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27章


当然月月不会知道,仅在三天之后,这深情的目光就不可阻挡的自然而然地爬进另一个人的心灵。
  送走国军第二天,月月回到家中,带二哥三哥和供销社主任在扣世军的引见下接头,而后找车拉了二哥的所有木工工具。在镇上干木匠活,搞木材加工,在月月看来,实在不算什么能赚大钱的活路,月月的兴奋,只在看到翁氏家族终于有了做生意的意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就像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月月没有久住。老母正在大哥家,而大哥家只有一铺炕,关键是后川娘患病误课的学生张小敏和治亮老叔的二儿子等她去补课。第三天下晌,月月帮大嫂拆洗完被褥衣服,带着大嫂从院边拔下的一捆茴香回到上河口家中。
  这是一个空旷寂寥的夜晚,这又是一个灵魂自由飞翔的夜晚。结婚之后,月月还是第一次在夜晚独处。她没开电视,她草草地收拾了国军换下来的衣服就上炕躺下。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月月感到灯光无限幽秘。月月的思绪好像月色下两棵相挨很近的树,憋闷、压抑。月月一层层放纵着自己的知觉,她先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任性地收腹伸腿,任性地躬腰曲背,背弯曲时,腿贴近着温柔的乳胸,腿伸展时,便呈一条曲线急转直下,使整个肢体有种轻飘、放松的感觉。月月动着动着,停止下来。窗外万籁俱寂,夜晚的空旷、宁静和身体的渴念在幽秘的灯光下会面,相互送着秋波给着暗示,月月再次收腹、伸腿、躬腰曲背,然而这一次跟上一次大不相同,这一次在交替、交错的动作中,月月感到刚才那种肢体的轻飘和轻浮,气球遇到重压似的向地面拽去。这气球不是一个,不是两个,是无数个,它把重心缚在月月体内,在一种看不见的外力的作用下打捞着月月,使月月仿佛既不是在天上,又不是在地上,有一种悬浮的、无处抓摸的、无处依靠的感觉。这感觉让月月十分难过。月月静静地体验着难过,任难过在心灵里穿针引线。然而,月月没能让难过在心灵里打基筑巢,她猛然翻身,这时,月月突的由被打捞变成掌网人,她是那个操纵一切的掌网人,她打捞着浮在空中的气球,一丝一丝地拽着,一缕一缕地收着,希望它们变成一种压力,一种很重很重,能将自己压偏挤小的压力。可是,压力终于没有走近躯体,难过的情绪历经艰难险阻终于爬出石缝的小树似的,昂首屹立在月月的感觉里、触觉里。月月的思绪由难过作着导引,一点点呈出了未婚时才有的向前的,向着未知方向爬行的状态。一棵簇新的小树爬出心穴的石缝,在月月眼前展出了一个久已不见,却从没有忘记过的形象。他起初很不完整,只是一个木讷的剪影,一双粗糙的手,而后是操场上突然走近的一口白牙,再就是大河里流动的身影,火窑前静止的眼神,再就是一个生动的、具有某种侵略性的男人的形象……
  月月身体彻底平静下来,以一种平和的姿态让位给思维的前行。月月穿上了一件碎花蓝布褂,那是她婚前最愿穿的一件衣服。她站在买子跟前,那地点是河岸,又是草房小院,最后变成开阔的操场。他深情地看着她。不,是她深情地看着他。不,是她有意躲闪着他。月月最初与国军约会都是她有意躲闪着他。可是买子和国军不同,买子也许不希望躲避,买子那纯朴的亲切和随意容不得躲避,目光一开始就泊在了一起,而后牵引着,走出操场,或者走进草房,他们说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们的目光有火炭一样的热度,让她体验生吞活剥似的感觉。后来,他说,月月,你真好。不,那是国军的话,买子应该说我真喜欢你。月月侦探似的,探出一条迷雾蒙蒙的幽径,不,不是幽径,简直是铺满绿茵的康庄大道。大道上买子和国军交替登场,他们有时并肩而行,却丝毫没有因为同时挤在一条道上而抱怨、恼怒,他们相处得那么和谐融洽,几乎堪称同胞兄弟。月月痴痴地盯着买子,他个子不算太高,但肩膀很宽,腰肢很瘦,他的胸脯有隆起的肌块,他的喉节翕张着深深的激动,使月月身体里流出奔腾的溪流。这溪流潺缓溢漫,一会儿就潮动了静静地躺在炕上的月月,月月感到身内身外通体湿透,月月再次翻搅着,眼睛瞅准墙壁上的买子,轻声呼唤着买子……买子……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从东屋响起,接着是轻微的开门的声音。门开了又是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买子从屋外走过来,动作沉稳而麻利。这时,月月看到,买子的面孔变成了小青的面孔,变成了一张小鼻子小脑袋小眼睛笑眯眯的面孔。
  小青说,想什么呢还不睡?月月痴迷地看着小青,没有反应。小青突然的撞入使月月走远的思维一时拉不回来。小青说,我睡不着,就过来陪你。月月还是没有反应。见月月没有反应,小青紧跟句,你不爱俺哥是吗?这回月月有了反应,她眨眨眼,咬紧下唇,说我说过那样的事不会发生。但月月发现,这语调已经苍白得没有半点力度。
  如果不是小青夜半的撞入打断了月月飞奔的思绪,月月会不会在细腻而漫长的想象中把一腔的渴念消耗殆尽,从而推迟事情的发展进程?无法预知。第二天早上吃罢早饭,送走第一天上班的小青,收拾完碗筷,帮婆母喂完猪鸡,月月就穿着蓝碎花衣服拿着两本教材向婆母告假,说上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婆母笑着点头,说去吧,晌午早点回来吃饭。月月七点不到就推着车子走出屯街。晨光挂在东天油炸饼一样爆着油花,月月直把车子推到街头才骑上车子。月月上车刚骑不久,就在墨绿的苞米围就的沟坝上跳了下来。月月下车没有丝毫迟疑就拐上了往东崖口去的小道。白昼的明丽,热水融化冰块一样消融了月月夜里向纵深发展的思维,辽阔而深邃的夏秋之交的乡野却又发育着一颗不安分的躁动的心灵的嫩芽,嫩芽在微风中生长、伸张,无拘无束,那随风摇动的恣肆特像夜里思绪的恣肆。正是一颗骚动的心灵恣肆飞扬在深邃的野地边,一个新奇、崭新、有着印象里西方牛仔特征的形象,一段时间里无数次拼接却总得不到印证的形象撞入月月面前。
  买子从崖口深处的小道向月月走来。看到穿戴整洁、讲究的买子,月月几乎有些不能自制,旧的白衬衣扎在蓝色的牛仔裤里,给人一种清冽冽的感觉。很久以前,还是借书本知识和电视故事勾画青春梦想的时候,那种宽肩细腰、长腿长臂的西部牛仔形象就占据了她的心,现在这形象竟山倒显平地似的蓦然来到自己面前,月月激动得心口涨潮似的一掀一掀,深情的目光无遮无拦地爬向买子的双臂、双肩、双眼。买子也异常惊喜,当选村长之后,他一直没有见到月月,为了避开村人们对他和林治帮之间关系的猜忌,他多次萌动去看看翁老师的念头,临了又改变主意。那日他第一次上镇上开会,散会后本想到学校请她出来吃饭,却被邻近两个村的老村长叫了去,要他与他们一块儿去向镇书记反映黑眼风不治村干部没法干的情况。买子叫一声翁老师,之后就感受了对方通过羞红的脸迷乱的目光发射出来的信息。买子兴奋而不安地接受着这信息,似不敢相信,又坚定不移地相信。买子的不信一方面因为月月已经结婚,因为月月的出身、教养——月月给他的印象是那样工整、雅致、有板有眼,而自己则是那么毛糙、粗砺、无拘无束;买子坚定不移地相信,是因为她羞怯而执着的神情从工整和雅致中卸却出心旌摇荡,那摇荡让他不能逃避,给了他强烈的想拥抱的感觉。
  当月月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息突然的来到买子跟前,买子与翁老师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买子露出洁白的牙齿,买子脸上也布满了纯朴的一览无余的真诚。我挺想你的。这是月月一直叫响在心底的话,却让买子率先说了出来,而买子一旦说出来就像划着的火柴扔进干草堆,月月的心猛烈地荡开了,月月心疼地看着买子,恨不能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恨不能让他把自己揉裂揉碎。可是买子没有抱她揉她,买子只是动情地盯住她。月月的目光由炙烫变为阴郁,月月低下头。而就在这时,买子上前轻轻抱住月月,一股潮热的气息从买子瘦小的体内缓缓包围过来,月月眼前一阵眩晕,月月在眩晕中将那双焦渴的唇抚向买子。买子于是推倒自行车,两手紧紧扎住月月的腰部,黑粗的脸腮贴上月月细滑的腮时,牙在嘴里有力地咬了一下月月舌头,那意思好像是在强调快乐的程度,欣喜的程度。月月此时却变得虚无了弱小了,烟雾一样虚无缥缈了。月月几乎是晕倒在买子怀里,月月心里说,天呵,这是怎么了呵?那声音近乎一种哀叫、呻吟。然而,蓦地,月月又真实起来,强大起来,月月被一种强大的东西支撑着突然挣脱出买子怀抱。她低着头,但她能觉察出对方那迷蒙而疑惑的寻视。她说晚上我来看你烧砖,好吗?买子俯视着月月在柔软中挣扎的发丝,颤巍地嗯了一声,说我等你。就放开月月,像放飞扑进窗中的蝴蝶。他帮月月扶起车子,看着月月依依的离去。
  留下一句相约的话月月其实毫无准备。一整天月月都在为这句话欣喜着,激动着,甜蜜着。临近傍晚,一家人都回到院子里,月月才为这句话感到恐惧。然而,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她为这句话负责,为自己负责。那样一个发自骨髓里的呼唤、推动,使月月无法抗拒。为了不让小青缠她夜里散步,月月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就谎称为张小敏补课走出家门,并骑着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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