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镜鉴记

第19章


瓦作的工匠们虽然被勒令不得继续,但宋礼并没有下令让他们回家,所以也都不敢离开,只好聚在一起闲聊,等着尚书大人发话,一些小工就去给木作和石作的大工们打下手。
  宋礼还奇怪这些瓦匠为何不走,自己也不好就爬到殿顶上去。其间虽然有些工头前来请示,可这位宋大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只是唔唔嗯嗯地敷衍了事。直到晚霞满天,他才想起自己没有发话,不禁懊悔耽搁了这么长时候。于是遣散众人,并且命令轮值的官吏、兵丁都退到墙外去,他这才拿了那片给刘鉴看过的琉璃瓦,找个僻静地方,左瞥右望,确定四下里无人,扛架梯子就爬上了殿顶。
  宋礼心思敏锐,精力无限,所以甚得永乐爷的宠信,但他身体粗重、肚子颇大,行动起来却就没有那么灵便了,况且这屋子是从来没爬过的。爬两步,低头看一眼地面,觉得头晕,就喘口气歇一会儿,再往上爬,如此反复,等哆哆嗦嗦到达殿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
  宋礼把瓦片放上殿顶,瞬间那字就又显了出来,在黑暗中却似乎非常的扎眼。宋礼小腿肚子筛糠,差点没一跟斗栽下来——以这种高度,摔下去八成就呜呼哀哉了,二品尚书、督造总监要是摔死在了工地上,肯定名传千古。
  好不容易稳定下心神,他这才从袖子里取出刘鉴给他的纸符,放在瓦片上,又怕被风吹走了,只好佝偻着身子,张开双臂来遮挡。然后掏出火引纸媒,小心地燃着了。火光闪过,突然一阵轻风,起个旋子,吹尽了残余的纸灰,只见瓦片正当中逐渐浮出一条红线。红线从左半部缓缓右行,如同血液一般,直到拦腰将瓦片分成两半。
  宋礼吃惊之余,急忙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左手还是牢牢地抓住瓦片的边缘。血线把瓦片分成两半之后,随即向两侧弥散开来,一道冷光闪过,琉璃瓦如同刀切一般断开。一半“刷”地滑到檐边,另一半还捏在宋礼手中。宋礼被这一幕惊得呆立当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几乎直不起腰。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看看再无异状,才大着胆子把那半片瓦也取过来,并手里拿的,用块手巾包裹了,揣进怀里。
  对于他来说,下殿又是一趟苦差,也不必细表。离开工地,他打马扬鞭,急匆匆就回工曹来见刘鉴了。
  “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贤弟,这该如何是好啊?”宋礼说完经过,目光期待地望着刘鉴。
  刘鉴坐在对面,眼睛直勾勾盯着摆在案上那两片断瓦,沉吟了一会儿:“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肇事的元凶应该已经出来了……”
  “难道是……”宋礼也好象若有所悟。
  “还不能确定……宋兄,这批琉璃瓦是在哪儿烧制的?”
  “唔,京城雨花山畔。”
  “那就确凿无疑了,确实是缑城先生!”刘鉴用扇子一拍大腿。
  方孝儒,字希直,号逊志,时人称为“缑城先生”。当初永乐爷要他起草登基诏书,他坚决不肯,触了逆鳞,被永乐爷捉起他的家属亲眷来,当他面一一砍头,其余十族充军、流放的,不可胜数,最后更将这位缑城先生当街腰斩。据说有那逃过一劫的弟子门生,偷偷捡了他的遗骸,就安葬在南京聚宝门外的雨花山上。
  听刘鉴叫出“缑城先生”的名字,宋礼猛吸一口凉气:“我就说是他,可……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刘鉴点头:“是啊,地点也对,再加上琉璃瓦骤现血纹,齐腰而断,那便是缑城先生被腰斩之象了。想当年,姚少师就料到此人若被刑杀,必定作祟,所以劝当今圣上忍一时之羞,不要杀害此人。然而圣上听信馋言,反倒尽诛了缑城先生十族。事已至此,工部为什么要在雨花山畔烧制琉璃瓦,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宋礼摇头叹息:“禁城的琉璃瓦当然不是在那里烧制的。现在所盖的大殿位于禁城东南,名叫崇智殿,是用来聊备以后中元节开盂兰盆会之用的。王远华说……”
  “又是王远华!”捧灯在角落里恨恨地插了句嘴。刘鉴暗暗把手一摆,幸好宋礼并没有在意。
  “王远华说,这配殿所用的琉璃瓦,直接用京城烧制的就好。我想这聚宝门外的造办处当年是为京城提供建料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同意了。不成想出了这种事情,还望贤弟救我一命!”
  刘鉴以扇点额,想了一想:“这事儿说好办也不好办,我有个法子倒可以镇压邪气,但可惜不能根除。”
  宋礼着急地一摊手:“贤弟,所谓‘送佛送到西’,你若救我,就救一个彻底,这不能根除的法子,我求来有什么用?”
  刘鉴只是摇头。宋礼双眉一竖,有些发怒:“你要不肯说,愚兄只好拼上性命,直接去姚少师面前坦言直陈!”
  刘鉴还是摇头:“你就算去到少师面前,他也未必有招儿。不是说没有根治之法,但不可用……”
  “这大逆的案子落到头上,愚兄左右是个死,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有法子,还说什么可用不可用,你就是不肯救我罢了,我也不来求你!”宋礼说罢一甩衣袖,径直起身,夺门而出。
  刘鉴刚要叫住他,可是想了想,却又坐了下来,打开折扇,好整以暇地扇了两下。
  捧灯在角落里看两人争吵时,心里就有点向着宋礼,这时见到自家主人这般举动表情,不禁好奇之心又泛滥了起来——
  “爷,这事儿怎么又和王远华有关?难道和沈万三那是同一件事儿么?”
  “你说的又对又不对。”
  “望爷明示。”
  “王远华可谓是老谋深算,不过我料想这事儿原本不是为北京建殿而预备的,应该是想在京城布置的邪法。但圣上起意迁都,这法子就用不上了,所以他又出了这样一招,想把瓦片放到日后开盂兰盆会的大殿上,以佛法来化解他自个儿设下的邪法。然而瓦上现字,估计王远华自己也想不到吧……”刘鉴看着捧灯,“你知道缑城先生全族总共给杀了多少人?”
  “十族呗,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再加上缑城先生的门生,一共十族。”
  “人数呢?”
  “这个小的不知。”
  “一共是八百七十三人。”
  “哦……啊?八百七十三?还好不是八七四。”捧灯一惊一乍的,但随即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刘鉴微微一笑:“再加上缑城先生自己!”
  捧灯一愣:“这……难道向万岁爷进谗言杀害方先生的就是那个王远华?”
  “多半是他。唉,王远华竟用缑城先生全族来生祭,照我算来,当时姚少师应该不在圣上身边,所以他的奸计才能得逞。或许他钦天监稽疑司右丞的差事,也是因为这事儿给撤了的吧。”
  “啊?您不是说,钦天监稽疑司是太祖爷撤的么?”捧灯慢慢走近,追问道。
  “唔,嗯。这王远华真是可恨……”刘鉴摇摇扇子,咽口唾沫,把下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捧灯肚里暗笑,但生怕主人恼羞成怒,赶紧就岔开话题:“既然如此,您更该帮宋老爷这个忙啊。”
  刘鉴脸上的红潮刚退,清了清嗓子:“不是我不帮,实在是这办法即便教给宋大人,他也没法照做。当然,咱们要是真能化解了这事儿,倒也算是卖给王远华一个天大的人情,足以揭过从前的任何梁子。”
  捧灯看主人话头软了下来,忙问:“那我去请宋老爷回来?”
  “不用了,我料想他待会儿还会回来。他去找姚少师是不能够的,工地上人多眼杂,姚少师远水解不了近渴,万一这事儿给捅出去,天下又将兴起大狱。宋大人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刘鉴后半句话突然扬高声调,只听门外轻叹一声,宋礼慢慢地走了进来——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贤弟。还请贤弟教教我那个不去根的法子吧。”
  刘鉴早就算到宋礼并没走远,那句话根本就是对着门外说的。八月份的北京,晚间已然是凉风阵阵,寒气袭人,刘鉴看到宋礼的胖脸上油光光的,不知道是热汗还是冷汗,心下也多少有些不忍。于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宋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刘鉴近前。虽然夜色已深,附近听不到别的人声,刘鉴依然不敢大声讲话,凑近了两步,压低嗓子耳语说:“宋大人……”
  “不敢。贤弟请说,愚兄恭聆教诲。”
  “说什么教诲?你怪我不教你治根儿的法子,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确实用不了——你先想想,缑城先生是因何而死的?”
  宋礼沉吟半晌,斟酌着用词说:“他忤逆了今上,所以被腰斩而死。”
  刘鉴轻拍了一下扇子:“正是,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
  宋礼一个哆嗦:“难道要今上亲自来施法攘解?那、那、那确实不是愚兄所敢妄言的事……”
  刘鉴苦笑:“如果仅仅是请圣上来施法攘解,反倒好办了……我再说明白一点儿,有句老话叫‘血债血偿’,您总听说过吧?”
  这话照旧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听在宋礼耳朵里却好象一个晴空霹雳。他猛然大张开嘴,愣了半晌,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难、难道,必须把今上也、也……”
  方孝孺
  《明史?方孝孺传》记载:方孝孺,字希直,又字希古,宁海人,父亲方克勤是洪武朝有名的清官。他因为学业有成,名声响亮,所以朱元璋曾经两次召见他,但见面以后却说:“现在不是用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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