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随笔 红楼心解

第40章


 
  (二)所用方法之不同。――索隐派凭虚,求工于猜谜;自传说务实,得力于考证。其是非似不成问题,我从前固持考证说者。有人说他“猜笨谜”,虽胡博士之于蔡先生亦初不假借,而其间得失有可言者。 
  考证含义广,作用多,并不限于自传说,这只不过其中之一而已。即摒弃自传之说,而考证之功用故自若也。将后四十回从一百廿回中分出为考证的成果,与其人同时主张自传说并无必然之联系,不宜混为一谈,考证之功,不掩自传之累。纵其自传说不成立,而残编与续貂,其泾渭玉石之辨,仍昭然在人耳目。新索隐派亦当应用此成绩,决不能并百二十回一起而追索之,其中当有所区别,所谓桥是桥,路是路也。 
  昔《石头记索隐》以金陵十二钗影射士大夫,虽有巧思,终无实际。其影射人事每在有意无意之间,“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于本书第五十四回偶点出王熙凤一名来,只关合字面,毫不认真便是可喜,如引而申之,即成笨伯矣。 
  (三)对作者问题看法之异。――此关于本书的来历,亦是两派争持之点。简单说来,索隐猜谜,只是空想;标榜科学,或欠谨严。曹雪芹本未言自著《红楼梦》也,而此问题关系甚大,众口相传,其说不一,甚至有人说是另一个曹雪芹!若考证,自传之说,则完全归之于曹氏,几乎众口一词。而据最早的甲戌本却备列诸名:有空空道人、情僧、吴玉峰题《红楼梦》,孔梅溪题《风月宝鉴》,曹雪芹题《金陵十二钗》。雪芹固是真名,但其假托诸名,却未必毫无意义,盖非一人之力、旦夕之功,最后特标脂砚斋,又将各异名归一,“仍用石头记”似有与曹雪芹争著作权者,可谓奇矣。多设烟幕,似成蛇足。评注庞杂,歧中之歧未尝不由此而来,若不认清题目,分别枝干,即有索隐之故技,恐亦难得施展也。 
  约论二者之得失,虽亦有共通之点,非无共同之惑。迹其迷惑,源远流长,已历二百年,非偶然也,盖与明清之际之史迹有关,其他小说皆不名“学”,如《水浒》不曰水浒学,《三国》不曰三国学,而独称红学者何?岂《红楼》独超于其他小说之上欤,亦未必也,我儿时只作为笑话看,后来思之,却不尽然。 
  “红学”之为诨名抑含实义,有关于此书性质之认识。早岁流行,原不过纷纷谈论,即偶形诸笔墨固无所谓“学”也。及清末民初,王、蔡、胡三君,俱以师儒之身份,大谈其《红楼梦》,一向视同小道或可观之小说遂登大雅之堂矣。王静安说中含哲理,惜乏嗣音。蔡、胡两子遂平分秋色,各具门庭,考证之视索隐,本属后来居上,及大量脂批出笼,自传之说更风靡一时。其后《辑评》内一书,当时原只为工作之需,却亦附带推波助澜的作用,颇感惭愧。脂批非不可用也,然不可尽信。索隐、自传殊途,其视本书为历史资料则正相同,只蔡视同政治的野史,胡看作一姓家乘耳。既关乎史迹,探之索之考辨之也宜,即称之为“学”亦无忝焉。所谓中含实义者也。两派门庭迥别,论证牾,而出发之点初无二致,且有同一之误会焉。 
  《红楼梦》之为小说,虽大家都不怀疑,事实上并不尽然。总想把它当作一种史料来研究,敲敲打打,好像不如是便不过瘾,就要贬损《红楼》的声价,其实出于根本的误会,所谓钻牛角尖,求深反惑也。自不能否认此书有很复杂的情况,多元的性质,可从各个角度而有差别,但它毕竟是小说,这一点并不因之而变更、动摇。夫小说非他,虚构是也。虚构原不必排斥实在,如所谓“亲睹亲闻”者是。但这些素材已被统一于作者意图之下而化实为虚。故以虚为主,而实从之;以实为宾,而虚运之。此种分寸,必须掌握,若颠倒虚实,喧宾夺主,化灵活为板滞,变微婉以质直,又不几成黑漆断纹琴耶。前者所以有意会之说也。以意会之,各种说法皆得观其会通而解颜一笑,否则动成碍,引起争论盖两失之,而《红楼梦》之为红楼故自若也。 
  人言若得正问则问题之解决思过过半,斯言是也。以本书言之,其来历如何,得失如何,皆正问也。若云宝玉何人,大观园何地,即非正问。何则?宝玉者,小说中主角,不必实有其人;大观园者,小说中花园,不必实有其地。即或构思结想,多少凭依,亦属前尘影事,起作者于九原,恐亦不能遽对。全然摹实,不逾尺寸,又何贵于小说耶。 
  私意以愚意评之。考证之学原是共通的,出以审慎,不蔓不支,非无益者。猜谜即使不着亦无大碍,聊发一笑而已。只自传之说,明引书文,或失题旨,成绩局于材料,遂或以赝鼎滥竽,斯足惜也。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七日记,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整理重抄。 
  (原载《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          
编者后记  王 华    
  新红学创始人之一俞平伯先生的《读随笔》约写于1953年下半年至1954年4月,陆续发表于1954年1月1日至4月23日香港《大公报》上,未曾出版过单行本。 
  由上述写作与发表的年月可以看出,它正写于建国已四年之后,又正在他挨批之前。此时他正努力学习,提高认识,在早已修正错误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想通过这《随笔》的写作与发表,来更好地提高自己。所以诸多观点都十分辩证,至今读来仍十分令人信服。尤其《前言》与前三则,可谓是整个《随笔》的要领,更可看出他当时思想之一般。如他在第三则中这样写道: 
  没有写完的最大遗憾在什么地方呢?正因为没有完篇,那象征性的“风月宝鉴”还正悬着,不能够像预期完全翻过身来。这个影响未免就太大了。正照镜子的毛病原不能都推在二百年读者的身上,作品的自身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惟其如此,更容易引起误解。反对这书的看作诲淫的黄色书籍,要烧毁它;赞成这书的,发生了“红迷”,天天躺在床上看。对待的态度似绝对相反,错误的性质却完全相同。都正看了这书,作者再三说,必须反看。他将在后回书中把它翻过身来,可惜这愿望始终没圆满。到了今日,谁能借大荒山的顽石补完这残缺的天呢。 
  这段话既通灵又切实。之所以红学有永远争论不完的无数问题,其根源之一也正在此。然而平伯先生又是怎样对待的呢?接着一段写道: 
  我们对这未完之作觉得加倍的爱惜,读书的时候又必须格外的小心,才对得起这样好书。我们应该用历史的观点还它的庐山真面,进一步用进步的文艺理论来分析批判它,使它更容易为人民所接受,同时减少它流弊的发生。考证研究的工作都配合着这总目的来活动。我们必须对我们的伟大的文学天才负责,我们必须对广大的人民负责。 
  由此不难看出,平伯先生此时还正准备进一步在红学研究的道路上继续奋斗下去。而此时等待着他的,却是一场急风暴雨式的大批判运动。也正因此,他的红学研究活动,几乎到此就画了句号。这部《随笔》之所以一直没有单行出版,原因也正在此吧。如若不遭批,或许他会继续写下去,出版后他还会不断修改与订正,……现在说这些,当然都是多余的。 
  现在距当时已过了半个多世纪,重读这部《随笔》,依然感到它博大精深。虽不无值得修订之处,而大体上仍完好。仍可把它当作平伯先生的一部极有见地的红学著作来读。 
  乘此出版插图本之机缘,将他此后写的一些红学文章一并附入,而书名不改,我想,这不会影响与有损原貌,只会丰富之。尤其晚年的几篇文章,也是除了收入《俞平伯全集》之外,另处难觅,附入这插图本,则更为读者提供了方便。 
  有关《乐知儿语说》,还必须再说几句。 
  《乐知儿语说》是连《俞平伯论红楼梦》都未曾收入的文字,只有在他身后编《俞平伯全集》的时候才被收入。它是晚年最坦然的反思。有些想法与观点,似乎看来有些离奇,但却是发自一位老人的肺腑之言,一位后半辈子对红学讳莫如深的红学家的肺腑之言。行文依然十分辩证而通达,而境界更加坦然而超脱了。我想,大家在通读《随笔》之后,一气读完附录,直至《乐知儿语说》,定会对《随笔》体会更深。 
  2005.4.14,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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