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第39章


  邱毓芳松一口气,“他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像小伙子。”
  医生曾留学德国,学贯中西,对中西医均有独到的研究。医生说:“五十岁是政治家的黄金时期,何况督办是军人政治家。”
  那天,督办参加军校毕业典礼,与学员们一起会餐。学员代表向督办祝辞,第一道菜是督办最喜欢吃的扣肉。督办给同桌学员每人分一条红色大肥肉。扣肉肥而不腻,小伙子们一啖而光。督办刚把肉条子吞在嘴里就眼冒金星,恶心难忍。
  众目睽睽之下,督办强行把大肥肉吞下去,肠胃抽搐痉挛,肉条子像一只大白蛆,肥壮结实,大白蛆每动一下,督办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黑水。
  学员们惊慌失措,把督办送进医院。督办不敢张嘴,嘴巴像一道防波堤,督办不能把黑水吐在众人面前。大家偏偏不忍离开督办一步,群情激昂,显示他们对领袖的忠诚和热爱。直到邱毓芳出现,大家才恋恋不舍走出病房。
  邱毓芳把痰盂端来,痰盂很快就满了。督办大口喘气像从绞绳上放下来的吊死鬼,面孔枯黄,血色全无。
  邱毓芳说:“让你悠着点儿你不听,医生早就说过你血气亏损,脾胃虚弱。”
  “医生还说什么?”
  “要忌荤腥。”
  督办叫起来:“堂堂军人哪能不吃肉。”
  叫过之后,督办只得面对现实,青春和血性早已消失,成为一种记忆。
  能不能吃肉,这是问题的核心。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督办站在阳台遥望天山,心如刀绞。督办跨上战马,检阅威武的大军,两眼发黑。更要命的还有一架架战机,从迪化郊外起飞,到内地去参战。武汉大会战、兰州空战、杭州空战,新疆航空队捷报频传,被击落的日本零式战机运到迪化,各族民众大饱眼福啊,新疆人把飞机叫铁老鸦,帝国主义的铁老鸦被打成一堆废铁,新疆人扬眉吐气,全世界的帝国主义都是小小的,新疆人用小拇指比喻帝国主义。新疆反帝军反的就是帝国主义。督办的理想似乎变成了现实。可问题的核心不是这个。肉不仅是肉,肉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精神。
  这种事情一般开始得很早,发现就要晚多了。从事情的隐秘程度可以推断嘛。
  督办在这种时候头脑还这么冷静,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还有强大的好奇心,他看见司机小陈进去了,夫人邱毓芳很快也进去了。他完全可以叫一队人马围上去抓活的。这个念头过于大胆,稍一闪,就被否决,督办冷静着呢。督办抽一支烟,他不明白他还等什么。他更弄不明白的是他这么好奇,他甚至有点兴奋。
  他绕到后院,从山墙那边的小门进去,后院长满粗壮的白杨,粗壮得让人不可思议,地皮似乎都有被揭起来的危险,他轻手轻脚,跟一只轻巧的鼠一样,他可以感觉到,土层下边粗壮绵长而苍劲的根块。
  窗户越来越近,没拉窗帘,竟然没拉窗帘!这绝对是一种军人似的气派,白天不拉窗帘,一种很有谋略的幽会呀!督办没有勇气站起来,督办蹲在窗台底下,倾听里边的声音,就像贴着贝壳倾听大海的波涛一样。多么年轻的声音!小陈就是个年轻人嘛,关键是邱毓芳,邱毓芳跟个少女似的,督办太熟悉这种女性的声音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青春气息的声音了。督办就像在听一个歌剧,直到闭幕收场。观众久久不愿离开剧场。
  汽车发动机响起来,司机小陈开上车走了。
  督办站起来,腿脚发麻。
  夫人邱毓芳红光满面,问督办:“你看我气色怎么样?”督办脸色阴沉,嘴里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妒火开始燃烧,督办生气呀!这种事能不生气吗?更可气的是妒火迟迟不来,等奸夫淫妇散开了,你他妈的噗儿噗儿燃起来啦,还是那么冒着烟,死不拉叽的星星之火,完全没有燎原之势!算啦,不等啦。我总能等到下一次。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没个完。
  督办咽下一口白米饭。新疆大米好吃呀,油质大,比东北大米好吃,甚至超过日本大米。
  机会又来了。又是他妈的嘎斯车,斯大林支援新疆的都是这种嘎斯车,卡车、小轿车都是这牌子。年轻人以开车为荣。开小嘎斯的小陈就更牛皮啦。小陈开车去哈萨克大草原,牧民们吓坏了,问小陈:“这什么东西呀,眼睛这么大,又不吃草,放屁这么臭!”小陈把这个笑话带回迪化,邱毓芳笑得肚子疼。女人肚子疼准没好事。督办估计就是那个笑话把司机小陈跟夫人连在了一起。该死的嘎斯车,司机小陈总是把摇把甩几下,塞进去,弓着身子使劲摇啊,狠狠几下,小汽车就吼起来啦,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看见是烟,邱毓芳就笑,捂着肚子笑。
  “小陈,小陈,你这坏蛋!”
  坏蛋小陈听不见。邱毓芳就跑到阳台上。
  “小陈,小陈,你把车开过来,开过来呀。”
  小陈就把车开过来。
  “你把车灭了。”
  小陈就把车灭了。
  “你打开呀。”
  小陈就把车打开。小陈发动车的姿势很好看,弓着身,马步,挺腰,长臂一摆,车子就欢叫起来。这回邱毓芳没笑,邱毓芳咬着嘴唇,直直地看下边……,不能再笑啦。
  督办蹲在窗户下边都没有听到夫人的笑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和疼痛,一种少女似的软弱的亢奋。
  督办眼睛湿蒙蒙的,跟大漠很不协调,在中亚腹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熊熊,长风怒号,湿蒙蒙的景象极为罕见。
  督办总是热血沸腾,怒发冲冠,提上马刀奔向后花园,他把方案想好了,一个铁血军人办这事不需要别人帮忙,一把刀足够了。他劲很足,栅栏一越而过,跟一头雪豹一样,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雪豹。等抵达窗户底下时,雪豹变成小兔子,马刀跟拐杖似的拉在手里。督办的耳朵不争气,听见那种声音就沉醉在里边难以自拔。后来他用棉花塞耳朵,刀也不要了,提上手枪,顶上火。这才是一次真正的偷袭,偷袭从来都是这样,口衔枚,足缠棉,悄无声息,跟天兵似的从天而降。耳朵不再沉醉,可他的直觉把一切都毁了,在离窗户一公尺的地方,他身上的毛细血管一下子清澈起来,每个细胞都显得十分饱满圆润,生命如此辉煌,一种看不见的光芒从心中升起。督办从手枪里退出一粒一粒子弹,跟娃娃的小鸡鸡一样明亮的子弹,谁能相信它会爆炸,会去毁灭一对男女的生命。
  督办扒开耳朵里的棉球,耳朵跟鸟儿一样开始欢叫。准确的说法是夫人和司机小陈。小陈太了不起啦。督办没有嫉恨,胸中只有钦佩。夫人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夫人一直有偏头疼的毛病。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人都得这种富贵病,南京的民国要员夫人也得这种病。督办执掌新疆不久,邱毓芳理所当然头也疼起来啦。迪化的俄国医生,英国医生,以及后来红色苏联的高级大夫都治不好邱夫人的偏头疼。
  督办感到惭愧。督办竟然拿枪去对付夫人。督办把枪收起来。
  夫人好像知道督办要说什么,夫人赶到他身边。
  “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医生给我找到了灵丹妙药。”
  “有药就好,有药就好。”
  督办多聪明,督办更钦佩夫人的智慧,把男欢女爱称之为药。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迪化有的是俊男壮男,有身份有地位。夫人跟司机搞,司机什么角色,还不是仆人吗?督办有一颗博学的大脑,据说土耳其帝国的后宫里,贵夫人裸体从来不避男仆,仆人是奴隶。督办从执政那天起就已经跟芸芸众生拉开了距离,这种地位的悬殊,女人更敏感。夫人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他拉起夫人的手,轻轻拍着。“哪个国家的医术都比不上中医啊,中医跟我们的饮食文化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能入药。”
  邱毓芳又回到督办的怀抱,已经步人中年的邱毓芳跟妙龄少女一样让督办亢奋。一月之中,小陈客串几次,邱夫人容光焕发,如沐春风。
  督办看小陈咋看都像一棵大人参,长白山老山参。督办哈哈大笑,小陈也笑,小陈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小陈心里发虚。督办绝对不会害他。他心虚什么呢?邱夫人比小陈更了解小陈,邱夫人说:“小陈,你做点生意吧。”小陈一下子就有了思想,邱夫人真是伟大,轻轻一点,司机小陈就开了窍。小陈兼职经营部队的被服厂,银子哗哗流过来,小陈腰板硬了,心里踏实,事办得有板有眼,邱夫人嘴刁着呢。
  有一次去重庆开会,蒋委员长已经不把盛世才当外人了,经常在家里宴请盛世才夫妇。这次去做客,蒋氏夫妇落落寡欢。
  新疆驻重庆办事处的人已经给盛世才提供了最新情报。蒋夫人美龄跟美国参议员詹姆斯有了绯闻。蒋夫人为神圣的抗战赴美演讲,其风采倾倒整个美利坚,其中包括参议员詹姆斯。詹姆斯总是找机会到重庆来,如此三番五次,蒋夫人难以招架,就在一家医院筑起爱情的小巢。委员长多精明一个人!老感觉不对劲,夫人的生命辽阔了许多许多。这种事戴笠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委员长气急败坏手持汤姆式冲锋枪奔到医院,一对情人刚刚撤离战场,委员长娘希匹,突突突扫射,把那张可恶的床打散了架。全重庆都知道了。两口子谁也不理谁,僵持着。日寇正在疯狂地进攻,委员长没心思上班,大家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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