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20章


在辽南山乡,女人在洗衣时心情是最沉静最恬适的,它和哭丧既相同又不相同,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哭丧和洗衣都能调动大脑贮存的繁杂、纷乱的经验和往事,那些经验和往事流动的状态溪水似的湍流不停,而它们的不同在于,哭丧会使女人在这湍流不停的经验往事中抽动出最危难最动情那一部分输入心底让你动情,而洗衣会使任何危难动情都如水一样潺潺流掉,让你局外人似的静观自己。洗衣的女人也恰因了这一点而有一种超然的生动,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沉静。月月并不知道自己的此时此刻是什么样子,只知专注地将衣服搓出五光十色的泡沫,在泡沫里读着那生生灭灭的往事。然而,当她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抬起头来,坝堤上一个光着脊梁的小伙正站在往事的一端冲他微笑。
  买子到大坝来其实是在怀念庆珠,一段时间以来他动辄就来到大坝,没在水里静静地想一会儿,他此时的思念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责怪庆珠,而是一种淡淡的思念。买子在淡淡地思念着庆珠的时候,看见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见月月看见自己,买子一溜小跑走下坝堤,来到月月跟前,他显然是刚从库水里出来,黄黄的头发一绺一绺滴着水珠,紫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块,在晚霞中泛着水湿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心头猛的一动,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月月来不及想,这亲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饭店有关,还是和三天以前登门造访袒露了和月月巧合的心情有关,还是与他那纯朴的、没有任何包装的笑有关,反正当买子带着一股缓缓的晚风挨近月月,月月感到了一股缓缓的被一种坦荡荡的流风包围了的感觉。买子说,翁老师,我看见你真高兴,就像看见我姐。买子立在水里一边撸着打绺的头发一边说,嘴角显出刚毅。买子的爽快使月月感到心里很舒服。月月说你有姐?买子说有,在黑龙江。月月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姐吧。月月也学着爽快,边说边洗脚穿鞋。买子一直自家人似的看着月月,粗粗的喘息着。月月一只脚穿好鞋踩在石板上,另一只刚伸进鞋里,便晃了一个趔趄,买子慌忙伸手去扶,当买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纤细的胳膊时蓦地一泓温水在月月心间弥散开来。月月故作自然地哎哟一声,说你抓痛了我。买子却难为情地说我这脱坯的手,太重。
  黄昏吞没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买子端着月月满满一盆衣服与月月并行着向屯街走来,买子调皮的孩子似的一忽儿把盆顶在头上,一会儿把盆夹在腋窝。月月一直想说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话,思路的堵塞让月月对自己大不满意。她狠狠甩了甩脑袋,渴望让思路爬上一个什么藤蔓,可是那思路东撞西撞总是找不到路子,快近屯街的时候,买子说翁老师,我是个粗人,今后有什么事,还望你多包涵。
  买子抓痛了月月,使月月再不说话,令他有些意外,买子不知道怎样挽回这意想不到的局面,他一时间想到庆珠,你就是把庆珠胳膊剜一块肉只要不是恶意,她也不会生气,翁老师毕竟是翁老师,而不是庆珠。月月噗哧一声笑了,看你说的那算什么?因为买子再一次提到粗人,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那双手烧的雁尾砖,月月说真是的买子,我什么时候去看你烧雁尾砖?无话找出来的一句话,像一个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通电的灯突然一亮,照在了上河口黑下来的屯街泥道上,令月月买子眼前一片开朗。买子说对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时像个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现在就去,她想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想不到去看看。买子说现在跟我走吧。月月说,不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开话匣,月月又想到买子竞选村长的事,可是刚想出口,火花已从大街迎过来,亮亮的小眼睛透着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转身欲接过脸盆,买子递过去,月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买子,说谢谢。买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细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脸相互团结着,再一次释放出一种纯朴亲切的气息。月月轻轻点了点头,走出这气息,月月说什么时候去看你烧砖。
  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围在桌旁等月月吃饭,林家人对儿媳的重视让月月多日来深受感动。在娘家的时候,什么事都是她为母亲、为哥哥嫂子想着,干活在前吃饭总是在后,做了媳妇就大不一样。月月为了不让大家等她,衣服没晾就去吃饭。
  吃了饭,晾了衣,月月开始给国军熬药。月月给国军熬药时,婆母走过来,说你把方法教给我,我就熬了。月月说你不会。月月其实是不愿给婆母添麻烦才谎编了理由。婆母说,国军那阑尾到底强没强?月月说强多了,再喝一个疗程就差不多了。
  不知为什么,月月这晚熬药有些性急,她特别想快一点熬完上床睡觉。当药终于熬完看国军喝下去,月月就拉了窗帘关了门,上前抱住国军。因为屡屡尝试失败,好长时间他们都回避着如胶似漆的亲密。国军不知月月为什么毫不掩饰自己的主动和性急,像只发情的小猫。国军呼应着月月,使劲拥住她将她舌尖含在嘴里,月月的手指狂乱地在他胸膛上抚摸,在他的腹部和腰间抚摸,月月的手在摸到国军腰间时打开了国军的裤带,随后等待国军像惯常那样脱下自己的裙子。国军褪下月月的裙子,月月蛇似的绞上国军的躯体,嘴里连连说道:我要你,国军我要你。月月的声音像蒸锅里冒出的气儿,有一种被蒸发又被压抑的扭曲感。国军吻着月月的嘴唇、脖颈、乳房,之后将下体用力往月月的下体里揉,汗水浸没了两个饥饿的小兽,让他们拼命地翻动撕扭,可是他们浑身粘湿精疲力尽,那个柔软的物体终是没有挺进一湾池塘。他们不无绝望地停下动作,月月被火烧的发红的眼睛仿佛一个已经看到丰盛的宴席却愣是被赶出去的饥饿者。看到月月的样子,国军扑向身边的枕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国军的哭声低沉、空洞,像从深渊里传出。听见国军哭,月月一点点收回痴痴的发红的目光,爬起抱住国军,迭声说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国军你别这样。
  月月的检讨是真心而痛切的,她真的不该流露自己的渴望让国军着急,她更不该主动去揭国军的痛处,即使是尝试,也要等待国军的主动。可是自己今儿个怎么就变得这么不通人情呢?月月抱住国军,一边用国军的泪洗自己的脸,一边在思想里追寻着自己不同以往的原因。今儿个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傍晚她见了买子,买子抓了她的胳膊,那一抓给她带来一点别样的感觉,可是那感觉很快就消失掉了,根本没有带到家里来的。月月懵懂地追寻着,一晚上都毫无所获。
  月月的命运已被一只魔掌握于掌心她却懵懂不知。即使这个夜晚的后来,国军焦渴、焦虑的心随深下去的夜晚潜入睡眠,月月没有半点睡意的眸子里再度走进买子,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丝毫预感。月月再次想起买子,好像与那一抓无关,是在她看着国军时,想起庆珠拿买子和国军的比较,于是她就把傍晚河边的事想了起来,她想庆珠说的不错,换成国军,绝不会光着膀子就去见一个并不很熟的女子,国军是个有修养的人。国军尤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看见你真高兴,国军说话向来讲究分寸。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买子让人感到有股热热的气息,买子的没有修养不讲分寸恰恰造出一股热热的气息。月月想这大概就是庆珠说的,他自顾自地烧着,却能让你跟着发热。月月对比来去,还是在关键的一抓上停住——此时,月月发现,她前边那些残缺不全的比较,正是为了对后边那被抓了的感觉的体悟,而这体悟,使在傍晚水库边被抓时心里涌进的水流有不招即来的意味。
  接下来的日子,歇马山庄乃至整个辽南地区都下起了农历六月的第一场雨,由开始的淅淅沥沥到后来的铺天盖地。在这连阴雨的季节,一个念头仿佛雨水浸入土地一样侵扰着月月的心情。她每早起来,都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买子的窑炉里看看,晚上下班天仍阴着下着,就想等待明天;明天一早还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买子窑炉看看。有时天偶尔在头晌和半下午的时候,突然露一露笑脸,可不一会儿就又收了回去。月月在雨季里盼望天好的情景就像庄稼人春天在地里拉犁,而去买子窑炉看看的念头并不像庄稼人等待秋收那样一直是明显的、赤裸的、呈高高悬挂的姿态,它是时隐时现的,忽远又忽近的,它是一歇息下来就如鲠在喉,一忙活起来就消失若无的。这念头从那个不眠之夜袭来,让她每一看到都会生出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新奇。月月在雨季里于心头反复回转的念头不是焦渴的熬煎,也不是等待的折磨,它完全是一种好事多磨由它而去的状态。至于看一看买子的窑砖到底算什么好事她并没细细去想。
  云彩终于知趣地四散开去,太阳仿佛庄户人总也逃不脱的平淡日子,一如既往地照射下来。不管日子多么平淡,有喧闹、繁累作着比较,这最初的日子都叫人无比地轻松、欣喜。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照亮了肥润的庄稼,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在这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月月回家急急帮婆母烧火做饭,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揣想晚上出去领不领火花时,公公在屋子里发出了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面前有些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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