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少年时

    谢颖很突然地改了口，但是并没有人感到突兀。
    郭爱云更是没有闹脾气，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谢颖的好意。
    在新疆的那几天，他们在一起拍了很多照片。刚开始，汪浩川跟妈妈肩并肩站着；后来，他握住了妈妈的手；再后来，他亲昵地拥着妈妈的肩膀。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他们驱车前往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水蓝得不真实，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郭爱云不由得感叹：“只有神仙才能住在这种地方吧？”
    汪浩川说道：“妈，你喜欢的话，咱们就在这里待久一点。”
    郭爱云没有说话，而是找了一个椅子，缓缓坐了下去。
    她的表情很惬意，可是，她的眉头紧皱，每次呼吸都很吃力。
    谢颖给汪浩川使了个眼色，汪浩川便急忙从背包里拿出了氧气管。那里的海拔大约是两千米，郭爱云有高原反应也是正常的。
    吸了氧气之后，郭爱云的症状还是没有缓解，汪浩川毫不犹豫地背起妈妈。妈妈的体重变得很轻，汪浩川背着毫不费力。
    湖边风太大了，即便他们都穿着厚实的衣服，可一阵风刮过来，他们都不由得打哆嗦。
    驱车离开了湖边，谢颖让郭爱云坐在了副驾，并把座位给调整好，让她以舒服的姿势躺在上面。郭爱云蜷缩着身子，毫无力气地瘫在那里。
    景区离最近的医院也得有一小时车程，郭爱云用仅有的力气跟汪浩川说道：“不要去医院……”
    “妈，不要任性，你肯定是哪里不舒服。”
    “我恐怕……”郭爱云瞥了夏夏一眼，没有说出吓人的话，简单地说道：“浩川，应该是湖边风太大了，我被吹得头疼。”
    汪浩川却想起了妈妈对自己人生的预言——在出发前，她就预感时日不多了。她像是一只快要断线的风筝，在不可预料的狂风中摇摇欲坠。
    汪浩川把车停在路边，在地图上搜索附近热闹的城市。他总感觉，如果在人群中，妈妈的状态就不会很危险。
    夏夏坐车坐得烦躁了，不停地哭闹。谢颖把他从安全座椅上抱了下来，带他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郭爱云也想下车走走，她说，车里太闷了。
    可是，她连推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汪浩川给妈妈打开门，蹲在路边，让妈妈趴到自己背上。妈妈走不了路，他就背着妈妈看世界。
    郭爱云看着远处的雪山，看着绵延到雪山脚下的茵茵绿草，又抬头看看湛蓝如洗的广袤天空，她感叹道：“原来……在这片天地间，人是这样渺小。”
    汪浩川环顾四周，确实只能感到天地广阔，而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
    “浩川，你放我下来吧……”
    “妈，你想去哪里，我背着你。”汪浩川说道：“等到了市区，我找辆轮椅给你坐。”
    “那就随便走走吧。”
    汪浩川带着妈妈往雪山的方向走去。他的肩膀很宽，能给妈妈足够的安全感。
    走在绵软的草地上，汪浩川恍惚间又回忆起了小时候。在下雨的夜晚，他突发高烧，妈妈也是这样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街道上，带他去医院。
    路过一块大石头，郭爱云执意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会儿，汪浩川也得以喘口气。
    良久的沉默过后，郭爱云鼓起勇气说道：“浩川，我是个无能的妈妈……我没能好好地把你养大。”
    汪浩川忍着眼泪，眺望远方：“既然你对我愧疚，可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你为什么什么都没做？”
    郭爱云没有说话。
    “我能挺过高中时期，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晚上十二点睡觉，早上五点多起床，就已经足够让人崩溃了。可我中午还不能休息，我得打工赚钱，那样才不至于失学。你知道我过得有多累吗？每天睁开眼睛，我就很绝望，日子一天一天没有尽头，我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轻松一点？……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你和我爸能稍稍给我一点帮助，那我考清华不在话下……可是除了我姐，我没有人可以依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们给我的只有冷漠。上了大学，我的同学都因为训练叫苦连天，可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因为最苦的日子，我已经熬过去了。”m.
    汪浩川以为那些往事他都不在乎了，可是，在苏醒的母爱面前，那段痛苦的时光，终究是他无法解开的心结。
    “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汪浩川说不下去了：“当然，你也是个可怜人。”
    郭爱云依旧沉默着。飒飒的风带着她的沉默围绕在汪浩川身边。
    汪浩川转过身去，轻轻擦了一下眼泪，自嘲道：“不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就是个没用的妈妈。”郭爱云平静得像是换了另一个人：“我这辈子，自己都过不好，为什么要把你们生下来受苦？对不起，浩川，我的确不配当一个妈妈。”
    汪浩川又转过身去。
    这一声“对不起”，他足足等了三十多年。
    郭爱云盯着雪山出神：“我恨自己一事无成，恨自己没有办法摆脱家庭。我恨我自己空有理想抱负，却没有一点改变命运的机会；我恨我自己，想为你们做点什么，却总是弄巧成拙；我恨我自己把你们生在一个贫困而又不和睦的家庭，你们越痛苦，我越烦躁。对不起，浩川，下辈子，我一定会找到你和你姐姐，再给我一次做妈妈的机会，我一定，一定会让你们幸福的。”
    汪浩川的不忿渐渐变成了怜悯，又变成了释然。
    他和妈妈长久地沉默着，最后，他主动牵起妈妈的手，说道：“这辈子还没结束，你如果觉得对不起我，那就现在补偿我。我也很想知道，被妈妈疼爱，是种怎样的幸福。”
    郭爱云用手捂住眼睛，热泪从她的指缝里渗出。和眼泪一起落下的，是她一连串的“对不起”。
    太阳偏西了，汪浩川背着妈妈，往车的方向走去。不远处，谢颖背着儿子，正在往他们这边眺望着。
    广阔无垠的天地间，他们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可他们的生命在不断地传承。
    郭爱云软软地趴在儿子背上，呢喃道：“你还爱吃猪肉白菜馅儿的水饺吗？”
    “嗯。”
    “你摔伤的胳膊，在阴雨天还会疼吗？”
    “……嗯。”
    “你马上要进一个大项目了，是需要保密的那种吧？”
    “嗯。”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郭爱云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是大科学家，你的生命是很宝贵的。保护好自己，不要让坏人有可乘之机。”
    汪浩川刚要点头，妈妈却哼起了那首《鲁冰花》。
    “当青春剩下日记，乌丝就要变成白发；不变的只有那首歌，在心中来回地唱。”
    ……
    谢颖冻得鼻头都红了，但是她没有责怪汪浩川。她说，不要再往前走了，立即返程，把郭爱云送回医院。
    他们一家人迎着夕阳的光辉，踏上了漫漫回程。
    郭爱云住进了谢颖援助的医院，医生查不出任何病因，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流逝。
    郭爱云没有求生的意志，她经常呢喃着《鲁冰花》，汪浩川心如刀绞，不知如何是好。
    谢颖想办法把她转到了更好的医院，单独跟她在一起时，谢颖跟她说道：“妈，你得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没有补偿浩川呢。”
    就这样，撑过了一天又一天，郭爱云的情形有了些许好转。在汪浩川进组之后，她被女儿接去了更温暖的广州，住进了一家设施良好的养老院。
    当汪浩川的课题结项时，他回到了妻子和儿子租住的房子。谢颖让他打开冰箱，冰冻层里，全是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
    饺子漂亮得像月牙。咬一口，妈妈的牵挂在周身蔓延。
    谢颖温柔地说道：“吃完饺子，咱们去探望妈妈吧！”
    汪浩川点点头。这次去看望妈妈，他终于可以笑着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