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37章


秀娟起初是被动地等待,整个身子胶皮船似的静静地在水面上漂浮,当那火热的肌肤重重地揉搓下来,一股天塌地陷般的激情便蓦地启动她单薄的身子,两手两腿作着最积极最忠心的配合。很快,他们便在地垄上蹬出一个深坑,不敢放纵又不能抑住的呻唤在地垄上欢快地滚动,苞米秸棵摇晃着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层灿烂的苞米花粉。
  我真的跟了你。起身时秀娟抖着身上的苞米花粉。
  你终于跟了我。厚运成揭着粘在脚尖的泥巴。
  让我男人知道能打死我。
  他再打你我就娶你。
  那你老婆?
  她跟了虎爪子。
  是虎爪子占了她。
  是她跟了虎爪子!你因为老婆跟了虎爪子才来跟我?
  我是因为打开初就想着你才使老婆跟虎爪子。
  地垄唰啦啦灌进一阵秋风,苞米花粉撒金屑一样簌簌飘落。沐浴灿烂的苞米花粉,秀娟说,要是赶上眼下这时候,我肯定选择你,谁知兴安那么虚飘。
  你不就看中兴安书底子?
  没用!眼下书底子没用!谁挣来钱谁才是真本事。
  兴安不是上镇上挣钱?
  没用!我看透了,没用!他不像你脑瓜着色,智商高。月月说你智商高。
  厚运成眼睛里的温情越说越少,一霎间涌出一股阴冷的光亮。他扳过秀娟:你的话里永远都是谁有用谁没用,你天生就是攀高枝儿,你他妈对我根本没感情,翁兴安要挣了钱你定会嵌着腚在我跟前展扬。秀娟也突地变了脸色,说,兴安挣钱我就展扬,不在你跟前展扬在谁跟前展扬,就叫你看我攀高枝儿。秀娟说着爬向地垄继续薅草,故意把根须上的泥土甩得苞米花粉似的四处飞扬。厚运成冷冷地逼视着这个奇怪的、背上沾有泥土和汗湿的尤物,伸手抓住她粗声厉气地说,记着,你跟了我……扬长而去。
  乡村工业革命引起的骚动,袭击了月月嫂子那颗一直不曾安分的心时,也一夜之间煽动起庄户人家对固守多年的传统俗风的背叛。温胜利二小子虎头,两年前初中毕业,回家来放下背了多年的书包和饭盒,朝母亲喊一声,妈,我下田了,就扛着铁锨朝大田走去。两天之后,上外村给人拉车脚的温胜利回来路过大田,发现正抽了穗的稻田边站起一排稻草人,仿佛电视里跳着水上芭蕾的舞蹈演员,惊愣地问邻人,是谁这么好心,邻人说你的宝贝儿子虎头,温胜利神色惊讶,赶车回家,又见漏雨多时的马棚上严严实实覆盖了塑料布,院子里还铡了挺大一堆草料。看着,温胜利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又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后代,正在不自觉中脱颖而出。从此温家的所有山野田地,全不用父亲关心,草料也是每天铡出齐刷刷一堆。两年来温虎头无论下种锄草还是施肥,样样都比父亲精通,十六岁的少年,一匹老骡一样一头扑进旱田水田,从不像金水虎爪子那样三心二意。然而两年之后,当迟他一年毕业回乡的学生一股脑进了砖场,被日光晒成黑黝黝的虎头,竟骤然之间缩起膀子再也不肯下地。
  那是不过道的秋雨刚刚下过的一个黄昏,温胜利赶车回家见院内除了雨点打出的泥坑光光净净,吆喝女人问怎么没有草料,女人推开门往西屋指指,温胜利卸下马车直奔西屋,就见虎头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双小眼盯着天棚痴痴发呆。温胜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退出询问女人。四十年前,温胜利在跟父亲赶车往山上拉沙压地时,河套里看见一女子低眉善眼与他对望,回家后害了相思就好几天不去跟车,后来被爹妈问出来,派人前去说媒,那个低眉善眼的小女子就成了温胜利如今贤惠温顺的小媳妇。温胜利询问女人没用语言,只眼睛轻佻地一转,目光一挑,女人就心领神会。女人走进西屋开门见山,看上谁跟妈说一声,咱人小心不小,咱找人去说。虎头直视天棚默不作声,大字的形体略微有所改变。女人说都打年轻时过来,你也是像了你爹,心里花花得早,就跟妈说妈去找人。虎头先是收缩四肢,而后一骨碌爬起,吼道什么像爹我现在最不想像爹。女人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恼火吓了一跳,不知道原因出在何处,正犯愁地瞅着,虎头跳到地上,直着嗓子喊,不要再跟任何人讲像我爹,我不像他我真的不像。温胜利闻声一个踉跄跨进西屋,以为儿子得了疯病。虎头见父亲进来,脖上绷起的青筋恢复平静。温胜利说,怎么你爹犯了罪还是犯了法,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爹这辈子老实本分勤快,山庄就没什么人说过坏话,妈的,你怎么冷不丁就嫌起了老子,老子哪点做得不对?这时只见虎头一只手搓着手指,一只手撸着头发,压低声音说,我不想干农活我想去烧砖。
  做父母的无法知道,一个学习不好又有孝心的孩子,他们毕业之后心安理得走回土地,完全因为那个理想的世界离自己太远,当有人有机会把那个世界向自己拉近,再安分的青年也无法摆脱吸引。为了虎头温胜利第一次张口求人去找林治帮过话,反馈的信息是首批不行,只有待第二批招工。不管砖场的事在乡亲中间怎样鼓噪,对于小青都是身外事耳旁风,小青局外人似的徜徉在歇马山庄田间小道的样子,就像一只投错树林的小鸟。她有时穿灰色衣裙,色泽淡雅但式样别致,腰部和臀部被箍出两座向着相反方向隆起的山脉,有时则穿大红衣裙,整个人被一团火红包围仿佛刚结婚的新娘子。她要么以乡亲不堪入目的形体展示自己的独特,要么以鲜艳的色彩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她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呆在卫生所里,都是彻底违反乡俗的,都是与山庄生活隔着距离的——因为她的衣衫总是一尘不染,她与任何人都不屑主动打招呼说话。有时见女人路旁嘁嘁喳喳,知道与自己有关,她却能目不旁视耳不旁闻。为了时时证明曾经有过的理想,回到山庄,小青竭尽全力区别自己与乡村女人的不同,竭尽全力在她和乡村间制造距离,致使她的同学吕桂桂最后战胜嫉妒心,背着潘秀英找她接生,她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也没因喜悦而与同学一瞬间消没前嫌亲姊热妹说长道短。小青走进吕桂桂家院门时甚至故意放慢脚步,好像她是多么不情愿被人找来。吕桂桂见她亲昵地叫道,小青可把你盼来了,说,不知怎么,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用你我就不怕。小青嘴角一翘嗯了一声,好像在说当然是啦。接生的过程她手脚麻利,沉着有数,吕桂桂嗷叫着喊不行了,她却独自用指甲油染着指甲一声不吭。最为关键的是,孩子生完,吕桂桂的婆母端来一碗鸡蛋,一只手绢包着四十块钱,小青对鸡蛋和手绢包看也不看,洗完手脸转身上路。小青的牛气傲气让吕桂桂恨得咬牙切齿,却最终被没有取走的利益平复得毫无怨言。然而,小青用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区别着她跟潘秀英,她跟乡间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时候,她无法清醒的知道,环境对人的改变,一直有着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韧性。
  和歇马山庄每家每户的日子一样,无论某一个时辰有了怎样的喧嚣,发生了怎样的骚动,惯常的平常的生活是沉静而寂寞的。小青在村部卫生所里的日子,虽有接生,有上镇上进药等一些琐事涌现,大块的时光也是孤寂的。张扬隆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过是打发孤寂日子的一种变相的支撑,它以显而易见的、区别于俗常的姿态给了小青以静思默想的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只能是瞬间的,一闪即逝的,当那些审视自我的快乐被静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识里便诞生了另外一种意志——进攻买子。这意志的生成绝对跟孤寂有关,却并非如愿地改变着小青的命运,改变着月月的命运和林家所有人的命运。
  也许一切都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村部这块地方,最显眼最年轻的男人也就是买子。最初的时候,小青对买子的所有印象,就是他间或地过来坐坐,问句什么话,父亲一样憨厚的外表后边裹藏着坚硬的性格的人。后来,村部的院落里,总有他的背影、侧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脚步和锁门声,在小青的视觉里,就有了一个活动的无所不在的形象。这形象绝不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轻,可以焕发小青的挑逗兴趣——小青进攻买子,不过是想给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乐趣,不过想让故技重演,绝无以身相许的传统俗念。
  那是整个歇马山庄都在议论买子和村工业的日子,小青早早离开家门,扭着腰肢来到卫生所。小青总是先买子一步来到村部,当他煞有介事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撞到耳畔,小青煮针的蒸锅里已经烧开了水。小青将水倒进暖壶,将针头放进锅里蒸上,然后拔下电源就提着暖壶哼着小曲来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进买子暖壶之前,绝不说话,小曲旁若无人似的连贯着哼下来,伴着哗哗的倒水声,水声由哗哗到淅沥到停止,小曲也仿佛被灌到瓶里嘎然而止。这时小青叫道,司令员先生,热水烧好,还有什么吩咐?买子狡黠地笑笑说,谢谢小青同志,后方的伤病员怎么样了?要以伤病员为重。小青说地方百姓对我们的工作大力支持,该转移的转移,该手术的手术,一切进展顺利,司令员放心。如果是正说着话,村委其他人来了或有什么人来找买子,小青就自觉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战地卫生员,每天必来向长官汇报。如果暂时没有人来,小青就咯咯地银铃滚在地上似的笑个不停,而后坐在买子办公桌对面的桌子前,杏眼看着窗外,说我就知道你现在司令官的感觉越来越深,全村人马都是你的兵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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