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开始只是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男性先是闻到消毒过带着药剂气味的干净空气，然后意识到了环境之陌生，直至张开眼睛，友人脸孔映入眼中，他只想长长地呼吸。
    林竞蓝在医院中醒来，不知自己昏迷多久，然那必定是段不短时间，从苏醒后的情况判断得来。
    「伊卡洛斯……怎么会是你？」那名被他如此称呼的友人露齿一笑，于床缘坐下，这是间以拉帘隔开的三人床病房，其余两床病人刚巧离开，整间房中仅剩他们两人。
    「这个嘛，现在你姊姊有事，所以由我来探望你，觉得如何呢？蓝？」
    「什么意思？你好像并不意外？我何时到了医院里？」他才想撑起身体，又被友人强行压制下去。
    「你家那位告诉我今天人会醒，所以一早就来巴巴地等着了。」
    「恶梦？」林竞蓝感到头痛欲裂，不得以顺着友人忠告躺下重新闭上眼睛，他要听取这些解释。
    「因为现在是幼儿园暑假中，知道你有流浪癖，到底从何时开始失踪也不清楚，一个礼拜前我在登山路上捡到你，身上还附了张信签要我把人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你因不明原因昏睡，还差点引起器官衰竭，昏迷指数虽然不高，但迟迟就是不醒。」
    「蓝，都这个年纪了，别再让人担心啦！到什么领域还幻想世界冒险前，至少先通知我。」
    「你知道多少？」友人是除他以外和恶梦有所接触，某种意义上还可称适应良好的地球居民，这多少肇因于自认识以降蓝就从未将他当成正常人过。
    「大概是他们认为你的身体放在太阳结界里长时间下去对健康有所损害，最后还是决定先用人类医疗科技照料，我就被选择当托付对象。至于事情经过顺便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顺便？」蓝动着干裂嘴唇，眉心深陷。
    「扶我起来，伊卡洛斯。」这样躺着说话，让他有种任人宰割的不适感。
    「还是老样子，不喜欢屈居人下呀！」伊卡洛斯笑笑，迁就了对方要求，帮助他调整成舒适坐姿后，拿起脚旁的黑色手提袋从中取出两本书，置于雪白被褥上。
    「你们家的小朋友要我转交，一本是「二十一号领域」，一本是「灵魂领域」，作者不同，你还未看到最后的结局。」言下之意是被委托者不但看过也明白了。
    蓝拿起标题为灵魂领域的书本翻开，他的朋友则转过身整理着玻璃器皿中的鲜花，蓝一看即知这部小说是影射他们到二十一号领域的事，故许多段落都可跳过。
    仅有最后离别时，死神为何放弃对女孩告白的原因，在书中明白地交代了那名死神的心境转折。
    陈时守发现若寒完全不记得自己，但也非完全遗忘，现实的自己被抹销了，却成了故事人物而存在着；刚开始他感到震惊，不久后却猜到了理由，为了这个原因，他无法也不能再用过去的自己面对若寒。
    当那场车祸发生时，活生生的恋人惨死在眼前，他的血肉甚至泼洒到了自己身上，救护车的声音环绕不去，人群关切询问和刺眼的镁光灯切割了她的世界。
    女孩崩溃了，从内而外，一点点地，大片淋漓地，失去了正常的感觉，不再被自己认知的世界保护着，若寒却得到从噩梦中看见其它世界的能力，当其它人都以为她已逐渐复原，她自己也如此认为，因此回到人群中生活。
    病变的记忆持续浮浮沉沉，若寒将之配合灵感编造成故事，像是镜中的双人舞般创造了仿写的真实，引起二十一号领域警戒注意。
    一切都从陈时守的死开始，他像是终于察觉咬住尾巴的蛇，在悲剧循环中团团转着，假使若寒完全忘了他，事情当不会发展到今天，死神后悔他的发现，若寒并未忘记自己，正是记得太深了，完全排除了现实成分，才导致她写出故事。
    罪魁祸首不该再介入女孩的生命历程，他已是个亡者，无论任何形式的执着，而再怎么粉饰美化这段关系，陈时守都只会害了她，他们的关系早在那时就已经断裂，在人类世界中并无弥补可能。
    身为灵魂的陈时守，在无知中所做的美梦和期待也该结束了。
    也许有朝一日，会以其它面貌再度相逢，但绝不会是现在，结束是为了垫下新的起点，离开时，死神并未告诉女孩，他们曾经相恋。
    伊卡洛斯拿起报纸，随意地坐在一旁，观望着蓝的反应。
    「古典文学中有种有趣的传统，小说描写的人物，往往兼具凡夫俗子的人性，与奇幻神秘的神性，这两种都是不争的表现特质，因为人类对未知的渴望，使他甚至能透过幻想和创造超越时空与存在的限制，甚至到达不可见的世界。神话故事和传说中有许多前例，人类的好奇心真像是永无止尽的漩涡呢。」
    「今天的新闻，有个奇迹苏醒的植物人，似乎刚好就是我们所在医院的女性病患，当初似乎是感染未知病毒而失去意识，医生还拿你的病例和她比较过。」
    「伊卡洛斯，我入院前的随身衣物在这里吗？」他还未清醒到足以面对现实层面的各种待理问题，蓝有点艰难地开口要求。
    「好像是被收到柜子里，我找找。」
    蓝从友人奉上的什物中找出长裤，翻动着口袋，拿出一样物品紧握在手心，带着些许惆怅开口：
    「结局，我大概早就知道了……」
    「是吗？其实我也猜到了，但以你的个性，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口。」
    伊卡洛斯指了指蓝手中的白色包装物微笑道。
    「我担心你何时服用起药物，包装也被换成不引人注目的模样，就从里头拿了些样本请医院调查，发现是治疗GAD（广泛性焦虑症）用途，而且你的纪录里并无这张处方，大概是从别的使用者那得到。从药物种类看来，不排除还有其它共患症状如重郁和创伤症候的可能。」
    「人类精神其实很脆弱，不依赖着什么就无法存在，对人来说，谎言和真实并无真正的区别。」
    蓝凝视着药物包装，紧抿着唇不语，听着友人兴之所致的评论。
    「二十一号领域，灵魂的世界，或许有它作为指标的存在意义，然而还活着的人，最好不要太去在意其它世界，否则这种不必要的冲突也无法消失。」
    「「L"âme en peine」，这是首什么曲子？」蓝不自觉问着。
    「我存在手机里了，要听看看吗？」伊卡洛斯放出了那首曲子。
    「这是巴洛克时期法国作曲家也是羽管键琴大师Franscis Couperin的作品，L"âme en peine的意思是「受苦的灵魂」。」
    乐声悠扬地飘荡在病房间，直到护士进来关照，发现奇迹式苏醒的病人又多了一个，急忙跑去通知医生。
    另一间病房中，依然无法开口说话的女人，彷佛听见无声的音乐，只是空白的脑海，面对殷切慰问的亲人，怔怔地落下眼泪，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悄然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