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第53章


这句判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虎兕相逢大梦归”,我这么一念,下面我看有的红迷朋友就在那儿皱眉,可能要对我说:您念错了吧?不是“虎兔相逢大梦归”吗?你看的那个版本,很可能上面写的是“虎兔相逢大梦归”,后来的通行本写的都是“虎兔相逢大梦归”。但究竟是“虎兔相逢大梦归”还是“虎兕相逢大梦归”,这是《红楼梦》研究当中一个很热门的话题。
  有的研究者认为,原来是“虎兔”,因为“兔”字跟“兕”很相似,当年的抄手抄错了;有的研究者也认为是抄错,但却是把“兕”字错抄成了“兔”字,因为“兕”字比“兔”字生僻,如果原来是“兔”,很难想像有人会把一个常见的字抄成一个许多人都不会写也不知道该怎么念的怪字;也有的研究者认为,是高鹗续书的时候选定了“兔”字,他那是别有用心,故意把曹雪芹原作里传递的权力斗争的信息,化解为一种宿命,一种迷信。
  我个人的意见是这样的,我认为,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应该是“虎兕相逢大梦归”。
  虎,不用解释了,一种猛兽。兕也是一种猛兽,犀牛一类的那种兽,独角兽,很凶猛,身体体积很大,力气很足,顶起人来很可怕。它跟虎之间可以说是有得一搏的,很难说一定是虎胜,也很难说一定是兕胜。在虎兕相逢,两兽的恶斗当中,贾元春如何了呢?“大梦归”。这个你应该能理解,就是意味着她死掉了,人生如梦,魂归离恨天,就是死掉了。
  但是有一些人坚持认为是“虎兔相逢大梦归”。高鹗、程伟元他们续后四十回《红楼梦》,写了元妃之死。高鹗他的续书是有一些优点的,我不想全盘否定,但是高鹗写这个贾元春之死确实是太荒唐了,现在我们来看一看他怎么写的。
  首先,高鹗说贾元春怎么死的呀?没有发生任何不测,她是“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肥胖症。说她“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说她吃荤东西吃多了,喉咙这儿老堵着痰,“偶沾寒气”以后,就“勾起旧疾”,勾起她的旧病后,“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因此就薨逝了。她是因为发福,因为多痰,因为受了风寒,可能得了点儿感冒,她就死了,很太平地死在凤藻宫里面了。那么,前面第五回的判词也好,关于她的《恨无常》曲也好,关于她那首灯谜诗也好,等于都白写了,一点没有暗示作用,成胡言乱语了。高鹗就这样告诉我们,贾元春这个人,她很太平、很正常地在宫中薨逝了。
  那他怎么解释“虎兔相逢大梦归”呢?这不是我非要跟高鹗过不去。他实在没办法,他写的才确实是胡言乱语,他这么说,“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他就说,因为那一年是卯年,那个月是寅月,卯就是兔,寅就是虎,所以这不就是“兔虎相逢”了吗,她就大梦归了。首先,这是兔虎相逢,不是虎兔相逢,应该先把年搁前头,把月搁后头,对不对?再加上中国人关于属相关于十二生肖的规定,都是冲着年说的,几乎没有人把一月到十二月,按十二生肖来划分的;你们家,你自己,你们家老人,老祖辈有这么分的吗?现在是阴历几月呀?属于哪个属相啊?有这么问吗?一般不这么做。更何况,他语无伦次在哪儿呢?他自己说“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他说那是一个甲寅年,甲寅年那是虎年啊――过去也确实有一种说法,就是立春以后,可以算是另外一年了,甲寅过后是乙卯,你就说元春是死在虎年和兔年相交接的日子不就行了吗?他又偏不按年与年说,非按年与月说,也许他的意思是到了卯年了,但月还属于寅年的月,所以卯中有寅,算是兔虎相逢。但这样营造逻辑,实在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脑仁儿疼。我认为,说来说去,他就是要回避“虎兕相逢”这个概念,他一定要写成“虎兔相逢”,这个起码可以说它是败笔吧。而且他说贾元春去世的时候四十三岁,在那个社会四十三岁是一个很大的年纪,就是说贾元春死的时候已是一个小老太太,这个也很古怪,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才选凤藻宫”没多久,贾元春就四十三岁了。高鹗他续《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他也没有很大的时间跳跃,没有说现在过了三年、过了五年,他没这么说,他就那么煞有介事地,按前八十回的那个时间顺序往下写。他写到贾元春死的时候,离元妃省亲也不过是几年的事情,这样往回推算的话,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妇女,还能得到皇帝那么大的宠爱吗?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当然,他有想像的自由,问题是我不跟着他想像,我觉得他这个读起来不舒服。按我的分析,贾元春在省亲的时候不过二十四五岁,我那样算,和书中对其他年代的交代是对榫的,和真实生活当中曹家的情况也是能够大体对榫的,所以我觉得我的这个思路应该还是成立的。何况古本上写的就是“虎兕相逢大梦归”,就是意味着两个猛兽进行恶斗,在这个过程当中,贾元春不幸地一命呜呼,最后只得到一个人生如梦的感叹。这样,我们现在就把贾元春的判词完全读通了,它不再是不解之谜,更不是什么死结,是个蝴蝶结,一抻就解开了。
第十八讲 贾元春死亡之谜(1)
  我们现在要探讨的问题就是贾元春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为我们现在看不到八十回以后曹雪芹关于贾元春的描写了。因此,我们只能够从第五回里面,曹雪芹写下的对贾元春命运的暗示里去分析。上一讲里面,我已经分析了关于贾元春的判词,指出按曹雪芹的情节设计,她不是像高鹗续书里写的那样,很太平地薨逝在凤藻宫,她是因为虎兕相争,在一场权力争斗当中,悲惨地死去。第五回除了判词,还有曲,现在我就要把关于贾元春的那一首《恨无常》曲,探究一番。判词和曲,总的意思是相通的、相同的,但是在对一些具体事件、具体情况的交代上,又各有侧重。
  《恨无常》曲是这样的:“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对于这支曲,我们应该如何解读?它究竟怎样预示了贾元春的死亡?
  这首曲曲名叫做《恨无常》,大家再想一想关于秦可卿的那首,曲名是什么呢?是《好事终》。两首曲的曲名搁到一起,触目惊心。我认为,两个曲名体现出了我在前几讲里面所说的那个因果关系。秦可卿和贾元春是扯动贾家命运的两翼――秦可卿的好事终了,很快贾元春的好事就来临。但是贾元春的最终命运仍然不好,所以叫《恨无常》。什么叫无常啊?如果始终不好,就叫常不好,始终好就叫常好;情况总在变动中,没有什么是可以持久的,而且往往那变动也无法预测,因此也就无法控制,无法避免,这才叫无常。各种状态都不能持久,如果是不好的状态不能持久,当然挺不错的,但是贾元春命运的悲惨在于,她的好运不能持久,所以她所谓的“恨无常”,实际上也等同于“好事终”。曹雪芹在营造这些《红楼梦》曲的时候,真是呕心沥血。
  这个曲我们要一句一句地去体味。“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这两句我觉得跟秦可卿那个曲的曲名真是挺对榫的,你把秦可卿的《好事终》那个曲名挪到这两句前头,不也挺恰当吗。“荣华正好”,结果“无常又到”。“无常”既是一个意味着事情不稳定,经常变化的名词,同时在中国过去的社会里面,它又是一个特指。什么叫“无常”?催命鬼。一个人死了以后,牛头、马面就来了,无常就来了,牛头马面是指人身子上头长着牛和马的脑袋的一对鬼怪,是专门为阎王爷从阴间跑到阳间来勾人魂的,他们把锁链套在人脖子上,拉着那么一走,人就死了,就奔赴黄泉了;无常则是另外一种形象。鲁迅在他的著作《朝花夕拾》里,就有一篇《无常》,回忆他小时候在乡间看迎神赛会的民俗活动中,所看到的装扮出来的这种鬼,“浑身雪白”,“一顶白纸的高帽子”,手里捏一把“破芭蕉扇”,有时候还拿一个算盘,意思是来找人“算总账”。鲁迅在那本书里还亲自画了关于无常的插图,你可以找来看。总之,无常也是过去民间传说中的来自阴间的一个鬼,他让活人感到一切都不可能长久,一切都会变化,到头来要被他清算,被他带往阴间;而且他不讲情面,鲁迅先生就在他那篇文章里写到,过去的目莲戏里,无常给人印象最深的唱词就是,“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因此关于贾元春的曲里说“恨无常又到”,既是表示说,没有想到的一种最坏的变化来到了,同时也意味着,去勾她赴黄泉的无常鬼跑来了。
  底下一句就接着说,贾元春“眼睁睁,把万事全抛”,很悲惨的。她“二十年来辨是谁”,多费心思啊!向皇帝效忠,告发了宁国府的那个女子是谁,是不是?她苦心经营了一番啊,又让皇帝觉得她忠心耿耿,又为贾家求得了赦免,只是让秦可卿自尽了事,没把真相暴露于社会,皇家、贾家的面子全保住了。而且,秦可卿的长辈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忍痛牺牲了秦可卿,以求暂时的政治平衡,而她就因此被皇帝褒奖,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而且回家省亲,大大地风光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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