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第33章


“盛督办是革命领袖,我们向往革命才追随他出生人死啊。”“关键是你们钻到人家肚子里去了。”
  大家的脑袋都垂下去,据说葵花就是这样忠于太阳的,它的花瓣是依照阳光的形象来塑造的。不用看守提醒,大家都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因为葵花最终把阳光变成了黑的。葵花籽密如黑蚁。
  最先服罪的是尹清波团长。
  我看见阳光深处冒黑水,阳光跟柏油一样。一千多官兵都说阳光灿烂,偏偏我看到了太阳的黑暗。
  看守问:为什么?尹清波说:“医生告诉我,太阳不能看得太久,我天天看,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
  看守说:“你这么看还能看不出毛病?你这人真是的。”
  “我要是看一会儿就不会出问题。”
  “别开脱自己啦,你还是军人呢。”
  看守带尹团长到院子里,尹团长说:“你真会开玩笑,等天亮再让我看太阳。”
  看守告诉他,现在是正午十二点,“你把晌午当半夜,太阳在你眼里成煤球了,成灰渣了。”
  看守问牢里的人:“谁还出去看太阳?”
  大家不敢吭声,因为尹团长出去时大家都看见牢房外边比屋子里还要黑,钟表上的指针却是正午十二点。刘斌将军说:“死不足惜,我只是遗憾自己,刚开始建功立业就身陷囹圄。”四一二革命以来,新疆所有的战争都是刘斌师长指挥的。他是省军前敌总司令,苏联顾问称他是真正的中国军人。刘斌说:“我在张学良手下默默无闻,盛督办知人善任使我成为真正的军人。我们东北军官兵在盛督办手下才摆脱了丧师失地的屈辱,恢复了军人的尊严。我们在哈密打败饶勒博斯,在乌苏打败张培元,几千公里急行军追击马仲英。”刘将军叫起来:“让我再听一次军号声。”
  军号声果然响起来,囚犯们一下子恢复了军人的天性,列队报数,开始唱军歌,就是那支有名的新疆反帝军军歌:反帝军反帝军铁的意志铁的心高举反帝旗奋勇前进哪怕帝国主义凶猛和残暴敌不过我们的血肉长城……看守们冲过来,用大头棒把他们击倒摆平。军号声依然在响,看守们耳贴地面,他们听明白了,军号声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
  看守们打电话报告督办公署,公安管理处的人马上赶来。军号军歌令人不寒而栗。公安管理处的苏联顾问说:“这些人不能再留了,快把材料赶出来。”
  看守们用冷水浇那些被打晕的人,天快亮时,所有的人都被浇醒了。他们醒来后,个个惊喜异常。看守说:“还想听军号?”他们说:“军号是我们的灵魂,真过瘾啊。”“军营里还没听够?”“以前是给军阀当炮灰,自从跟了盛督办,咱成了革命军人,军号声才有了实际意义。”看守说:“我明白了,你们这脾性跟马戏团的马一样,听见锣鼓响就要尥蹄子。”看守说:“这下麻烦大了。”
  “大家问为什么。
  看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反帝军的英雄,可有些罪行自己感觉不出来。盛督办能发现你们的才干,也就能发现你们的罪恶。”
  他们当初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干,盛世才一提拔,他们就有才干了。
  看守说:“盛督办比你们自己更了解你们。”
  他们当初给金树仁张学良当兵时,听见军号响不是尿裤子就是发疯发狂,弄得人鬼不像。跟着盛督办,他们一下子有了军人的尊严。
  看守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就在你们开始起反心的时候,盛督办及时挽救了你们。”
  大家张大嘴巴,难以接受。
  看守说:“这种挽救是痛苦的,可人就这么复杂。要不诸葛亮能挥泪斩马谡吗?马谡忠了一辈子,最后犯了大罪,要是早斩了他,也不至于失街亭。盛督办就高明在这里,把腐烂的地方及时剪掉,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人的完整。”
  大家释然,“有滋有味活几天,比活一百年强。”
  看守听了很高兴。大家说看守了不起,他们从来没见这么有水平的看守,比教授还有水平。
  看守说:“算你们猜对了,我就是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
  看守曾留学英法德三国,学习最先进的实验心理学和弗洛伊德心理学。他的学生都是中国现代派文学的中坚力量,比如新感觉派小说家刘呐鸥、穆时英。
  “民国二十四年,我在上海读了杜重远写的《盛世才与新新疆》,我被震撼了,我没想到在遥远的中亚腹地会有一个新世界。那里充满光明,充满生命。作家茅盾、画家鲁少飞、电影明星赵丹、新闻记者萨空了都被这本书打动了。我们离开上海,来到迪化,创办新疆学院。苏联顾问说我的专业适合对付罪犯,盛督办就派我当看守。”
  看守腰间的钥匙像士兵的子弹带,看守说:“我喜欢这个工作,陌生而又新奇,新世界果然魅力无穷。跟你们打交道,比跟清华大学那些小布尔乔亚有意思。”
  看守活了九十多岁,一直活到1975年。因为他精通外文,便调到资料室搞翻译,翻译美国人写的《纳粹第三帝国兴亡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纳粹党刚兴起时支持者全是流氓无赖街痞恶棍。后来德国知识界也卷了进去。德国知识界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一直领先于全世界,柏林是世界最大的文化中心之一。知识界刚开始对纳粹运动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一顾。偶然听一次希特勒的讲演,他们就被这位狂人的天才所征服,短短几分钟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老看守想起三十年代,在上海读《盛世才与新新疆》的情景,那种灵魂的震撼刻骨铭心,永志难忘,那种震撼就像少女在大街上碰到梦中的白马王子,那是无条件的全身心的向往。
  那时成千上万的优秀分子,离开繁华的大都市来到新疆,他们在遥远而荒凉的中亚戈壁上寻找新世界。那时新疆确实是中国最先进的省区。
  那里的阳光又深又纯,打动了所有的人。
  尹清波告诉大家,马仲英少年时代就向往新疆,说这里的沙漠是骑手们最后的海洋。
  看守说:“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后来消失了,马仲英是在寻找早已消失的神马。”看守说:“回回尚马,马是他们的灵魂。马仲英进疆时正好发生四一二革命,说明他已经感觉到这里是新世界的所在。”看守说:“马仲英虽然去了苏联,可他的最后归宿在这里。”
  尹清波说:“在新世界里死而无憾。”
  尹清波问大家,大家都说死而无憾。大家一点也不像囚犯,新世界里阳光灿烂。
  这天夜里,公安管理处主任李溥霖来看望大家。李溥霖是东北抗日义勇军李杜将军的义子。李杜、马占山、孙炳文等人路过新疆回内地时,把部队交给盛世才,盛世才把公安管理处的重任交给李溥霖。李溥霖告诉大家,他是代表盛督办来看望大家的,诸位为创建新新疆立下汗马功劳,没有诸位的浴血奋战,就没有今天的大好局面。
  刘斌将军说:“送我到前线去,我要打马仲英。”刘斌曾一手驾装甲车一手打机关枪,打死二百多名36师的骑兵,威震天山南北。他的装甲分队从库尔勒直插喀什葛尔。盛世才用唐朝大将薛仁贵的诗嘉奖他: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李溥霖说:“马仲英在苏联病死了,36师马虎山叛乱,也被苏联红军剿灭干净了。”
  这已经是1939年冬天了,大家在监狱里就迟钝呆滞,总觉不到岁月的流逝。
  李溥霖说:“老刘你想哪儿去了,你是个现代军人嘛,怎么能向往这些冷兵器。”
  “那些骑手都是向我冲锋时被打倒的,他们的战刀砍在钢板上,刀子再长一点我就身首异处了。他们向我挥刀子,因为我腰间挂着指挥刀,我没有勇气拼刀子,我不敢看他们血红的眼睛。”
  尹清波说:“回民都向往血脖子,流血和死是一种荣耀。”
  刘斌说:“所以冷兵器最能体现军人的勇气,我羡慕那些骑手,他们有战刀和马。”
  李溥霖说:“可你打败了他们,历史只承认成功者。”
  “他们用勇气打败我们,他们并没有失败。”
  李溥霖说:“刘师长说得太多了。”
  刘斌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溥霖说:“你很聪明,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刘师长说:“我们反对金树仁的黑暗统治,参加四一二革命,我们不能死在黑夜里。”
  李溥霖答应给他们拉电灯。
  “不要电灯我们要火。”
  李溥霖答应囚徒们的要求。囚徒们从雪地里扒出好多木棍,看守们都没想到院子里会藏这么多东西。囚徒用木棒造反可不得了。李溥霖不停地摸手枪。后来他发现囚徒们把木棍堆起来,并没有反抗的意图。
  那些木棍跟他们的身份相吻合,以军阶大小堆起来。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木棍垒起来就是一堆好柴禾。
  刘师长的在最顶上。
  刘师长说:“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感谢盛督办对我们的提携。”
  东北军的一名排长将火把扔在柴堆上,那些木棒开始碎裂,裂缝喷出火焰。
  木柴在树林里生长的时候靠的是泥土和雪水,它们压根没想到自己蕴藏有火焰。
  苏联顾问问李溥霖:“点火干什么?”
  李溥霖说:“木棒是他们的替身,他们让灵魂先死,受刑时就不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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