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18章


他从裤裆抬起头来,抬起那双湖泊一样汪着泪水的老眼,泣不成声地说,老弟,年头月尽,多开几回党员会;年头月尽,路过这旯旮,进门瞧俺一眼,党只要还关心俺,俺就知足。只这一席话,便使林治帮得意中掺杂了愧疚的心情,徒然生出怜悯和感激,使他日后每到节日,都提上两瓶酒两盒罐头让儿子送来。开始是亲自去送,后来就派儿子去送。林治帮之所以不亲自登门,是不愿看到老人兴奋后追惜往日光景的眼神,那眼神会毫不费力气就勾起他的愧疚。如今自个也要走下歇马山庄上流社会,沦为同类会使唐义贵从此找到心里平衡的自信,使他挨近唐义贵家门时,前脚后脚的节奏开始加快。
  林治帮在院门口干咳一声,而后缓慢而沉着地唤着老哥老哥——老哥没有出门,出门的是只剩几颗当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嫂。如今乡村再有资格的老人也免不了与儿女分家另居。与一对儿女分了家的唐义贵女人穿着被猪食水洇成花朵的灰色衣裤,站门外愣愣瞅上好一会儿,才引进林治帮。进门之后,老女人又告诉林治帮,唐义贵在后坡地里挑水浇地。林治帮说,大晌午也不歇一会儿?老女人说,他现在恨不能和庄稼一块儿过。
  林治帮在一块叶子打柳的苞米地里,找到了光着脊梁的唐义贵。春末夏初,庄稼才只齐腰,唐义贵在地里露着半截腰肢,嶙峋的肩胛骨被日光熏烤得犹如炭火里的鸡翅,灼红处浮着星星点点油亮,与干燥的苞米叶形成色彩与水分的反差。林治帮瞅他浇完一桶水抬腰拿扁担的工夫,喊一声老哥。唐义贵闻声眯起眼睛,朝林治帮睨视。林治帮见还没认出自己,就说老哥,我是上河口林治帮。老人依然眯着眼睛,寻思一会儿,淡淡地点一下头,没有半点兴奋地又挑起扁担往地头走。走到林治帮跟前,唐义贵停了下来,沾满泥巴的脚丫在地边草梗上一勾一勾。说旱了,俺浇地,不想开会。林治帮说,老哥,不开会,我就想来看看你。唐义贵根本没有放下扁担与林治帮说话的意思,说俺一点不想知道村上的事,俺就想浇地。林治帮说我也想浇田,来,水桶给我。林治帮说着就拽过唐义贵肩上的扁担,什么不说顺坡路向水库支流的库眼走去。唐义贵呆呆地瞅着林治帮的后背,被汗溪包围着的眼睛在苇蔑编织的草帽下面久久也不眨巴。许久,他在草丛上蹭蹭脚丫缝的泥巴,就地坐了下来,摸出腰上别了一辈子的旱烟袋,撮了半锅,又在地上掐几根被太阳晒焦的苞米叶搓碎,掺合进去,就着吸了起来。烟末燃烧得迟缓,唐义贵伸着脖颈深吸一口,让烟在喉口和鼻孔间久久回旋。寥寥一点烟雾一经鼻孔呼出,就与田野间覆盖的热气融为一体。
  唐义贵吸完一袋烟的工夫,林治帮挑水回来,人影在坡地冒头时,唐义贵以为是只被孩童打折翅膀的老鹰。近了,唐义贵咧嘴笑开来,说还不如俺一个老头子,干部越当越稀拉。
  林治帮也笑了,说我再过几天就和你一样,就不稀拉了。
  唐义贵表情平和,并没感到意外,说是嘛,早晚的事。
  林治帮说不当了,我就是来告诉老哥一声,我也当不了了。
  唐义贵说,那好,到俺这年龄你就会知道地和人是多么亲和,俺一辈子干革命,心漂浮在地皮上面,没什么觉悟,我现在干自个的,才知道只有地能让你活得踏实,活着不漂浮,活着亲和。庄稼人一遭觉悟了人和地的亲和,你就什么什么都不会想了,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吃自个打的粮你就觉放个屁都不臭了,即使臭你也会觉那声调像唱歌。
  林治帮说,老哥,你说这些我懂,我这些天也有一些觉悟,好像心是往下沉的,不是年轻那阵往上飞,那沉的样子就像才刚挑水脚跟往地里扎。
  唐义贵听了,眼眶里有一丝光亮,好像终于接通线路亮了灯,他说你也有这觉悟?你怎么会有这觉悟?这觉悟好像是老了的缘故,可是有时在地里干活累了斗蛐蛐,又觉自个像小孩,那年扛活给老朱家间豆苗,地当中朱管家看不见,斗了一头晌蛐蛐,结果晌午没捞着饭吃,那晌是粳米捞干饭,馋得俺呀。
  林治帮见拉开了唐义贵的话匣,有些扯远,就切回话题,说老哥,你说咱山庄还哪个年轻人能行,能够当家作主人。唐义贵陷进馋粳米饭的感觉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林治帮又重复一遍,他眨眨眼睛,捏捏烟袋,说你去问你的波罗盖吧,俺可不知道,俺就知道俺是地的主人,你自个琢磨吧。
  应该承认,唐义贵的行为、话语对林治帮的计划是一个不设防的破坏和歪曲。这破坏和歪曲并不因为他没有提出候选接班人,而在于他对自己的让位没有半点惊喜的态度,他找唐义贵掏心窝话,一个很执着的念头就是听听老革命对他让位姿态的夸奖,让他从老辈人的夸奖中,看到让位并不是消没威信,而是增加威信。唐义贵离位痛惜的是往日风光,而林治帮在乎的是人们心底里对自己的评价。从唐义贵家山坡地出来,想到他一再强调的与土地的亲和,林治帮对自己的未来突然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第七章
  干旱,一日一日在晴朗的天空下展现开来。歇马山庄村民对于干旱的认识,是从唐义贵浇地时水桶吱吱扭扭的声音开始的,苞米、大豆、高粱、谷子,一些身体细弱的农作物一经人们认识到干旱,便一个个羞于见人的山庄女孩似的袖起手耷下脑袋。其实它们早就挺不起头来张不起叶子,只是人们贪恋晴日的干爽、明亮,一时间忽视了庄稼的情态。歇马山庄山地田垄,满山遍野响着水桶吱吱扭扭的摇晃声,这声音在傍晚时分尤为响脆。日落之后,田地里消退了火烤一样的赤热,人们的精神格外抖擞。干旱使山庄女人、老男人、懒男人纷纷倾巢出动。月月的三哥兴安和林治亮歪歪扭扭挑担水桶在田垄边大喘气的样子,给上河口下河口女人们偶尔在水库边的相遇增加了不少谈资,瞧,厚兴安都下地了,可见干的程度。什么呀,林治亮不比厚兴安懒,人家今晚小衬褂上还染了泥水。干旱也使在小镇上班的人们下班后走进土地,月月和国军换了衣服挽了裤腿完全一副庄稼人的样子。就在歇马山庄男女老少所有心思都用在抗旱浇地的傍晚,一直没有地种也没有地浇的买子撞入林治帮家家门。
  这个很少被上河口人想起,每每想起都是当作故事来讲的买子走进林家大院引来一阵狗叫,古淑平听见狗叫赶紧推开风门。刚刚推开风门,买子就一阵风似的放下手中挡狗的槐条,一溜溜进林家屋子。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脱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的念头。五年以前,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还真想过住窑洞的一对母子没地种如何处理。山里地薄人多,庄稼人指地为生,抽了谁的都仿佛抽了骨血,曾经费尽心力抽出来的一块地还让他换了山崖挖了窑洞。令林治帮惊奇的是,这位黑不溜秋的毛小子自从有了窑洞从未找过政府一回。买子提了两瓶酒,一进门就龇口白牙朝古淑平和林治帮笑了。见他提些礼物,古淑平一时有些惶悚。村里人常来串门,为地为化肥为种子也为娶媳分家,从没有谁拿礼上门,纵是男人帮了谁给谁有些好处,都是赶上年节拣上鸡蛋或猪肘作为回报,山庄人的人情账全写在年节上。买子的到来非年非节不说,在古淑平的印象里男人没帮过他任何大事小情。买子将酒放在里屋镶有油画玻璃的高低柜上,之后笑盈盈在沙发上坐下。林治帮习惯有人拜访就像习惯火花在墙根睡觉,眼神和表情都显得木然。他说来了?买子说来了。他说地的事儿,你没找我,我就没用心,赶明儿我找队长研究研究,歇马石后坡有块柞林,看看能不能割一块山。买子手一扬说林叔我不要地,我根本不会种地……买子正说着火花推门进来,并引进了刚刚停止疯叫的狗,狗一进门就汪汪叫了两声,让买子一机灵吞回了后边的话。古淑平忽地从灶坑奔过来,拽出火花,骂你个兔崽子越来越祸害人,快滚。火花将狗领出,买子干脆站了起来,走到林治帮坐着的炕沿边,直言直语的样子,说林叔,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竞选村干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个山庄人都会觉得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砖的制作过程,小眼睛平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目光蓦地凝住,脸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少顷,他凝住的目光游动起来。林治帮开口,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两个,第一,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经济。
  林治帮说,谁都会这么说,你拿什么叫大伙信,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我当大家许愿,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和买子的对话是痛快而流利的,但在林治帮思想里就如同在冰上打滑,没留丁点痕迹。一个没根没底不懂庄稼人的黄毛小子争当村长让他想起虎爪子,虎爪子当初的许诺比买子声势浩大,说保证不到两年让歇马山庄家家建起沼气,人均收入达到一千二百元。与买子不同的是他跑到村部与他叫号,而不像买子客客气气来到家里还备了礼物。林治帮再一次将笑漫上胡须,那笑的肤浅和轻慢就像浮在水面的泡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