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食记

    林小麦的原意是安抚阿嫦，孰料，邹师傅捧了保温杯，又喝了一口，方才感慨万分地说道：“大妹。其实我第一时间来见你们，也是和阿嫦一样的。自从上次细妹带着程总监来过我们店之后，我就一直寻思着，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虽然我眼下是带了几个徒弟，看着过得不错。可是难保有一日，他们学艺未成而我先去了呢？到时就后手不接了！”
    林佳茵一愣，带着些明显安慰性质的说：“邹叔叔，那您也想太长远了……”
    摇了摇头，邹师傅很认真地说：“这不是的……你们现在应该也意识到了，洋城里很多老味道，已经没有了。但这个现象不是经济高速发展之后才有的，而是一直都有。我给你们讲个事情，就知道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洋城里有个客家人，卖的盐焗小吃。味道特别好。”
    “可她是怎么学到这一手的呢？其实是她跟的师傅牛逼。她的师傅是洋城里的客菜大师。那位大师也是个传奇人物，从粤东五华蕉岭一路打过来，沿路博采众家之长，终于在洋城开山立派，把原本洋城人多少不放在眼内的客家菜愣是做成了高端宴席。捎带手的，让客籍大厨也能够进了洋城，挣到一口饭吃。”
    秋姐点头叹道：“所以怎么说，顶尖人物好修行呢。光是这一笔，就功德无量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邹师傅的保温杯里加热水。双指微微曲起，在桌面上轻叩致谢，邹师傅继续说：“正因为有满身的绝活儿，老头儿就很是敝帚自珍，把收徒弟的标准定得堪比公主招驸马爷。人品天赋不必说了，就连时辰八字也得找诗书街街口的铁口直断吴半仙算过……”
    “就这么千挑万选的，最后选中了她。老师傅很是郑重其事，选了良辰吉日，请了士绅乡贤，开香案禀祖师爷，大摆宴席。谁知道宴席上喝多了，年纪也大了，当天晚上睡过去就没醒来，等第二天一早家里人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她一天厨艺都没学过，倒是有良心，照样的执徒弟礼，披麻戴孝，担幡买水，那几天迎来送往，跟着老师傅的妻儿一块儿辛苦。”
    “老头儿的遗孀也实在过意不去，等忙完了白事，送了老头儿入土为安后，那遗孀取来一本空白本子，就上面有头两页画了图样字迹，告诉她，这是那老头儿准备收徒之前记录下来的做菜秘籍。师母告诉她说，原本师傅打算一边教她基本功，一边写好这本图册，等她有小成了就传给她以供她精进琢磨。没想到才写了第一道菜，人就没了，艺也没传成……师母就把这只有两页纸的图册，传给了她。那第一道菜，就是客家人宴席第一道上的凉菜小吃，盐焗鸡爪。”
    一圈人都听入神了，肥仔健道：“所以华仔说得对，赚到就要给人，学到就要帮人！”
    众人默默点头，林佳茵问：“那后来呢？肯定是学成了吧，不是说后来她就仗着一味盐焗鸡爪在洋城安身立命了嘛。”
    邹师傅说：“没错，是学了，可就学了这么一样啊。她师傅满身的本事，就传下来了这么一样。而就是这一样盐焗鸡爪，吃过的就没有说不好吃的，味道跟一般的客家店卖的完全不一样，更香，更滋味悠长，据说，还带着点儿食疗作用，有那口腔溃疡口角生疮的，问她要一点儿盐焗卤子，回头兑酒一擦，隔天就好。她也不吝啬，从来有求必应，名气就大了。”
    忍不住脸上露出笑容来，林小麦欢然道：“那不就齐活了？”
    摇了摇头，邹师傅脑门上却是写满了“事情并不简单”六个大字，说：“但一开始她也没完全学会，她本人，我是聊过几次的。那时候她年纪也很大了，想要找个人说说话吧……也是缘分。根据她的回忆，说当时按照册子回家一做，做出来的盐焗只能说味道中规中矩，比大路货好吃一点点，味道怎么也跟拜师宴上吃到的不对。”
    “要我说，她也是老天爷赏饭吃，有味觉天赋的人……只吃了一次的味道就记住了。要不然怎么那老师傅偏偏就选中了她呢。她吃过味道不对，就没急着把东西拿出去卖，而是关起门来慢慢试……一试，就试了两年。两年时间，城里发生了很多变故，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没有试出来，这时候师门传来消息，她师傅的儿子毕了业，要北上谋生，带着全家人要搬了。她就去送行。”
    “那时候大家都难，师傅家也就比别人略好一点。可没有电视上那种又是送钱又是送东西的。临别时，师傅的儿子到底过意不去，说，听说你学盐焗，学了两年都没什么进展。白跟了我爹一场，空有师徒名分，没有师徒之实。这儿有我爹当年留下的两个腌盐焗的缸子，就送给你，算是代师傅送你的谋生架罉，这就出师立门户挣钱吃饭吧。”
    到了这儿，秋姐对年轻人们解释道：“你们读书考大学，在学校拿个毕业证学位证，名正言顺的就毕业了。旧阵时不是这样的，徒弟跟在师傅身边，一天不得师傅开金口说出师，一天不能离开。遇到坏心眼的师傅，就靠这规矩拿捏徒弟，压榨徒弟白干活。师傅的儿子这么一句话，可是积大德了！”
    都点头表示了解，林小麦问道：“那后来呢？”
    邹师傅说：“后来她把两口缸带回去之后，发现这是两口双面釉的缸，立刻就知道自己缺了的地方在哪儿了。过去的民用陶瓷，都是很粗糙的。为了省料，很多都用的单面釉，也就是外面见人的地方烧个釉，里面还是泥胚层。但其实陶瓷土多多少少都有渗水的物理特性。涂了釉之后，其实起的就是防止渗水渗油的作用……所以她用单面釉的缸子来做的盐焗，就总是味道不对。”
    “毕竟也是琢磨了两年的盐焗了，一点通了要紧关窍，她马上就做出了和师傅味道一样的盐焗鸡爪。洋城里，从来不缺识家啊，她把东西送给几个拜师宴上见到的老主顾尝了尝，那些老主顾那叫一个激动，都激动哭了。毕竟两年过去了，她也没学成艺，大家都以为再吃不到老师傅手里的味道了，没想到竟然过了两年又吃到了。她就这样一炮打响，但是只能卖独沽一味，就是盐焗。盐焗鸡爪鸭掌鸡肫，了不起再多加个鸡翅，别的也不卖了，也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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