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默先生表情毫无变动，陈时守深切感受到胸口压迫，他张大口却发觉自己出不了声，仅能张着眼睛瞪向审计官。
    「开玩笑的，灵玉不是外力能够夺走。」
    问题审计官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玩笑，陈时守那一瞬以为自己真的会被杀，不，还是该说毁灭比较恰当。等默先生收回了手掌，他想跑却碍于处于孤岛上，四周看不见接驳船只，这真是最悲哀的情况。
    玩笑？拿他来玩吗？
    陈时守很想放胆骂回去，但默先生或许一时心情不佳，就这么将他留在黑暗世界里，自己拍拍手走人了事。陈时守至少可以肯定四周绝非平时的水滴广场，然而默先生对这处空间做了哪些手脚，凭他却不可能想出答案。
    「那些不相信灵魂的人却容易受骗而将自己的灵魂碎片用在交易上。」
    「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这些话？」这是陈时守现在最想问明白的事。
    「在二十一号领域中书写，就是精炼灵魂的考验，虽然不是所有作品都能成为真正的灵魂碎片，但也必将是性质接近的存在，哪怕精炼的是欲望、理想、回忆或恐惧碎片等等。人类碎片很小且脆弱，将来或许你会遇到将这些话稍加包装使其成为谎言的对象，我希望你能培养判断标准。」
    「你希望我建立标准以后还有其它目的吗？」陈时守不安地接着问。
    「两天后，将若寒交给你。」默先生沉沉回答。
    「到时，我会离开界馆，也无法继续保护她，至于你是否有突破二十一号领域限制的潜力，必须视情况而定，然而以现在的你，绝对无法离开这里。」
    听了他的话，陈时守更加混乱，到底默先生是好是坏难以分辨，从他约自己出来的动机看上去是为自己着想，然而是否又是挂上陈时守脖子的圈套？
    「我死后会被带来这里，还有死神攻击若寒的原因，既然你都说了前面那些，干脆一起告诉我吧！」陈时守在心底反复思考了无数次疑问，这是蓝和那些国度居民都无法解答的问题，仅有同是二十一号领域的人能告诉他缘由。
    默先生看着陈时守，后者努力鼓起勇气和他对峙，末了他像是满意地转开视线，陈时守抹了抹额角，好沉重的心理负担。
    「先前说过的灵魂碎片，即使是贩夫走卒至少也会拥有一片，然而就算在无失去的情况下，大多数人也不会发现，而是带着它度过一生，这时灵魂碎片在魂体的保护带深层。」
    「灵魂与肉体结合为人类，若是意识始终着重在感官经验上，被吃喝、□□和五官的刺激支配，认为这些才是真实，那么即使是灵魂也会被肉体特质渗透，长久地彼此联系，就算死后与肉体关系也无法断开，而被拉回人类世界中，变得沉重、甚至还有可被看见的性质，像影子般徘徊。」
    默先生从衣襟内拿出怀表，灵巧地打开，指针正不断运转着。
    「那是所谓的恶灵，他们在地上徘徊是为了追求肉体，也许能得到和生前习性接近的躯壳，然而这种堕落时限会无止尽地拉长，而使得灵魂碎片裹入烂泥中，连进入新的生命形式都无法办到。」
    「对于二十一号领域，拾取只是想拯救一些有潜力向上提升的灵魂，让他们有迷失以外的选择，然而就像出生即失明的婴儿，就算成年后让他恢复视力，也无法理解视觉的世界，如你所见，成为领域住民的数字远远不成比例。」
    「关于若寒会被选择，目前还无法告诉你原因，因这不是我决定也非我过问的事。」
    「那你自己呢？默先生，现在的你简直就好像……」陈时守寻找着形容。
    「对这里不是那么忠诚了。我可以相信你吗？」
    审计官冷淡的注视像是在说「你自己决定」。
    「忠诚？」默先生像是觉得有趣，浮起了女人般的笑容。
    「我对二十一号领域并无好恶之分，然而也无认同可言。」
    「你难道不是被选上的吗？」不过，对陈时守来说这个审计官也够神秘了，曾听不少职场前辈提过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并无其它事迹，简直像从未有过任务的干净白纸，但能让这么多人念念不忘，这种奇异存在感却相当让人介意。
    而且人小鬼大的纯也相当尊敬他，只是陈时守总觉得不会想和这个人来往。
    相较于活动于人间的死神和居住在领域内的书写者，审计官一职总是太具有异端气息，若说界馆还有其它文职陈时守相信，可他后来遇到前辈转述，才知那也是闲着没事的死神在兼任，很明显地只有审计官是「正」的，规律到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对任务权限和指派能力的权威，除此之外，陈时守并未发现其它组织现象。
    「倒也不是和你们这些后生晚辈用同样方式进入领域。」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既然不喜欢也非被强迫？」
    「我手里有一朵花，然而只是捧着它却无法阻止其枯萎，二十一号领域能发挥相当土壤的功用，刚好也有做得来的工作就答应了。」
    对他谜语似的回答，陈时守又是一愣。
    「那是指若寒吗？」
    「不，那是两百年前的往事了。」默先生彷佛对陈时守想也不想时间前后顺序的毛躁推理地嘲弄地挑眉。
    「一个人类小孩的灵魂，放着不管很快就会变成像脚下幽灵那样，忘了和你补充，那些失去了灵魂碎片的幽灵，会本能被还有拥有灵玉的对象吸引，进而想吞噬对方，即使刚刚我说外力无法夺走灵玉，但也有不少灵魂熬不过痛苦而放弃的前例。」
    陈时守一惊，拼死将身体缩在长椅上，十指猛抓椅背，自我催眠将视线移开水面。
    「然而人类世界毕竟是活人的场域，不适合灵魂生活，无用堕落刺激太多了，这里刚好满足我对秩序和空间的需求而已。」
    「你这么做是在帮我吧？为什么？」
    如果他有这能力，为何不干脆好人做到底，继续保护若寒呢？然而他又想怎么安排若寒去处？这些陈时守不晓得。
    「对花来说被埋入土壤才得到继续生存的条件，但若将鱼或飞鸟埋入土壤就是虐待了。坦白说，除了若寒我还有其它要保护的对象，而两者志向相反，若寒的事也非我能决定。」
    审计官以手掌托着下巴出神。
    「然而我已对她施加影响，现在她就和过去的你一样，相信二十一号领域的规则。」
    「所以她不愿见我吗？已经没必要了还是其它……」
    「我不会教育她去相信堕落的诱惑，而你们的选择就基本面上是好的，然而若不满足现状，就靠自己的力量去开创吧！」
    「你是说离开这里吗？真的要放我们离开这里？」陈时守对于默先生的话仍有诸多不理解，于是将其化约成自己比较有概念的意思。
    「我个人从未干涉过你们的行动自由，只是尽到工作本份而已。」
    默先生顶了顶眼镜，望着不复过去满足，而逐渐恢复了人类性格的陈时守。
    感情这种存在，果然是由灵魂深处，源源不绝地重生。
    倘若是经过洗练而更加高贵的感情就好了，无论对于若寒还是陈时守，他们面对的考验才刚开始。
    「然而，倘若你仍无法抓住事情要点，也许会有出乎意外的恐怖下场，为了若寒，不得不事先和你交代清楚，陈时守。」
    「啊？」对于自己又被指名，他连忙应声。
    「假设能离开二十一号领域，意味着会遭遇到什么，你当真明白吗？」
    「你和那些小朋友是从水滴广场的对立面进来，也就是你眼中所看到的，我为了保护某个灵魂而进入二十一号领域之前，那个「以外」的场域。」
    默先生双眼微瞇，水面立刻沸腾了起来，陈时守用尽全身力量忍住喉头惊叫，他看到了苍白亡者手臂在水沫间若隐若现。
    「脱离了理性保护的灵魂领域，像是大垃圾场收留了许多无法解释的存在，其中，也有部份是从人类世界被拉入混乱整体。」
    「我可不想变成那种鬼东西。」陈时守五官抽搐强调道。
    「两天后，到界馆来接她。」默先生起身，从远方黑暗开始亮起环绕而来的灯火，转眼间又恢复了原先水滴广场景象，灰白怪物消失无踪，且水面也恢复了平静。
    「你们时间想必也所剩不多。」
    「为何是两天？」其实，默先生说的话，他的解释和行为对陈时守已算交代得仁至义尽，但陈时守偏偏忍不住嫉妒地发问。这表示之前和若寒一直在一起的人是审计官，否则他不会对若寒及他们的动态知之甚详，虽然他相信对方品格，可是还是忍不住为默先生无意中流露的自信感到不快。
    等等，刚刚他的想法中似乎出现了嫉妒字眼，自己是怎么了？
    陈时守因此又陷入呆愣。
    但默先生那句话着实微妙，一边说他们时间不够，同时却要他再等两天，难道是自己想和若寒多相处一段时间？
    陈时守之前设想了许多可能，也许是他找到若寒，也许是他被二十一号领域的同类抓住，或者他们一起遭遇危险，但却怎也没料想道，将若寒让给他的人是审计官。
    「让」这种行为感觉真伤男性自尊，陈时守丧气地想。
    虽说和平比流血好多了，但在这种状态下，他也等于不战而败。
    「我还未找出不勉强若寒，但让她配合你们行动的方法。」默先生理所当然地继续加深陈时守伤口的刺痛。
    所以之前对他们的拒绝，大概又是基于工作原则，陈时守想这个审计官要玩弄他到什么时候？偏偏说的都是自己无力反驳的理由。
    「倘若我们要继续留下来呢？」陈时守反问。
    「持平地说，做为二十一号领域住民，你也是不适任者。」默先生冷漠地下了判定，陈时守顿时感到有点打击，过去两年他认真地书写工作，以及观看各种情况，换来的却是一句不适任。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会想办法找新的出路，和若寒一起，但如果不是恶梦他们通知我若寒的事，我是真的觉得这里很好，也不会想到后来这个层面，那样我还是不适任吗？」
    「你所理解的是这个领域的理论框架，这是事实，由任何人说给你听或自己理解都无妨，然而要认为那是好是坏，却得看你的本质。」
    默先生本已走出数步，半侧过身在夜风中抛下一句。
    「当你问起留下时，只有不适任者会用试探句陈述这个命题。还有疑问吗？」
    「没有。」他又输了。
    但陈时守的心情，出乎意外地并没有很糟糕，因为审计官始终都是态度明确面对自己所致。
    他想起自己为何不想接近这个人的理由，当陈时守沉浸在任务满足中沾沾自喜时，那时审计官的眼神就好像看着小孩子正陶醉在家家酒，过度清醒而比较自己的盲信，形成了某种刺激。但陈时守却没有勇气去询问，也不像蓝那样积极地破解表面寻找其它可能，他受不了自己的性格很久了。
    随和的自己并没错，也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利用那些他人教导的规则回避了很多问题，但随和的部份镶嵌了懦弱，他却无法像蜥蜴断尾那样明白地去区分，说服自己将之当成一样的东西简单多了。
    陈时守对默先生或者蓝，其实某方面上抱持着敌意，虽然讨厌，同时却有着羡慕，接受其帮助时，自己就格外扭曲地不坦率。
    但是现在想改变还为时不晚，他要继续前进，直到自己能满足于答案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