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31章


虎爪子不置可否。虎爪子望望对面车塞得满满的,见一时走不了,就从头讲起他的来路。
  一个月以前,在买子家喝完酒后,虎爪子用心想了一下自己的后路。几年来,他从没觉得金水买子比自己强多少,金水和自己一样,一下学来就一摇三晃不务正业,买子整天黑不溜秋窑里集上转,虽挣了点钱却像个野人似的毛毛糙糙。在心底他从来都没瞧起他们,可是一顿烧酒照出两个臭小子的野心,虎爪子竟然受到很大刺激,他们都可以有野心我怎么就不可以有?于是便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日子,打点行装离开家门来到县城。他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来到县城。然而,想不到他会遇到另外一桩事情,是这桩事情划定了他的离家之后的生活道路。汽车站刚刚下车,他不小心踩了一个刀鞘脸人的脚遭到泼骂,虎爪子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手在刀鞘脸的肩上轻轻一动,那小子就空翻倒地。虎爪子闪出虎牙笑了一下看都没看,扬长而去。谁知刚走不远,刀鞘脸追上前来,迭声叫着大哥大哥交下吧。虎爪子虽然多年来无恶不作,却不懂这黑道上的话是何用意,愣怔地站住。刀鞘脸说,我是个体户老牛的黑保,我看你人高马大,刚才是故意试你的拳脚,老牛让我请回一个保镖,一个月两万元。虎爪子问这么多?刀鞘脸说是黑保,有风险。虎爪子长这么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风险,二话没说就跟到老牛跟前画了押。几天前,老牛抢了县城一公家运输车队运输蛤蜊的活,公家车队不服,每天在半路设障,虎爪子和这位刀鞘脸的任务是保证货物安全运到。虎爪子说,操,不出来永远不知道,黑道比白道还义气。因为几次仗都打得非常漂亮,老牛天天啤酒鱼肉供他,且当场就甩近千元的辛苦费。可是有一天刚刚离开县城,虎爪子在后斗上看到在路旁赶集的舅舅,手指突然发痒,脱下衣服兜一包蛤蜊扔下去,被老牛发现,三天没有请他吃肉喝酒。
  国军听完没有言声,慢慢移动脚步向车前走去,走到车门口,国军从腰里掏出一包烟,甩进两颗给司机和老牛,说朋友,我这老乡是地道人,放心用就是啦。老牛将烟点上火,深吸两口,吐出一缕烟雾,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这时,国军决定撤退,国军转向虎爪子,说可要保住性命。虎爪子猛虎一样的身板挺出一个“半”字形,伸出簸箕一样的爪子握住国军,重重地说,谢谢。国军的细手被虎爪子强有力地握住时,感到自己体下的那个半年来被当成了主题的东西萎缩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告别虎爪子,国军在这个一向没拿正眼瞧瞧的人面前生出了隐隐的悲哀。这悲哀情绪一直笼罩着国军回到歇马山庄。
  离家一周的国军背着一旅行袋中草药走进家门时,一家人争先恐后向他表示欢喜。母亲一边锅上锅下忙着,一边说,什么会开这么长时间?天天望,都快把人急死了。平素在家很少说话的小青,嗷一声跑出,夺过国军背包说,怎么像个偷地雷的?月月压一盆水端到院里石台上,让国军洗脸。其实国军刚一走进门口,月月就发现他瘦了一圈,腰围明显变细,下颏由方变尖,长满胡茬。月月什么也没说,月月没说一方面为了瞒过婆母,国军的病她一直蒙在鼓里;一方面为了掩饰心中的凄苦,她有感觉,一旦由自己说出国军的消瘦,她会流出眼泪。然而为了掩饰更深的、说不清楚的惧怕,月月沉默不久,就开始说国军,说你准是不舍花钱吃饭就瘦成这样,看裤带都松了。月月眼里真的有泪。月月说完话就去帮国军搓背,全不顾公公、婆母、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那双小眼睛时,手上的动作更柔更欢,手在盆与背之间舞动,溅得满院水花。
  林治帮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他已从一家人厨房里的忙乱中感受到儿子的回来,但他一直没动。退下位来,在村人面前的确掉了村干部的威风、威严,在家里边做父亲的长辈人的威严永不能失却。国军洗完身子,走进屋来,说爸,我回来了。算是礼节性的报到。林治帮没有言声。见父亲无话,国军站一会儿返身要走,林治帮开口说话,月月对你到底怎么样?国军一激灵,心底翻了个劲儿,以为父亲知道自己有病,他支吾说,挺好呵。你瘦了。国军不吱声,林治帮说,你爸退下来,她可不能借由对你使威风,咱林家人没根底可不能受欺。国军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说月月不是那种人就转身离屋。
  因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颓丧的心绪,也因为父亲那句对儿子倍加关心的忠告,国军心情一直不畅,月月几次再三用手抚弄他的身体都被他轻轻推下。国军不想和月月亲密是不愿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却以为丈夫对她的变化有所察觉。直到被她再三抚弄国军没了睡意,讲起在城里几天的境遇,以至于跟虎爪子的相遇,月月才心安地闭上眼睛。在国军讲到替虎爪子讲好话时,月月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爱你国军。月月说完这话仿佛爬过一座高山,浑身一阵冒汗。暑热仿佛乡级公路上刚刚浇淋的柏油,稠厚而黏腻地滋养着歇马山庄山野,时光走在酷暑盛夏,仿佛是一渠清水流进沟谷深潭,再也不肯向前流动。在歇马山庄,只要到了夏季,女人们便统统变得放松、闲散。地里的活路透了亮,上学的孩子放了假不再催逼做饭的时间,日里除了一日三餐无须太多的投入,一个活脱脱的人都可坐进水库下游的河套里。这时节女人们袒露着肚皮和丰乳的同时,也毫无保留地袒露出各不相同的心事。时光的滞浊,日子的单调,虽然摊派给每一个庄户女人是一样的,可因为每家每户境遇不同,每个人的心事也就千差万别。女人们在河套里,只要脱了衣服,就无法不脱掉曾是暗藏着的、怕别人知道的所有心事,什么男人不顾家,儿子学习稀熊;什么婆家没有一个好亲戚,什么娘家的弟媳跟了野男人……上河口林治亮女人平时最怕见到温胜利女人,这个从不多言多语的女人备受男人娇惯,温胜利从不让她下地干粗活,治亮女人一见她就像一个脸上长着疥疮的怪物走进一方镜子,抬手动脚都浑身的不自在。然而,这时节她看到温胜利女人却要脱光了大义凛然走到河套里,毫不掩饰地说,大妹子我真眼气你那命。温胜利女人眯着眼笑,说这有什么眼气,我倒眼气你,娘家没有破烂事来缠你,你不知道,俺姐十二岁瘫了,现在五十二岁,兄弟媳妇侍候不耐烦,就冲我撒气,我回一次娘家就惹一肚子气。胜利女人有个瘫姐姐,治亮女人早已知道,只是日常眼气人家男人护女人,便记不起那身后的烦恼。治亮女人就说,也是的,总是个心事,不过这心事终究是娘家的,隔得远,十天八天回一次,也还有十天八天好时候,哪像我天天炕上一把,地下一把,眼看着男人负不起责任活气死人。下河口厚运成女人,因为男人当队长被虎爪子占了,平素很少往女人堆里凑,女人们私下里嘁嘁喳喳,她就耳根放红,这时节却不管不顾,拥进女人堆里,女人们说为甚么不让厚运成去揍虎爪子,叫人欺了还能坐得住?厚运成女人说那么做是傻瓜,厚运成根本不是虎爪子对手,叫他打死打伤日子怎么过?说着眼圈红了。女人们便蓦地止住话语,各自往自己身上溅着水花,许久才说,也是的,叫他揍成肉饼不知咋回事儿。平素对厚运成女人的愤怒一下子就让女人心底里的话语冲成一溜水花。女人们心事的争相流出,汇成河水一样的溪流,浸泡着她们肌肤的同时,润滑着她们的心。裸露了心事就像一个小心翼翼踩着石头过河的人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再也不用顾忌鞋子的干湿无拘无束地踏水。她们不加任何掩饰地讲自家的男人自家的日子,使几个季节以来所有心灵的负重,都被屯积的水一样的时光漂净。
  同是山庄女人,月月却无法像她们那样袒露自己。月月无法袒露自己并非因为她是与乡间女人不同的代课教师,而是因为心底里装下的心事就像草地里的蜥蜴,一旦袒露会吓坏所有人,会令人毛骨悚然。在婚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月月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肤的犯罪感,在滞浊的炎热里自相折磨,每当夜晚,国军的身影、目光、后背,就会缝制一个偌大的边部锋锐的皮壳切断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当白日,国军上班,无限的光热驱走阴影,思念便沿着土街、草沟,沿着一片片庄稼爬行、飞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昼和夜晚,像投进水里的两只皮球,此起彼伏。让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发黄。抵御两种东西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张小敏是个可怜的孩子,刚上中学一年母亲得了肺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她的父亲让她在家照顾母亲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张小敏自作主张没有退学,每天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在家做饭喂猪伺候母亲。月月像上班一样一天要去两次,张小敏母亲不住的呻唤会使月月一入张家家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救同胞于水深火热的乡村教师,而不单单是山庄女人。
  一个略有一些凉风的午后,月月拾掇完碗筷刚刚推车走上街脖,就在治亮老叔东院的张守山家门口遇到买子。这是分手之后月月第一次见到买子,如果也像山庄女人夏天坐在河套里或树荫下,月月会有许多机会见到他的。买子同林治帮一块儿从院里走出,买子看到月月欣喜地喊翁老师。月月几乎是在听到叫声的同时看到买子,月月看到买子的一瞬浑身蓦地过电似的,而后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阵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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