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二日。
到得金军正式可称得上是“兵临城下”的那一日,天还没亮透,袁崇焕就醒了。
睡在脚踏上的阮氏听见响动,忙跟着一道起来,给她的二爷披衣洁面。
袁崇焕已经连续几日心绪不佳,眉宇间总是心事重重。
阮氏为人妾室,自然不像“独立男性”徐敷奏那样肆无忌惮,敢说敢问。
袁崇焕沉着脸不说话,阮氏便也一言不发,服侍着袁崇焕穿戴完毕后,就自动退出了袁崇焕的视线,出了屋子,给袁崇焕张罗早膳去了。
袁崇焕闷声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了身,自己披上了斗篷,骑着马出了蓟辽督师府。
袁崇焕是被磨刀声吵醒的。
他分不清那磨刀声是从哪里传来的,是从梦里还是从现实,是上辈子文明都市中的车水马龙,还是这辈子大明辽东的边城旷野。
他只听见磨刀声霍霍作响,那种响声在黑夜中折磨着他的睡眠,好似把人、把天、把这大明都当作待宰的牛羊刍狗,独留他一个来自四百年后的灵魂浮浮沉沉,以旁观者的视角清醒地见证大明一个又一个生灵的终结。
袁崇焕“吁”了一声,在宁远城校场外住了马。
他听见“铿哧”、“铿哧”的钝刀磨刃声,以及依稀可辨的“哞哞”牛鸣声。
袁崇焕下了马,在拂晓晨曦中抬步朝里走去。
校场正中立了两人,一人手上牵了一头牛,另一人正坐着磨刀。
两人皆身穿晚明九边武官常穿的狮子补服,这种狮子补服原本按制是只能给一品武将穿的,但是从万历年间开始,九边的低级武官和小兵士卒不约而同地全然不按服制使用补子,无论品级大小都穿狮子补,把这种补子给生生穿成了九边兵将的统一制服。
朝廷对此种风气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造成服制上平均主义的起因,是因为大明官员的常服并不是朝廷统一制作分发的,而是由官员们按照自身品级所对应的款式自制的。
文官们每日要上朝面圣,或要在衙门办公,自有科道官时刻监督弹劾,而武将们领兵在外,为了显示地位和权威,几乎个个都公然违反制度穿高品级补子的补服。
于是到了天启六年,低级武官的补子服已近乎绝迹,不但穿的人极少,连制作的人也几乎没有了,供应反过来影响了需求,连小兵们都不再把大明服制当回事儿,有的时候小兵犯错受罚,就直接穿着狮子补被捆起来挨鞭子,抽得满地打滚,一会儿打完了,爬起来拍拍灰尘,继续穿着狮子补当差。
所以袁崇焕这会儿远远地见到这二人,一时都判断不出这二人的来历和职位。
牵牛的那人是山东口音,大概是冷得不行了,冲着磨刀的那人直跺脚,“曹文诏!你磨刀要磨到什么时候?”
这一句问话可谓是气吞山河,一下子就让袁崇焕立在了原地。
磨刀的那人讲的是山西话,“左良玉,你急个啥?这杀牛就得先把刀给磨快了,否则一刀下去也杀不了它。”
袁崇焕揉了揉眼睛,一步都不敢挪动。
曹文诏和左良玉?
这两位崇祯年间的英勇悍将怎会出现在天启六年的宁远城中?
那边的左良玉已经失去了耐心,“我看你杀头牛比杀个人都费劲,杀牛多简单,把这牛捆上,或弄个架子,把牛卡在里头,一刀下去,也就结了。”
曹文诏回道,“我杀牛的方法跟你不一样,我从不捆牛,也不卡牛,你看这头老牛,都耕了一辈子地了,它比人还懂感情咧。”
袁崇焕想起来了。
曹文诏和左良玉屡建功勋的时间段虽然主要集中在崇祯年间,但是他二人都曾经有过在辽东从军的经历。
不过那时候两人官职不高,或者甚至有可能只是军中小兵,因此史书对此前二人的从军经历都是一笔带过。
但是仔细想来,曹文诏和左良玉在历史上应该确实与袁崇焕有过交集。
曹文诏曾在熊廷弼、孙承宗麾下任职,崇祯二年,袁崇焕入关勤王之时,曹文诏也是其中一员。
左良玉在历史上曾任辽东车右营都司,而这个“辽东车营”是孙承宗为平辽专门创设的兵种,相当于炮车兵。
左良玉如果是车营中的军官,那就也算是关宁军中的一份子。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关宁军确实了不起,除了科举,关宁军大概是明末武将人才的第二发源地了。
袁崇焕悄悄前挪了两步,亲眼见过曹文诏和左良玉一起杀人倒不稀奇,杀牛却是罕有。
曹文诏终于在左良玉的百般催促下提着刀站起来了。
他将刀背在身后,眯着眼睛,一圈一圈地开始围着牛转。
曹文诏杀人早杀了不知凡几,此刻他双目一眯,眼中流露出一股金属质地的凶光,连左良玉见了都不由有些胆寒。
牛是一头老黄牛,老得毛都发白了,它的嘴里“嗤嗤”地冒着热气,定定地望着冲他转圈的曹文诏。
它圆圆的牛眼睛是脱胎于牲畜的,有一种人类才有的凄怜。
曹文诏见了这双牛眼,心头一颤,不知怎地,却不敢再看黄牛。
当他背着手转到第五圈的时候,那老黄牛忽然将两条前腿一卧,就着左良玉手里的绳子,向曹文诏无声地跪了下来。
曹文诏抬头向黄牛看去,那老黄牛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泪珠还在汇,看样子就快要挂不住,就要从眼角往下掉。
曹文诏一趋身,这就要去扶牛,扶到一半又猛地想到牛不是人,便赌气似地把手上的刀子往地上一丢,道,“奶奶的!不杀了!”
左良玉在旁见了这场景,笑得弯下了腰,“奶奶的!一头牛就把你唬成这样,这要是鞑子向你下跪,你也临阵缩手不成?”
曹文诏道,“鞑子是人吗?鞑子那就不是人!这牛跟鞑子不一样,这牛通人性,咱们换一头来杀罢,就算是要战前犒军,鼓舞士气,也不一定要杀这头牛罢,孙督师从前不是最看重屯田吗?这城里的牛肯定不止一头罢。”
左良玉道,“其余的牛都还能耕田,这头最老,田里的活它都干不动了,再说了,依照《大明律》,不是什么牛都可以杀的,杀了耕牛是要上枷号的,一枷一个月哩。”
袁崇焕心想,没想到对于“私宰牛马”的惩处,反而是越到明末就越重,明初私宰牛马才判杖一百,到了明末竟然就变成要站枷了。
曹文诏又看了那跪下的老牛一眼,道,“那这活我干不了,就算是祖中军来了我也干不了。”
左良玉把牵牛的引绳交给曹文诏,道,“那我来。”
曹文诏犹豫了一下,终究接过了引绳。
左良玉没有像曹文诏那样转圈。
他另外拿起一段麻绳,迅速制作了四个绳套放在地上。
接着让老牛慢慢地将四个蹄子踏进绳套之中,然后再把麻绳捋高,突然拉紧,再用肩头使劲一扛。
“扑通”一声,黄牛就这样被捆着腿倒在地上。
左良玉又弯下腰,将一个大瓷盆放到牛的脖子下。
牛血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尤其在晚明,杀牛的法律严苛,能随意杀牛的贵人们都吃牛肉,谁都瞧不上牛血。
好不容易能攒一盆牛血下来,节俭点儿吃能滋补一个冬天。
左良玉又把方才曹文诏丢在地上的那把刀重新捡了起来。
曹文诏本以为要费点周折,没想到那老牛躺在地上动也没动,根本没有挣扎的迹象。
左良玉蹲下身去,似乎很温柔地用手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老牛宽大的脖颈。
左良玉对黄牛道,“这曹文诏见你流泪就不想让你死,这是他不对,你已经活到头了,再活下去就拖累人了,你耕了一辈子的地,最不希望的就是拖累人罢。”
“我知道你不想拖累人,你现在若死了,那就是舍身就义,你流泪是因为你知道你要舍身就义去了,而不是不想死。”
“而我呢,我会让你死得很平静,死得没有痛苦,死得对得起我手中的刀,所以你不要动,你就这样躺着。”
“你死之后,你的肉会被分给我大明将士,吃了你的肉的所有人都会去拼命保卫我大明边疆,我们之中或许很快就会有人跟你一起共赴黄泉了。”
“都是六道轮回,这下一辈子,还不知道你我之间谁走‘人间道’,谁走‘畜牲道’哩,这一辈子我送你走,我保证你会死得痛痛快快的,说不定比我往后死得时候还痛快哩。”
老牛抬着泪眼望着面前的左良玉,左良玉身材修长,脸膛赪红,在清晨的朝阳下仿佛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突然,左良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挺刀直奔老牛的脖颈,一刀就扎透了老牛的咽喉。
原来他方才的假意抚摸和喃喃告解只是为了找准下刀的血脉。
老牛仰天长吼一声,弯刀随着气管的张开伸了进去。
左良玉的手腕一抖一扣,刀尖就把牛的气管和血管都割断了。
鲜血泉水似的流出来,冒着泡,泛着热气,滴滴答答地落到事先放置好的瓷盆里。
老牛全身痉挛抽搐,一颗一颗硕大而晶莹的泪珠终于流了出来,打湿了校场一小片冰泥混杂的黄土地。
左良玉猛地往后一撤身子,随着刀子的抽出,一股红血像撞到山石的瀑布一般涌了出来,将瓷盆瞬间灌了个满。
左良玉“呼”地一声出了口气,将沾满了牛血的刀子还给了曹文诏,“瞧!多大点事儿。”
曹文诏接过刀子,原本的不忍已经被那盆满满的牛血给转移了,“这牛血怎么处理?”
左良玉道,“还用问?趁大家伙还没起床,拿俩小盆悄悄地装一点儿走。”
袁崇焕听着,觉得曹文诏和左良玉为了吃还挺聪明的。
一头牛身上一共就那几个部位,牛肉有多少都是大约摸能掂量得出的。
而牛血就不同了,谁能说准一头牛身上有多少重量的血,流出来的血能装多大个盆?
即使能估算得出血的体积,那杀牛的时候,血朝哪个地方喷又没个准数,谁又能保证这些牛血能一滴不漏地都流在盆里呢?
于是这个时候进退两难的人就成袁崇焕了。
历史上的左良玉和曹文诏在崇祯年间是整个大明都排得上号的帅才,连崇祯皇帝都没能将他二人完全掌控。
尤其是左良玉,到了崇祯七年之后,基本上就相当于半个军阀。
倘或袁崇焕要将他二人收入麾下,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他二人目前还处于“怀才不遇”的青年阶段,袁崇焕这时候上去与他二人交往,那就是“相识于微末”的情谊。
更何况天启六年的大明依然处于“文贵武贱”的阶段,袁崇焕无论是官职还是功绩,都远远胜于他二人。
只要袁崇焕能礼贤下士,他二人定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毕竟不是每一个武将都能像毛文龙一样,有个人脉遍布东林党的好舅舅的。
只是袁崇焕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
他想象着自己这时走过去,来一招恩威并施,先厉声拆穿他二人的把戏,尔后在他二人面露惊慌之时,又作出一副体恤下属,与军同乐的宽和模样,最后再与他二人坐下来,煮着牛血火锅涮牛杂。
袁崇焕怎么想,也想象不出这种场景里面的自己该是个什么形容。
大概像个中年油腻又爱摆弄权力的老干部,局里局气的,想想就没意思。
于是袁崇焕就立在那儿与自己为难,因为他既不想错过这样好的时机,又一时想不出与他二人打交道的合适方法。
就在袁崇焕思来想去,准备拔腿离开的时候,左良玉发现了他的存在,一下子就把袁崇焕从主动变成了被动,因为左良玉不像他这个穿越者,想要认识两个历史人物还要作上半天的思想斗争。
左良玉的处理方法毫不纠结,他一发现袁崇焕,就拉着曹文诏一起向袁崇焕跪下道,“小的左良玉拜见袁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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