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幸好审计官尚未走远，陈时守快步追上他，依然带着戒慎恐惧，但他有些话着实想对默先生说明白，也许是再不说以后也没机会，必须把握最后告别时间。
    「默先生！」
    「什么事？」对方闻言暂停脚步转过身来。
    明白他不是人类后，陈时守内心感觉很是复杂，但某些疑惑之处也算豁然开朗。
    「我不打算回到人类世界。」
    见默先生意味不明地微扬眉梢，陈时守赶紧解释。
    「你别误会，我也没打算留在二十一号领域。总觉得经过了这一切，自己无法走回头路，所以我想再去发现更多自己不明白的世界。」
    「那是你的自由。」果不其然得到这种无滋味的响应。
    陈时守自大衣内拿出文库本大小的一本小书，紧捏在手中，大步趋近审计官。
    「那时候──是不是你……」
    在默先生约出陈时守谈判时，两人处于黑暗密布的水滴广场，默先生一度按住陈时守胸口，那时他还以为自己会被杀。陈时守想问的是，难道是他对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施予某种力量，使艾曼□□并未发现到这本书的存在，陈时守最终保留了仅有的故事。
    默先生垂下视线，复又注视着陈时守，并未出声承认。
    「让她忘记你，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甘心吗？你明明喜欢她！」
    「我有告诉你，感情这种私人事务？陈时守。」默先生一如往常高傲地挡回质问。
    「不用说也明白！你真当我是笨蛋啊！」陈时守气得想摔书，终于忍不住扣住比他高的审计官衣领，天晓得他想这么做多久了！
    「我也喜欢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还有既然你不是人类，如果要忠于任务，让若寒安稳地过这里的生活，要换个外表对你而言也不是难事，那么若寒就更不容易去怀疑，也不会动摇。」陈时守真想痛揍默先生到现在仍不慌不忙的小白脸，但他真正想做的却是要对方停止退让。
    「在我们人类文化中，表现出自己最好条件追求异性是基本常识，你保持这个模样，分明是故意！」像是要一头饥饿的狗无视烤鸡往前跑，陈时守理解一般女性哪可能有抵抗能力？
    「故意什么？」默先生轻轻松松挣开陈时守，整理着领口。
    「故意让她发现二十一号领域强制□□的事实，让她知道事实之中还有谎言，谎言之后存在真实，一切无法直言说明的……该死！你要让我自己说完吗？」
    陈时守握紧双手。
    「你做了这么多结论就只是为了让她忘记？」
    「你不也没说出来吗？」默先生这句话冷不防地扎入陈时守脑海，锐利得让他冷颤了下。
    「所以，哪里都能去，除了「人类世界」，陈时守，这样的你好像也保留了其它。」
    「我有我的想法。」陈时守仍然嘴硬，默先生已表现出不想与他夹缠的厌烦姿态打算走开，前者又拉住他。
    「等等！你又转移话题！我不明白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吧！」
    「为何？」
    「因为我把你当对手，默先生，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若寒！」他真的说出来了，对手宣言，陈时守紧张得手心冒汗。如果不是恶梦主动说出默先生的过去，陈时守就算猜上几万年也不知道他突然的行动，背后居然存在这些往事，甚至还有隐藏身份。
    审计官风平浪静的表情，考验着陈时守定力极限，他仍然尽量表现出无可退避的坚持，半晌，默先生抽回手。
    「她本不该接触二十一号领域，我的存在也是，虽然是艾曼□□和她自身情况特殊所造成的机遇，但我本身并不期望这段不完整的关系。」
    「所以你就打算消除？」
    「等她过完应有人生，品尝人类种种滋味，然后回归尘土，假使有死神拾取她的灵魂，而让她来到二十一号领域，那时我会考虑与她见面。」
    默先生说出这段话时，连陈时守也感到了话语间微妙的温柔。
    这种正直的说法，不是故意让人找不出间隙攻击吗？
    陈时守发现，他果然还是厌恶默先生这点。
    「哼！在你眼中我们只是不成熟的灵魂吧？」陈时守将那本书塞入默先生手中，
    「我不想输给你，如果真到了那时候，我会回来和你公平竞争！」
    「然后，我在这本书中也写了你，我想请你题铭。」
    陈时守在回到二十一号领域后，由于都是蓝和国度居民在行动，不知自己用处在哪的他于是发泄地写起书，对他来说创作已经不是工作，他隐约觉得，不用靠艾曼□□设计的「形式」，他也能做出自己的作品了。
    他的故事不再受限于「书」的删改，可以是混乱的、诚挚的，活泼如滚水气泡。
    「《灵魂领域》？」默先生喃喃念出书名。
    「挺适合第一阶级的命名方式。」
    「这种废话少说，快点写好我要走了。」陈时守感到自己的作品被这般审视，依旧有种不自在感。
    审计官瞟了他一眼，从上衣内袋抽出钢笔，翻开封面略为沉思，即下笔舞出沙沙声响，随后将书递还给陈时守，他下意识立即检阅审计官所题内容。
    「狐狸知晓许多事物，而刺猬只懂一件重要的事。──Archilochus。」
    什么意思？默先生引用别人的句子给他看，陈时守茫然地抬起头。
    「追求自己的真理，那就是你存在的意义，陈时守。」
    默先生与陈时守擦肩而过，留下最后的谜语走远了，另一方面，陈时守却跪倒在人行道上，感到勇气消退的颤抖仍撼摇着自己，但是他做到了，和默先生对等相处，对方还不是人类，也许比几千年的存在还要久远。
    回到同伴等待的水滴广场，陈时守显得精神萎靡，像是刚打完一场壕沟战，也象征着松懈之后反扑而至的疲劳，无论如何，离开二十一号领域代表着诸事完结。
    陈时守好久没感到彻底的放松了，也许从出生以来都不曾有过这种轻快感，伴随这种想法同时，感到些许忧郁。
    国度居民们在他们称之终末实境的地方停留，取下蓝那薄冰似的意识面具，顿时恢复了陈时守在海洋世界下初见的那小男孩主人，他的眼睛近乎透明也看不出对这段事件有何感想，而后各自散会。
    根据恶梦的介绍，终末实境中有许多世界，能随陈时守任意去探险，他将自己的作品交给恶梦，除了有不想输给默先生的意念以外，多少有害怕这本书在他即将面对的旅程中遗失或遭破坏的忧虑，如恶梦保证，放在梦之国安全无比。
    而且不要紧了，他还能写出新的作品，陈时守有这个把握。
    然后只剩下自己仍留在原地。
    开始，默先生给他看过那些黏糊糊灰白幽灵果然出现，但陈时守克制自己莫要紧张，选择视而不见后，怪物就像雾气般穿过了他，而陈时守得以继续前进。
    陈时守不知他还要走多久才能遇见其它存在，这里超乎想象的贫瘠，朦胧模糊地观望不了多远，他觉得无趣，又不像恶梦他们那样拥有其它移动跳跃或选择能力，不由得坐在原地摸索自身思绪。
    说好靠自己，他要学着适应各种状况。陈时守开始感觉，纯粹自由也有无可事事的寂寥，摊开手中的空白记事本，自己虽脱离了二十一号领域，却落入文字笼锁里，还因此依赖得不得了。
    什么都不做，然后也不思考的结论就只有睡觉了。
    现下那些崭新的感情皆温驯地沉伏在自己内心深处，陈时守并不想去唤醒他们。
    有了，他找到一个新课题。
    自己要怎么在这几十年间，将程度突飞猛进地提升到能够和默先生竞争的程度？想来情况着实不乐观，他真的可以就这样躺下来睡吗？
    意识到这点后，陈时守连忙一掌打醒自己，弓着背到处张望，希冀有些不是白雾的存在，当他发现正前方有异于环境的影子晃动，连忙追了上去。
    「蓝？你怎么还在这里？」
    抱着他的石雕月亮，貌似慢吞吞地散着步，男孩昂起脸孔，陈时守不意外蓝总是彻底冷淡的模样。
    「正打算回去。」
    「你知道回自己实境的路？」
    「知道。」
    陈时守忽然兴起一个想法，随即有了施行冲动。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蓝不说话，继续朝未知方向前进，陈时守高兴地跟上去，他对那片水下世界有极大向往，如今能满足愿望，也可以落脚在自己喜爱的世界，可谓两全其美。
    然而他没问出口，蓝是否特意等他呢？对于创造实境的主人，陈时守觉得追究这个疑问也只是无解。
    是时候展开新的故事了，他抹了抹头发，不再犹豫地大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