手?”霞姑说,“当年落草是替天行道,今日剿你也是替天行道,我咋就下不了手?”李二爷笑了,“好吧,你容我再想想,你霞姑奶奶义气,把话说在当面,我李双印也义气,也把话说在当面:我啥时真要走,也给你事先放个口风,断不会偷偷就走了的。”
李二爷最终却没走成。和霞姑谈过话的第三个星期,李二爷和钱中玉在汉府街的“闺香阁”碰上了,闹出了麻烦,当夜在汉府街动枪打了起来,惊动了全城。那日,李二爷心情原是不错的,带着手下七八个弟兄在“闺香阁”吃花酒,叫了最走红又最野性的“小玉兰”,手下的弟兄也各自叫了自己喜欢的姐妹在怀里搂着,正可谓其乐融融。钱中玉事先不知李二爷在“闺香阁”吃花酒,按着往先巡防营时的老例,带着两个护兵来收“保护捐”。钱中玉倒也没想找麻烦,见李二爷带着一帮弟兄在顶楼花台上吃酒,愣了一下,和李二爷笑模笑样地打过摒呼便走了。走时,还挺友好地和李二爷开了句玩笑,要李二牟小心着小玉兰,说是小玉兰最会栽花,别被栽在身上吸干了身子。因李二爷在场,钱中玉也没当场去收小玉兰和那帮娃妹们的捐。小玉兰待钱中玉一离去,便趴在李二爷怀里撒携叫苦,骂骂咧咧把那“保护捐”的事说了出来,道是这先前的锚管带,如今的钱团长连人家卖×的钱都抢。李二爷英雄义气要与姐妹们作主,带着众弟兄找了钱中玉。找到后,快枪一拔,把钱中玉已收上来的钱缴了,当场分给了姐妹们,还要钱中玉把往日吞下了的钱都还过来。钱中玉只带了两个弟兄来,不是李二爷的对手,便老实,团长的架子不敢端出来,一口一个二爷叫着,唯唯喏喏退去了。钱中玉走后,得了便宜的姐妹们极是快乐,都把李二爷看作了不得的大英雄。那像猫一般娇小野性的小玉兰,当着众多姐妹弟兄的面,纵身往李二爷怀里一跳,要李二爷抱她回房。回到房里,又往李二爷脖子上骑,还把雪白小奶子掏出来主动送与李二爷吃。李二爷没说要操,小玉兰却趴在李二爷身上,把自己半裸的身子上下起落着,做出一副挨操的样子,这就让李二爷动了性情。小玉兰果然是栽花的好手,上了李二爷的身,就再不下来了。李二爷被小玉兰骑在身下,幸福无比,便剧烈主动地操了起来,直操得小玉兰娇喘一片,吟叫连声,说是受不了了,不是她把李二爷吸干,倒是要被李二爷**了。李二爷问,“真让爷**了咋办?你日后还卖啥?”小玉兰豪迈地说,“卖腚!”李二爷说,“就把小白腚也一起卖给爷吧!”小玉兰为了替姐妹作主的李二爷,便连小白腚也献了出来。待得要走了,小玉兰却不收李二爷的钱,一改做那事时的野性,红着眼圈说,“只要二爷常来走走就比啥都好,爷常来走走,姐妹们就少受不少气呢。”
这让李二爷感动,李二爷带着弟兄们出了“闺香阁”就收了返回山里的念头,进城以来头一次有了了不起的责任感。李二爷想,就是为了小玉兰这帮姐妹少受钱团长的气,也得留在城里,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对他口味、让他舍不开的小玉兰呢!这夜,李二爷如此这般地想着,就走到了汉府街和白员外胡同交叉口上。枪声突然问响了,白员外胡同里射出一片子弹,当场把李二爷身边的弟兄放倒三个。李二爷一看不妙,带着其余弟兄往汉府街上一家杂货店门旁一躲,拔出快枪还击。打到胡同里没了声响,冲过去搜,没搜到一个人影,只见地上有一片弹壳。虽说没抓到确证,李二爷仍认定是钱中玉干的,连夜带着一营三百多号弟兄把钱中玉家院围了,声言钱中玉不交出凶犯,就和钱中玉没完。钱中玉不承认白员外胡同口的暗枪与他有关,也调了几百号人,占了四面街的房顶。一场火并眼见着就要爆发。这紧要关口,边义夫和毕洪恩拖着霞姑赶来了,要求对峙双方弟兄都各自回营。钱中玉很听话,让四面街顶的弟兄撤了。李二爷却不愿撤,仍是闹个不休,骑着马,挥着枪,在黎明的大街上吼,扬言要洗了这鸟城。直到霞姑把桃花山里的那帮铁杆弟兄调来,真要缴李二爷的枪了,李二爷才懈了气,带着底下的弟兄回去了。
这一幕让边义夫心惊肉跳。望着李二爷和他手下弟兄远去的身影,边义夫想,这种状况必得结束了,再不结束,只怕自己这督府兼少将旅长迟早也得吃上一回两回包围的。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钱中玉和毕洪恩背着霞姑和李二爷悄悄拿出的,边义夫认为很公平:省军第三旅两团人马,除各自暂留一营驻城内各处城门以外,其余各营均出城整肃。钱中玉的第十团驻城南炮台山上的绿营老寨;霞姑的第九团驻山下的炮台镇。不服从者,一律作叛逆论。边义夫找了霞姑,把这方案告诉了霞姑,怕霞姑多心,没说是钱中玉和毕洪恩的主张,只说是自己的主张。还叹着气说,省上大都督黄胡子已对新洪城中的混乱颇有烦言,放出了风声:若是新洪方面再不整肃,便派驻省城的省军第一旅开过来;另外听说城中商会也要:沟通周围几县的红枪会造反了。霞姑也觉得该整肃了,便对边义夫说,“是哩!独立后的新官军确该有个新官军的样子。原各路民军要有样子,原巡防营的旧官军也得有样子。”又提到李二爷和钱中玉火并的起因,大骂钱中玉实是混账,光复了,还敢这么收黑钱。边义夫却听说这收黑钱是李二爷放出的风,李二爷想借此由头大闹一番,趁机洗城。对两边的说法,边义夫不敢不信,又都不敢全信,便和起了稀泥,既不说钱中玉混账,也不说李二爷混账,只说大家日后要长久地在一起共事,总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的。
几天后,两团大部军队出城了。出城那日,百姓都跑出来看,有的店铺门口还“哔哔叭叭”燃放炮竹庆贺,自然,谁都不敢说是驱瘟神,炸邪气,只说是欢送。队伍在城外各自安顿下来后,副督府毕洪恩又说了,九团和十团老这么顶着抗着总不是事,日后没准还要造出大乱子。毕洪恩自告奋勇地出面作东,要把霞姑、李二爷、钱中玉并两团各营的营长们都请到自己府上吃一次和解酒。边义夫同意了,还说,这督府和旅长都是他做的,因着没做好,才给大家添了烦,给城里添了乱,故尔,吃这和解酒的钱不能让毕洪恩掏,得自己掏。毕洪恩听过只是笑了笑,也没多说啥。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就酿下了边义夫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错误:他心甘情愿去做冤大头,自己花钱让毕洪恩和钱中玉去设鸿门宴,一举把霞姑、李二爷,和那么多好弟兄的命全丧送掉了,也差点儿把自己的命丧送了。
“鸿门宴”是在四日后的一个晚上设下的。事前,毕洪恩和钱中玉把几十口子枪手隐藏在宴会举行的正厅四周。正厅面对前院的大门,大门两旁是轿房,里面可以藏人。正厅后面是个很小的花园,不好藏人,可花墙外却是好藏人的。花墙很矮,且对着正厅的一排大窗,墙上还有梅花洞,正可做枪手的狙击线。周围房顶上也藏了人,街那边的观音寺还支起了一门铁炮,炮口正对着毕府西院的大门。毕洪恩和钱中玉的谋杀计划是阴毒而又周密的。大门口却看不出一丝阴毒的影子,门楼两边的石狮子静静地卧着,门楼上张灯结彩,一副喜庆的样子。边义夫率着侍卫副官王三顺和几个随从到得毕府时,毕洪恩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迎。圈套已经布下,杀戮即将开始,毕洪恩脸色却极是平静,笑得也自然,拱着手把边义夫让到了正厅一侧的内茶室,说是钱中玉和霞姑奶奶都还没到,要边义夫先到房里吃茶吸烟,还说专为他备下了上等的云南面子。果然就是上等的云南面子,和早先从市面上弄来的货色不一样,香醇得很。边义夫一头倒在烟榻上吸了起来,后又觉得好货难得,又是毕洪恩的东,就做了顺水人情,让王三顺也来尝尝新鲜。王三顺本是不抽大烟的,可见做着督府兼少将旅长的主子抬举自己,又想到已做了侍卫副官,是场面上的人了,不学会抽便没面子,就学着边义夫的样子,端上烟枪抽将起来。
主人脸对脸躺着腾云驾雾时,边义夫非但没嗅到即将弥漫开的血腥味,反而得意着,以为两团的团长、营长们今能坐到一起,是自己绝大的成功,是毕洪恩真正服了自己,“—三顺,你想呀,以前我那么求毕洪恩,让他出面帮我镇镇城中的邪气,他就是推。眼下咋就变了?”王三顺被烟呛着,连连咳着道,“你们官场上的事,我……我哪知道。”边义夫笑笑地说,“还不是因为我这督府的位子坐稳了么?!三顺,世事就是如此呀,你地位不稳就有人推你,你一稳,反倒有人扶你了!”还挥着烟枪感慨,“看来还是得做官呀!这一年多的督府兼少将旅长做下来,我可知道了,做官好处无限哪……”本来还要感慨下去的,院里偏响起了“钱团长到”的传呼声,边义夫只得弃了感慨,放下烟枪爬起了,到正厅去见钱中玉那厮。该厮是今日酒宴上的主角之一,他得好生劝上几句,让该厮耐着点,别和霞姑的弟兄再在和解的酒席上意外地闹起来。
钱中玉的态度很好,脸上带着真诚而恭顺的笑,拍着胸脯向边义夫保证:就是霞姑九团的弟兄闹,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也是决不闹的,……边督府,你想呀,这是你和我老舅毕大人做东,我能闹么?再说了,就算我不给我老舅面子,你边毕洪恩和钱中玉的谋杀计划是阴毒而又周密的。大门口却看不出一丝阴毒的影子。边义夫率着侍卫副官王三顺和几个随从到得毕府时,毕洪恩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相迎。
督府的面子我总得给吧?我不闹,手下的弟兄也不会闹,谁敢乱来我就办他!“正和钱中玉说着话,霞姑带着李二爷和手下的一帮营长弟兄们一起来了,由毕洪恩亲自陪着进了正厅。霞姑给毕洪恩带了两个很大的礼品盒,打开一看,却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毕洪恩和钱中玉都吓白了脸,惊惶地看着霞姑并那李二爷。边义夫也怕,更不明白霞姑此举用意何在?便道,”人……人家毕大人好心好意请大家来吃和解酒,你……你们这是干啥?!“霞姑笑着说,”这正是本姑奶奶送与你边督府和毕大人的一片好意!这两个**日的东西是前时抢金铺的首犯,昨日整肃时查实了,让我下令办了!边义夫的心这才放开了,毕洪恩和钱中玉也舒了口气,宾主客气地相让着入了坐。
正厅这边开席时,西院还有两桌也同时开了席。西院两桌坐的都是钱中玉和霞姑他们带来的马弁随从,再有就是王三顺带来的督府的侍卫。两边喝得都极热烈,和解酒真就有了和解的样子。也就是在那和解气氛最好的时候,毕洪恩说是要送件非同寻常的礼物给霞姑,借口亲自去拿,起身先走了。毕洪恩刚走,钱中玉又说要到西院给那两桌的弟兄们敬几杯酒,也带着手下的三个营长走了。正厅里只剩下霞姑、李二爷、胡龙飞和另两个边义夫不太熟识的弟兄。到这一步了,竞还无人省悟到啥,霞姑仍攥着酒杯和胡龙飞几人一杯杯喝,似乎还谈着整肃九团军纪的事。胡龙飞身边的李二爷干脆就喝醉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也是苍天要留边义夫一命。窗外花墙后,伏兵的枪要抠响之前,边义夫一阵腹痛,要去出恭,便快步出了正厅的大门。离了大门没有几步,火爆而密集的枪声骤然响了起来。与此同时,边府的朱漆大门关上了,两边的轿房里冲出许多兵来,炮弹一般往正厅这边射,一路向正厅里打着枪。西院也响起了枪声,枪声像似比这边更烈。边义夫先还很懵懂,以为是幻觉,后来眼见着轿房里的兵冲到面前,又眼见着正厅的门瞬时间被连珠枪打得稀烂,厅房里烟雾弥漫,才吓坏了,不知咋的就跌到了地上,腿上还被横冲直撞的兵踩了一下。
就是在倒地时,看到了霞姑。霞姑浑身是血,从被打烂了的门里踉踉跄跄冲出来,两只手里还握着两把快枪。霞姑实是女丈夫,在此绝境下仍不屈服,支撑着流血的身子,向冲上来的兵放着枪,还一口一个“**日的”大骂毕洪恩。在怒骂声中,边义夫亲眼见着霞姑被身前身后的排枪打飞起来,“轰然”一声,仰面跌落在距正厅大门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手中的快枪,一支仍在手上攥着,一支落到了边义夫身边。一时间,边义夫忘了怕,流着泪把霞姑落到手边的快枪一把抓过来,摇摇晃晃往起站,一站起来就挥着枪喊,“住手!都……都给我住手!你们……你们竟敢杀霞姑奶奶……”就自由地喊了这几句,几个兵便夺过他的枪,把他扭住了,打他,踢他,还说要干掉他。一个凶恶的矮子真把枪口抵住了他脑门。
这时,毕洪恩不知从西院还是从哪里,疾疾过来了,让兵们把边义夫放开,对边义夫说,“边督府,你得原谅呀,我和钱中玉这么做是不得已的……”边义夫气得结结巴巴,“啥……啥不得已?你……你们这是谋反兵变!”毕洪恩平和地笑着,“不是谋反,也不是兵变,我这是剿匪嘛!”边义夫硬起脖子,“那好,就把老子也一起剿了吧!”毕洪恩正色道,“这是啥话?你边督府是革命党,主张革命,不是匪嘛。”边义夫浑身发抖,“你毕洪恩还……还有脸说啥革命党、革命,革命党和革命,今日……今日都被你……你们丧送了!丧送了!”毕洪恩仍是和气地笑着,“不对喽,革命才开始哩!我和钱中玉还有本城商会的绅耆们都认为,剿匪正是革命的开始!不剿匪,民心浮动,市面混乱,还侈谈什么革命!边督府我问你,古往今来的哪朝官府不剿匪呀?”
边义夫知道大势已去,再和毕洪恩说下去也是多余,又怕毕洪恩和钱中玉下自己的毒手,便要找王三顺一起回去。找了好半天,才在西院的一日大水缸里把避难的王三顺找到了。毕洪恩却不许他们走,说是今夜城里不太平,还是住在这里安全些。后来才知道,毕府这边下手时,城里城外也同时下手了。霞姑留在城里的一个营,原是死去的白天河的人,对霞姑少些忠心,钱中玉那营的弟兄一开火,当家的弟兄立马打了白旗归顺了钱中玉。而城外炮台山上钱中玉的第十团和支持剿匪的六县红枪会暗中联合,认真与炮台镇上霞姑的第九团打了一仗。第十团从炮台山上往下打,六县红枪会从三面往里围,一夜间打死打伤第九团弟兄近八百人一一有三百多号弟兄是被俘后在炮台山下集体活埋的。事过多年后,仍有目睹此次活埋者言之唏嘘,称这次大活埋为“惨绝人寰”。红枪会的火器不足,几个结合部都有缺口,才让霞姑团下的弟兄逃出了一部分。这一部分约有四百多人,已无了首领,可又不敢各自回家,便轻车熟路奔了桃花山老营。
天大亮后,城里城外的枪声都息了,霞姑的第九团已不复存在,毕洪恩和钱中玉才一起见了边义夫。甥舅二人再不叫边督府了,早先恭顺的模样也不见了,且一唱一和说边义夫不能带兵做旅长,也不能做这督府。说罢,钱中玉一声令下,一伙兵便保卫着边义夫去了督府衙门,当场缴了边义夫督府和旅长的关防印信。其后,兵们又保卫着边义夫回到毕府,向毕洪恩和钱中玉复命。再进毕府时,毕府门前已出现了挥刀持枪的武装“请愿团”,武装“请愿团”的汉子们不断向天上放枪,反反复复呼着两个单调且响亮的口号:“姓边的滚蛋!”“毕大人回来!”“姓边的滚蛋!”“毕大人回来……”
毕洪恩表面矜持着,内心却很得意,在武装请愿团的正义呼声中,对木呆呆的边义夫娓娓谈论起了“民意不可辱”的道理。继而,便在门外“民意”和屋里钱中玉团长的双重拥戴下成了新洪第二任督府,而钱中玉则在毕督府的提携下升了旅长。新上任的督府大人和旅长大人都还是大度的,没有追究边义夫往日通匪的罪过,也无意让边义夫立即滚蛋,都很坚定地表示,不论本城“民意”如何反对,也不能让边义夫真就此滚掉。并说,边义夫终是做过几日革命党,虽说早先通过匪,昨夜实际上也算帮助剿了匪,名分仍是要给的,实惠也仍是要给的。毕督府当场委任边义夫为督府委员兼即将开张的新洪花捐局会办,专司执行民国政府颁布的“剪辫令”和向全城妓院收取捐税两大事宜。毕督府勉励边义夫忠心奉事,好好去剪辫子、管**。
没容毕督府和钱旅长二位大人分派训导完毕,吃了一夜惊吓,又受了一夜闷气的边义夫,精神和肉体爆发了总崩溃,再也坚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身子一歪,昏厥过去……
从昏昏沉沉中醒转来已是两日之后了。睁开眼时仍痴呆得很,闹不清新洪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置身之处眼生得很,光线暗暗的,让边义夫既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可以肯定,这里已经不是督府衙门了,衙门里的卧房比这儿大得多,也干净得多,房里断没有这等刺鼻的霉味和劣质烟叶的怪味。坐起来再看时,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东西,却是自己前侍卫副官王三顺。王三顺正坐在窗下打盹,椅背上挂着把带套的短枪,身边还有个蓝花布的大包袱。边义夫坐起来时,破木床响了一下,把王三顺惊醒了,王三顺立马去摸枪,待得发现没有刺客,却是主子醒来了,才舒了气,把枪又放下了。
边义夫这才明白,在他落难时,督府衙门那么多侍卫中,只王三顺一直追随着他,侍卫着他,心里一热,吃的那惊吓和闷气都及时记起了,再顾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赤脚跳下床,搂住王三顺呜呜哭了起来,哭出了大把大把的清鼻涕。王三顺说,“边爷,你哭啥呀?”边义夫抹着清鼻涕,挂着满脸的泪水,“我哭我自己!三顺,我……我被那帮王八蛋耍了,现今儿,我……我不是督府,也……也不是少将旅长了,我……我又只有一个老弟你了……”王三顺也很难过,“边爷,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也想哭哩!”然而,王三顺却没哭,又劝边义夫,“边爷,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连霞姑奶奶和李二爷都死了,咱却没死,我看比他娘啥都好!边爷你说呢?”边义夫啥也说不出。王三顺无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他深刻的痛悔。霞姑的面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着,极真切地和他说话哩!又恍惚记起,霞姑被排枪打飞前也骂了他,只骂了半句,“**?的边……”边什么?不知道。反正不会再是“边哥”了。霞姑和他好了这么多年,就是光复后气他做了督府,也还诚心诚意帮他,他却把她害了。不是因为想帮他,霞姑决不会同意把团下人马开到城外,也决不会带着两颗人头作礼物,去赴毕洪恩的鸿门宴。不过,霞姑终是误会了他,把那时的他想得太坏了。其实,那时的他不是太坏了,反却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睁睁地上了毕洪恩和钱中玉的当。这霞姑搭上性命换来的教训值得让他记一辈子!也真就记了一辈子。嗣后,边义夫再没吃过这等善良无知的大亏。用对手的话说,“这位三炮将军狡诈得像一只闻风即溜的花狐狸。”而边义夫为对手设了三次鸿门宴,则又是极成功的,三次除了三个隐患,在重要关头改变了历史。这是霞姑留给边义夫的宝贵遗产,也是霞姑对边义夫一生事业中最大的帮助,没有民国初年毕府鸿门宴上一个女丈夫的血,也就没有边义夫后来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的进击……
当时,边义夫不是“狡诈的花狐狸”。为霞姑痛哭了一番后,边义夫还没想到要逃,更没想到毕洪恩和钱中玉反悔之后,会派人来追杀他。虽说心里知道不做督府和旅长,而去做毕洪恩手下的督府委员和花捐局会办是受辱,却仍想去做。做官有权势,有威风,还有人奉承,实是太诱人了,没做过官不知道,只要做上了,还真就割舍不下。于是,边义夫收起对霞姑的追思,红着眼圈对王三顺说,“三顺,咱也不能在这里久呆,过去的事咱……咱得把它忘了。明日……明日咱还得去督府衙门找毕洪恩和钱中玉,办妥正式的文书,到花捐局上任。”王三顺一听就急了,“我的个边爷,你那督府和旅长都被人家搞掉了,霞姑、李二爷又死了,这花捐局的会办还做得牢啊?”边义夫说,“牢不牢我不管,反正现在总得做,好歹也是个肥缺。”王三顺见边义夫还执迷不误,叹着气劝道,“边爷呀,若是没有毕府那一出戏,你和霞姑奶奶又没那么深的关系,你不做这花捐局会办,我也会劝你做,谁不知道这是肥缺呀?既能抓银子,又能操**。可如今这样子,你敢放心去做么?就不怕毕洪恩、钱中玉翻脸杀你么?”边义夫说,“要杀我,他们在毕府就杀了,不会拖到现在。”王三顺叫道,“你以为人家在毕府不想杀你么?只是没杀成罢了!边爷,你不想想,人家若不想杀你,为啥下手前不和你透个风?”边义夫说,“那是怕我会去和霞姑、李二爷他们说。”王三顺无可奈何,“这么说,边爷你是真要做那管辫子和**的委员了?”边义夫点点头,“我就要去做做看,反正总比回家当草民好,是官就大于民,我算知道了……”边义夫说这话时是中午。到晚上,当客栈卧房里突然飞进几颗子弹,打碎了桌上的一面镜子和两个花瓶之后,边义夫的主张才改了,再不提做委员兼花捐局会办的话了,连夜和王三顺一起从老北门逃出了城。
出了城,奔波半夜,到得桃花集与桃花山的叉路口上,两人才在路边的田埂上坐下来歇脚。歇脚的当儿,边义夫和王三顺主人又迟疑了,不知下一步该奔哪去。原说要回桃花集老家的,可眼见着桃花集就在面前,两人的心里偏又怯了。主子和奴才又相互瞒着,并不明说。这夜,星斗满天,闪闪烁烁,像凭空罩下了一张硕大无朋的网。一弯上弦月遥远且朦胧,仿佛网上撕开的一个小子。夜幕下的旷野一派死寂,没有一丝儿活气,只有相依着坐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以各自的喘息证明着自己和对方的存在。歇了好半天,边义夫才又“考”起了王三顺,极力镇定着道,“三顺呀,落到这一步了,我现在倒真要考你一考了:咱面前现在有两条路,进山或是回家,三顺,你说咱走哪条呢?”王三顺无精打彩地道,“边爷,我说不准,我听你的。”边义夫痛苦地看着天上那黑幕大网,想了好半天,才最后下了决心,“就就回家吧!”还找了个很好的理由,“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齐家总……一总是第一位的嘛!”
李太夫人看到蟊贼儿子革命一场落到这步田地,回来齐家了,再无一句责骂与抱怨。老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连两天任啥没说,只听边义夫和王三顺倒肚里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生活上,李太夫人让家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照应得很好,还好声好气地和边义夫商量着,给小孙子起了名字。根据边家“礼义济世,家道遐昌”的班辈排下来,小孙子该是济字辈的,便由边义夫做主,李太夫人恩准,取了正式的官名:边济国,字,荣昌。李太夫人这番举止让边义夫和王三顺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动,主仆二人一致认为,老太太实是太宽厚了。因着李太夫人的这份宽厚,边义夫和王三顺就都收了心,只当以前是做了场大头梦,打算着就此洗手,呆在家里好好过自己庶民百姓的小子,甚至还商量好了再到尼姑庵爬一回墙头。
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却把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起传到二进院自己房里,对边义夫和王三顺说,“你们主仆俩歇也歇够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现在得走了。”边义夫觉得很突然,“娘,你……你让我们到哪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没。瞒你,毕……毕洪恩和钱中玉要……要杀我呀!他们已杀了那么多人,把霞姑奶奶都杀了,还……还活埋了几百口子!他们……他们让我当花捐局会办是假,想杀我才……才是真……”王三顺也说,“老夫人,边爷难哪!实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李太夫人道,“我并没叫你们回新洪城,只叫你们走。你们当初不听我的劝阻,非要做革命蟊贼,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想做顺民也做不成了!现在,你们的毕大人和钱旅长要杀你们,日后灭了革命党,大清圣上重坐龙庭也要杀你们。你们得清楚:从伙同霞姑那个女强盗攻城的那日起,你们都没退路了。”前途被母亲道破后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边义夫面额上渗出了汗,脸也白了。李太夫人继续说,“义夫,你不要怪娘心狠,你既已参与谋反,为大义娘不能留你;谋反后又落得这么个被人追杀的结局,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于私情为你着想,你呆在家里必是死路一条,出去了,没准倒还有一线生机……”
边义夫抹着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问母亲,“可……可我还能去哪呢?”李太夫人说,“进桃花山。我替你想了两天两夜,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你和三顺不说了么?九团还有四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顺得去找他们,得靠他们的力,和毕洪恩、钱中玉这两个乱臣贼子拼到底!”这更让边义夫吃惊,他再没想到,素常对桃花山里的强盗恨之入骨的母亲,会主动提出让他和王三顺进山投靠匪贼,便以为母亲是捉弄他和王三顺,“娘,你要是气我,就打我两巴掌也好,只是别再这么挖苦我了。”李太夫人摇摇头,“都到这份上了,娘还有挖苦你的心思么?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当年你那不争气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点不像我这个为娘的,倒活脱像你爹。正是个没事一身胆,逢事面团团的东西!”王三顺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这般说哩!我边爷还算是有点胆的,攻城那日,老北门没人敢下令开炮,就边爷下了令,连开三炮,才有了革命的成功。”李太夫人定定地看着边义夫,“义夫,只要你还有胆就好。你不是做过反贼的督府兼旅长么?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里的弟兄编起来,再下一次令,再轰一次城,再连开三炮,把姓毕的和姓钱的这甥舅俩轰出去!别坐等着他们来杀你们,剿你们!我再说一遍:你们别做那退隐山野的大头梦了!你们既上了贼船,最好的结局便是去做窃国大盗!窃珠者贼,窃国者侯,古人早就说过的!”母亲无意中说出的窃国大盗一语,让边义夫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尽管边义夫知道,忠***的母亲并不是真想让他去做“窃国大盗”可他却由这句话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线光明,看到了一个男子汉轰轰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标。当夜,边义夫倒在火炕上吸了两钱大烟,又和王三顺商量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再进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毕洪恩和钱中玉是谋反兵变,他要以督府兼省军第三旅旅长的名义,亲率第九团的弟兄们去讨伐。他还可以到省城寻求大都督黄胡子和刘建时师长的支持,他能活动的天地大着呢!想得浑身燥热,边义夫等不得第二天天亮了,拉着王三顺,收拾东西要连夜走。李太夫人也不拦,边郁氏抱着儿子,拖着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语劝。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里仅有的九百两现银,分做两包,用一层层布包好了,交给边义夫和王三顺,要边义夫和王三顺用它做招兵买马的花费。边义夫心头一热,噙着泪跪下来给母亲磕了头。王三顺放声哭着,也跪下给李太夫人磕头。李太夫人看着跪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叹着气说,“你们二人从小在一起长大,虽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却是天生的一对孽障;这次谋反又一起共过患难,今日我老太太作主,你们就拜个金兰兄弟吧!日后出门在外,再没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称,相沐以助吧!”边义夫和王三顺挂着满面泪水,依着李太夫人的心愿,点烛熏香,结拜了金兰。而后,王三顺从牲口棚里牵出家里仅有的两匹马,给马备了鞍,一人一匹,牵出了边府大门。主,“人在上马石前上马时,李太夫人又说话了,要边义夫等一下。边义夫重回到母亲面前,问母亲还有啥吩咐?母亲把泪水涟涟的边郁氏和大小姐、二小姐都叫了过来,让她们一起给边义夫磕头。大小姐不干,说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强盗,她不给强盗下跪。李太夫人厉声说,”就算去做强盗,他也是你爹!“大小姐这才很委屈地给自己老子磕了头。边义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进山不比上次,有一场民族革命可指望,这次确是逃亡,啥时能回来,甚或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了。心里头一回对母亲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软,又在母亲和边郁氏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说,”娘,你们多保重,至今往后,你们就当……就当我死了吧!言毕,再不敢流连,走到上马石旁,急忙上马走了。
望着儿子和王三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门口的台阶上立着,默默地落泪。后来,就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倚着门框呜呜哭出了声,并于哭声中一口一个“孽障”的骂。“孽障”当夜还在梦中,一副小淘气的样子,躺在她怀里笑,躺在请来的奶娘怀里向她笑,还追着满院的小鸡小鸭笑。丰富多姿的笑却被一阵马蹄声踏飞了。天刚放亮,桃花集就被新任旅长钱中玉派来的马队围了。马队的营长不说是来抓边义夫,只说是奉毕督府和钱旅长的令,来请边义夫到城里走一趟。对李太夫人,营长也很客气,说是毕督府和钱旅长都知道老夫人是义民节妇,实属风世楷模,正拟呈文省上,造册具书证明,按例褒扬。李太夫人不听这些废话,只问,“你们毕督府和钱旅长找这孽障干啥?”马队营长说,“边爷仍是督府委员兼花捐局会办,毕督府要请边爷上任视事呢!”李太夫人淡然一笑,“去回禀你们毕督府,就说这孽障永远不会上任视事了!”马队营长急问,“边爷既不上任视事,如今又在哪里?”李太夫人仰脸看着灰白的天空,“具体在哪呢,我也闹不清,只听说现在正整兵备武准备讨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谁?反正这孽障从小就不是饶人的碴,你们回去传个话给你们毕督府和钱旅长,让他们小心了就是!”
兵变之夜抑或是剿匪之夜骤响的枪声,被许多遗老遗少们认定为成功的复辟。一时间传言四起,道是毕洪恩和钱中玉皆是有良心的大清忠臣,虽置身乱流仍念念不忘皇上浩荡圣恩,择机灭杀了新洪城中的反贼乱党,即将奉密旨发兵勤王。又道是反贼之督府边义夫惶惶不可终日,日前已被其母——深明大义的义民节妇李太夫人亲自擒拿归案,押在牢狱,只等毕大人和钱大人发兵勤王之日便开刀祭旗。遗老遗少们盘在头上的辫子公然落下了,大清的龙旗赫然出现在新洪街头。宣统恩科进士秦时颂更大天白日闯到督府衙门,见了毕洪恩跪倒便拜,光亮的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秦时颂涕泪俱下,把毕洪恩称做文天祥第二。毕洪恩便十二分的惭愧起来,觉得自己实是下作,竟在起乱之时服膺了匪类,而没去做文天祥。
毕洪恩眼噙热泪,扶起秦时颂,感叹说,“兄台呀,你才真是文天祥哩!”秦时颂说,“毕大人,我们都要做文天祥,都要有气节,宁死不事二主,宁死不为二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国?呸,什么东西!泱泱一个大中国没有皇上怎么成?还不乱了套!别处不说,就说咱新洪,这一年多被民国闹成了什么样子?简直……简直是不可言也!”毕洪恩应着,“是的,是的,所以,我和钱旅长就顺应民心,把他们剿了!”秦时颂赞道,“剿得好,剿得好啊!毕大人,你和钱旅长这是解民于水火倒悬呀,是大忠大义呀!听说你和钱旅长正准备发兵勤王?不知定在何日?”毕洪恩一怔,“谁说我和钱旅长要发兵勤王?谁说的?”秦时颂说,“外面都在传哩。”毕洪恩沉吟片刻,颇为痛苦地开了口,“秦兄台,和你说心里话,勤王的心我和钱旅长都是有的,那力却没有啊!勤王和剿匪不是一回事,没有足够的兵力是万万不可行的!”秦时颂头一昂,“毕大人此言差矣!昔楚国三户尚可亡秦,今日毕大人和钱大人手中有一旅人马,安知不能勤王乎?大人须知,民国政体不合我国国情,更不合民意,中国老百姓是不能没有皇上的!大人只要打出勤王旗号,必能得到天下响应!”毕洪恩捻着下巴上几根黄须,沉思不语。秦时颂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毕大人,你想想,中国没有皇上怎么得了呀?这民国之民字又是如何得了呀?国家神器四万万草民百姓皆可窃之,皆思窃之,岂不要天下大乱?五服十六国的乱局岂不又要重演一回?所以,晚生一直以为,中国只可君主立宪维新图强,断不可革命毁国失却根本!晚生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如吾等不能忠心勤王保皇上复位,天下必将由此大乱,我中华文明古国五千年传统必将毁于一旦,你我日后将于内忧外患之中死无丧身之地也!”
毕洪恩尽管心里惭愧着,却绝无丝毫勤王的念头。事情很清楚,他和外甥钱中玉不能逆势而为,他从心里敬重秦时颂,却不能去做秦时颂,拿鸡蛋去碰石头。便好言好语地对秦时颂说,“兄台所言极是!只是勤王之事非同小可,成则青史留名,败则后果不堪设想,兄台且容我和钱旅长再想想吧!我们总不能事无把握,就打出勤王旗号,让新洪子弟白自流血的。”秦时颂挂着满面泪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激烈地叫了起来,“该流血就要让他流!晚生头一个去流!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人,你我皆大清进士出身,都沐浴浩荡皇恩,今日正是报恩的好时候!大人啊,咱宣统小皇上尚在冲龄啊,民国乱党贼人和袁项城就将他废了,岂不痛哉!圣祖仁皇帝冲龄亲政,手夷大难,平定四海,青史留名,民国乱党贼人又安知宣统小皇上不能奠定寰宇,完成中兴之大业乎?大人,咱宣纷小皇上天纵英明啊!”恰在这时,钱中玉匆匆进来了。秦时甥又冲着钱中玉胡乱磕头,“钱旅长,钱大人,求你们发兵勤王救救咱宣统小皇上!晚生愿为你们二位大人牵马坠蹬……”钱中玉呆住了,看看跪在地上的秦时颂,又看看舅舅毕测恩,一言未发。毕洪恩再次拉起秦时颂,“好了,好了,秦兄台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一旦有时机,我和钱旅长必会发兵勤王的!现在却不成,现在,要想法继续剿匪哩!匪首边义夫逃逸眼下啸聚桃花山,不剿平必有大患呀。”秦时颂很吃惊,“不是说边义夫已被捕获,正要择日开刀问斩么?”钱中玉阴阴看了秦时颂一眼,“等你进士爷去斩呢,你既有心勤王复辟,倒不女[先把桃花山里的边义夫斩了,也了却我和毕大人一份大心思!”秦时颂这才知道,市面上的传言颇为不确,不但勤王的事渺茫得很,就连匪患亦为剿绝——那反贼督府边义夫如何兢让他逃逸了呢?还想再问,钱中玉已很不耐烦了,一声送客,将秦时颂驱逐出门。在门口,秦时颂极力回过头来,又冲着毕洪恩叫,“毕大人,匪患剿绝必得勤王啊!”毕洪恩连连道,“好,好,秦兄台,勤王之事你只管放心,只管放心!”
秦时颂走后,钱中玉拉下了脸,“勤什么王?老舅,你糊涂了不成?咱现在可是民国新朝的官吏,你老是督府,我是旅长!真保个皇上回来,对我有什么好处?让我放着民国新朝的旅长不做,再回头做个吃气的小管带?简直是岂有此理!”毕洪恩不高兴了,“钱阿三,你心里怎么只有你自己?就没有社稷国家?你就不想想,中国没个皇上怎么得了呀?就不想想小皇上才十岁,就被这帮乱臣贼子废了,满朝忠臣良将并那举国义民百姓又作何感想呀?”钱中玉没好气地道,“那好,老舅,你就和那位进士爷发兵勤王吧!我倒要看看你们兵从哪来?又有几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会跟你们去干!老舅,你不是不知道,边义夫把个督府衙门的大招牌挂到了桃花山,正在招兵买马要讨咱的逆,你倒好,正把个逆的借:送给了他!”
毕洪恩这才彻底清醒了,只得把一颗忠于前朝的心暂且收了回来,去面对眼前恼人的现实,“阿三,快说说看,这个边义夫,你打算怎么对付?”钱中玉说,“得问你呀!剿匪那夜,我要把边义夫干掉,你就是不允,还让他做花捐局会办!”这确是失策,毕洪恩想,那夜真依着外甥的意思,把边义夫杀了,今日便没了这些麻烦。嘴上却不认账,故作高深道,“阿三,不是老舅教训你,政治上的事你真是不懂,当时形势必得体现民意嘛!我这督府是民意拥戴的结果嘛!民意体现过后,我不是依着你的主意,让你去干掉姓边的么?”钱中玉看了毕洪恩一眼,“晚了!你就等着姓边的再攻回城吧!”毕洪恩被钱中玉目光中的鄙夷弄得极是恼火,觉得做了旅长的外甥实是不堪得很,脾气一天大似一天,眼里已无了他这个舅舅,因之气道,“就算边义夫攻城也是你的事,你做着旅长,又不是我做旅长!”钱中玉说,“说得是,所以,老舅,我就不能容你这般胡来!剿匪之后,龙旗都出来了,辫子也不剪了,这不是反逆民国又是什么?今更好,竟在堂堂督府衙门谈起了勤王复辟,被省城大都督黄胡子知道如何得了?找死不成?你就不怕黄胡子把省城的两旅省军开过来,助着边义夫讨咱的逆么?”毕洪恩惊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拿架子了,“那你说该咋办才是?”钱中玉手一挥,“龙旗不准挂,辫子还要剪,不能给黄胡子和边义夫留下任何藉口,尤其是勤王复辟之事,提都不能提,那个姓秦的狗进士再提什么勤王,老子一枪毙了他!咱得让省上承认咱是剿匪!”毕洪恩问,“黄大都督承认咱是剿匪么?你派到省上的弟兄是咋说的?”钱中玉说,“霞姑这干人是匪,黄胡子原本知道,现在极是疑惑,道是霞姑和她的民军有功于民国,怪我们处置失当,声言此事不算完,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倒是原新军协统刘建时受了我们的好处,为我们说了些话,眼下便僵着。据说,黄胡子和刘建时早已不和,也在明争暗斗。”毕洪恩眼睛一亮,“那就好,我们就靠定刘师长,继续剿匪!”
钱中玉说,“真剿也难,边义夫不是霞姑,是新洪光复后民意公推出的首任督府,曾以文代电宣达全国,现在仍打着督府的旗号,如何剿得?”意味深长地看了毕洪恩一眼,“老舅,当初既没杀掉他,只怕还要对他和平让步哩!”毕洪恩狐疑地问,“怎么和平让步?”钱中玉道,“让他回新洪复任督府之职嘛!”毕洪恩气得浑身直抖,“钱阿三,你……你……你,你混账!你混账!你狗东西敢让姓边的复职,我就……就先挚起大清龙旗,在这督府衙门誓……誓师勤王!”钱中玉一点不恼,笑笑地看着毕洪恩,“老舅,你不要急嘛,我说的只是一种设想!你不干就算,别给我提什么誓师勤王的鸟事!还有一个设想我没说呢:我也可以把旅长的位子让给边义夫,只是不知道边义夫做旅长,老舅您这督府还干得下去么?”边义夫真做了旅长,他这督府如何干得下去?毕洪恩呆住了。钱中玉便又说,“所以,老舅,你就别成天坐在大衙里做那复辟的大头梦了,得赶快找商会的那帮守财奴勒银子去!没有银子壮着弟兄们的胆,谁替你剿匪守城!老舅,我今日到这儿来不为别事,只是告诉你:我以省军名义从本洋行订了批枪弹,需五万两银子,你得赶快去给我筹!”说罢,昂昂然,大英雄一般走了。
钱中玉走了好久,毕洪恩仍是气愤不已,越想越觉得秦时颂说得有理:民国这个民字最是要不得!没了皇上,国家神器草民皆可窃之,皆思窃之,纲常礼乐也就崩乱了。放在过去,这个钱阿三岂敢这样放肆地和他讲话?岂敢!又想,自己这新朝督府做得实是窝囊,一天到晚尽给城里的这帮兵爷筹饷筹粮,弄得像个军营里的钱粮师爷,竞还不落好,竞还要吃钱阿三这歪货的威胁!因着心下的气愤,益发怀念起小皇上坐龙庭的好时光,便在新朝军政府督府衙门里一遍又一遍恶毒至极地诅咒起新朝来,有一阵子甚至还希望边义夫那匪能给钱中玉这匪来点扎实的教训。
边义夫绝不承认自己和手下弟兄是匪,尽管督府和旅长的印信全在兵变之夜被“逆贼”缴了去,新洪督府的大招牌仍打着,大汉独立省军第三旅的旗号仍扛着,进山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大肆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对新洪城里“逆贼”钱中玉迅速扩充起来的两团人马,边义夫视若不见,堂而皇之地以霞姑手下的四百余号兵变残余弟兄为班底,在极短的时间里又组建起了一支兵员逾两千之众的省军第三旅。在毕府鸿门宴上大难不死的胡龙飞由营长升了九团团长,忠心耿耿的侍卫副官王三顺做了十团团长,上百号九团老弟兄摇身一变,全成了营长、连长。一场兵变又奇迹般地造就了更多的官长与官兵,喜得老弟兄们直咧嘴,都对边义夫极是佩服。边义夫就此有了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队伍。嗣后回忆起来,边义夫仍认为,他真正的军人生涯不是从光复之役炮轰新洪老北门开始,而是从民国二年在桃花山下招兵买马开始的。未来驰骋了大半个中国的边家军就是从桃花山下一步步走上了中华民国的政治舞台,创造了历史,并且轰轰烈烈地演迸着历史。
创造历史的原始资本只有九百两银子,那是母亲李太夫人当时所能拿出的全部积蓄。边义夫到死都忘不了,自己让王三顺把九百两银子摊摆在忠义堂的大桌上,对胡龙飞和手下弟兄说的话——这番话后来被众多或明或暗的敌手们称做“明言窃国”,道是民国二年的边义夫就不是好东西,就决心做窃国大盗了。而另一些随着边义夫腾达起来的老弟兄却说,他们边帅不过是道破了天机,比那些打着革命和民众旗号祸国殃民,且青史留名的一个个更大的混账要磊落得多。
“明言窃国”的事,发生在边义夫和王三顺逃入桃花山的第八天。那天,受伤未愈的胡龙飞和弟兄们要下山绑票,边义夫听说后,在忠义堂大门口硬把他们拦住了,端出督府兼少将旅长的身份,厉言峻色说,“…弟兄们,想一想看,我们都是什么人?还是土匪吗?不是了!从新洪光复之起,我们就是省军第三旅的官兵了!官兵绑什么肉票?不丢人现眼呀?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志向,要绑就去绑国家!窃珠者贼,窃国者侯,弟兄们都没听说过么?放着王侯将相不当,却要走老路去做贼?这叫什么?这叫没出息!”胡龙飞和众弟兄全被边义夫震慑住了,也全被边义夫公然说破的玄机吸引住了。边义夫挥挥手,让王三顺把那九百两银子扛过来,“本旅长这里有九百两银子,还有督府和省军第三旅的旗号,就这两笔家当,弟兄们说说看,咱还能干点啥不?若是弟兄们都没信心,就一人拿点银子走人。若是有信心,还没忘了咱霞姑奶奶是咋死的,就给我用这些银子买麦磨面蒸大馍,竖旗招兵去!招来三十个人,你就是排长;招来一百个人,你就是连长;招来三百个人,你就是营长!”还特别点了胡龙飞和王三顺的名,“胡营长,王副官,这事你们领着干,有本事各自招来一千人,都做团长,一个九团,一个十团!待得兵强马壮了,就再去攻回城!”胡龙飞并众弟兄热血灌顶,全服了边义夫。边义夫话头一转却又说,“然他娘的而,只要这省军第三旅的旗号打一天,各位就不能再做鸡鸣狗盗的事,就不能再坏我省军第三旅的名声!咱得接受教训,咱的弟兄要是不在新洪城里那么扰民害民,能有出城整肃这回事么?让人灭得这么惨么?咱不能在一个坎上摔倒两次!所以,本旅长今天要郑重宣布一下:从今开始,咱得实行四民主义。哪四民主义呢?就是不扰民,不害民,专保民,专爱民。这四民主义,将来要印在弟兄们的军装上!好了,本旅长再说一遍: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志向!”
大规模的招兵买马就这么开始了,也就这么成功了。其时正值春荒,刚出锅的白面大馍成了最好的招兵旗,吃边家的馍当边家的兵,天公地道。至于做这边家的兵去打谁,没人多问。两千多号人马转眼间全招齐了,桃花山上下,口子村内外,一时间全是些舞枪弄棒的汉子。看着这些四民主义的新战士,边义夫心情很好,抄着手,对刚升了团长的王三顺大发感慨,“三顺,知道么?这就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王三顺应和说,“是的,边爷,春风吹又生!”转而一想,人家当兵分明是冲着白面大馍来的,和春风关系不大,便又纠正说,“边爷,是大馍吹又生哩!”边义夫大笑起来,“说的也是,三顺,确乎是大馍吹又生,确乎!三顺呀,你看出来了么?只要咱中国如此这般的穷下去,咱就兵源滚滚,就不愁招不到讨逆的兵!咱手里有足够的大馍也就等于有了兵!”王三顺尽管已和边义夫结拜了金兰,做了团长,心里仍把边义夫看成主子,把第三旅军营看作边家大宅,处处替主子着想,“边爷,这兵招得也太贵了点,我替你算了一下,合成五个馍招来一个兵,有点亏哩!”边义夫说,“亏什么?便宜哩!走遍世界只怕也找不到比这更便宜的兵了。”王三顺说,“边爷,还是贵哩!咱招来的兵日后还得吃馍呀?咱有多少馍让他们吃?老太太给的九百两银子早花完了,还硬赊了人家十大车麦才维持到今天。所以呀,边爷,我就想了,”王三顺看着晴好的蓝天神往起来,“边爷你说,咱招来的这些兵要是没长嘴多好?光给咱打仗不吃粮。”边义夫先还笑骂王三顺,“好啊,三顺,你狗东西就去给我招些不带嘴只打仗的兵来……”话没说完,心下已慌了:天下哪有不带嘴的兵呀?就算不喂大馍也得对付着往那些嘴里喂些别的吧?两千多号人马,一天得耗多少粮?还不把人吓死!招兵成功的愉快,瞬时飞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烦恼和惆怅。
艰难的日子就此开始了,先是大馍变成了亲切的历史的记忆,接着,玉米饼变成了亲切的历史的记忆,再接着,连一日两餐的稠粥也有滑往历史深处的趋势了,而边义夫带着弟兄们种下的大烟才刚刚开花,能换钱的大烟膏子还渺无踪影,弟兄们的大锅里已是清汤一片,人影可鉴,这如何了得?
弟兄们反了。十团三营五连士兵查子成拒绝操练,当着团长王三顺和一团弟兄的面,点名道姓大骂边义夫,说是这鸟旅长缺德坑人,招兵时说好大馍管够,现在连掺麸子的玉米饼子都吃不上,许多弟兄饿的吃观音土!查子成生得五大三粗,黑金刚似的,肚子也出奇的大,在招兵站蹲在地上一口气吃了八个大馍,被边义夫亲眼看到。边义夫当场夸奖说,好兄弟,本旅长要的就是像你这样能吃能干的兵——吃,好好吃!查子成站起来又吃了四个大馍,吃罢还问,边旅长,当了您老的兵,能天天这么吃么?边义夫极和气地说,那当然,没大馍给弟兄们吃,本旅长还招什么兵呀?!如今查子成把边义夫说过的话全记起来了,骂着吼着,要见“鸟旅长”,问“鸟旅长”要大馍。王三顺下令把查子成捆起来。查子成早年进过武备学堂,并不好捆,抡着操练的白碴木棍,扫倒了不下二十号弟兄,且于厮打的混乱中揪住团长王三顺做了人质,拧着粗脖子杀气腾腾地宣布说:如果今仍是吃不上大馍,就吃王三顺的人肉!吓得王三顺当场小便失禁,尿了一裤子。这就惊动了边义夫。边义夫赶来时,王三顺仍处于可能被吃的地位,一只手被查子成狠狠拧到了身后,脸仰着,身子向后倾着,裤腿还在往地上滴水。边义夫一看就急了,和查子成商量说,“兄弟,就算暂时没有大馍吃,也不能就吃你们王团长的肉啊!王团长的肉并不好吃,又粗又硬,我是知道的。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不吃你们王团长的人肉,吃马肉吧,本旅长把自己的马杀了给弟兄们吃好不好?”弟兄们没谁敢做声,更不敢叫好,只有查子成叫了声“好。”边义夫说,“兄弟,那就把你们王团长放了吧!”查子成粗脖子一拧,“不!边旅长,我现在就要看你杀马!”
边义夫真没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犟种,万般无奈,只得令人将自己的大白马牵来,当着查子成的面予以屠杀,煮了一大锅马肉给查子成和五连的弟兄们吃。查子成一气吃了五大碗,吃罢,大碗一扔,跪到边义夫面前说,“边旅长,你仁义,小的也得仁义,你的大白马让小的吃了,小的往后就是你的马,任你骑,任你打!小的保证比你的马好使!”边义夫扶起查子成,“兄弟,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你做我的侍卫副官吧!王三顺就做过我的侍卫副官,看看,现在已经是团长了!”查子成说,“边旅长,小的不做团长,就做你的侍卫副官!”边义夫说,“好,好,难得你这么实诚!”这话一说完,谁也没想到,边义夫脸一拉,指着查子成道,“然他娘的而,你狗东西既做了本旅长的侍卫副官,就得懂规矩,就不能殴胁长官,嚣闹军营!”冲着王三顺喝道,“王团长,给我把查副官抽三十鞭,你亲自抽,抽完以后再告诉他,怎么给本旅长做侍卫副官!”这三十鞭抽得查子成口服心服,挨完鞭子第三天,查子成带着满身血痂找边义夫报到去了,这样,查子成继王三顺后,成了边义夫的第二任侍卫副官。
那段日子真是熬人呀,不但是边义夫的马,后来,团长、营长、连长们的马也陆陆续续全杀绝了。他们既做着官军,又在边义夫的教导下信仰了“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的四民主义,民间的肉票就不能明目张胆的绑,只能以督府的名义“借”。有时“借”来银子竞买不来粮。新洪这鬼地方实是太穷了,不是因着这份让人透骨寒心的穷,边义夫也无法大旗一竖就招到这么多兵。民国二年那个漫长的春季,无疑是边义夫一生中的最低谷。有一阵子,边义夫甚或怀疑自己是上了命运的当,似乎老天爷在坑他,在戏弄他,让他招来这么多嘴——是的,不是兵,是嘴——来啃他。这期间还做了场恶梦,梦见大头大脑的王三顺真就被查子成吃了。查子成的嘴很大,血淋淋的,把活蹦乱跳的王三顺用手拍拍扁,夹在大馍里三口两口就吃掉了。醒来后一身冷汗,悄悄和王三顺说了一回。王三顺说,“边爷,你别以为这是做梦,那日你不把马杀给查子成吃,没准他真敢啃我!当时他狗日的眼光凶的像狼,滴血哩!边爷呀,咱可真得快快想法去讨逆了,再不讨逆,这些嘴们可怎么办呀?!”边义夫想了想,“那么,就……就准备讨逆吧!”冲着桃花山下如瘴如烟的景致扫视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只有尽快和毕洪恩、钱中玉这些逆贼打上一仗,才能把嘴变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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