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44章


她丝毫没用费力,就在靠地头的垄沟里,发现了一团黑的物体,她蹲下去摸时,唐义贵脑盖和胳膊冰凉,已经硬尸,一手握一把泥土。
  唐义贵的葬礼搞得十分简约,没雇吹手,没扎车马,他出嫁的一双女儿因为男人不在家,家无法扔空,每天早上回来嚎哭两声,再返回外村家中。只有潘秀英坚持了三天,她一边接待前来哭丧的乡亲,一边看管着录音带的转动——唐义贵没有儿子出钱雇吹手,潘秀英从自家带来录音机。小喇叭奏的不是哀乐而是庆丰收快乐的曲调,歇马山庄六十岁往上的人死了都算喜丧,一曲庆丰收喜交公粮的乐曲把唐义贵孤寂的院子搅出一些热闹,好像这里是公粮收购点,好像唐义贵是把持大门专事记账的门卫。潘秀英在悦耳的曲调里扭着心里的秧歌,腰身飘动着活像十八二十三的女孩。出殡那天早上,买子和林治帮来到唐家,以村部的名义送来一对花圈,挽联是林治帮提词找一个村小教师写的:一身破衣垄上行满头米花地里开歇马山庄村部痛悼唐义贵以接班人的名义送走唐义贵之后,林治帮带买子一同来到唐义贵地边,看到已经成熟的苞米,买子试图捕捉老村长的意图,说是不是找两个欠村上义务工的人家帮他收了,林治帮没有吱声,他好像并不关心谁收,或者认为买子说得有理,林治帮在寻找退下之前和唐义贵坐着抽烟的草坪。林治帮找到了,按原来的位置坐下来,摸出烟点上,怅怅地出口气,说,我离他不远了。他看着草坝尽头的蓝天,看着草坝里面的野地,想象着唐义贵在倒计时时光里做了些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庄稼当成伴侣。林治帮若有所思又绝对什么也没想通地坐在那里,目光对着地头。最近的一块地头已被踩得光平,就在这时,就在林治帮把视线移向光平的地头时,他发现那地头上有一串字,那字的笔画因为太重,划破泥土仿佛蝼蛄钻在地表的长洞。林治帮赶紧站起,走过去看,买子不知道林治帮发现了什么,也跟着走过去。这时,他们看见极不规则然而异常清晰的四个大字:地不外租。这时买子记起几天以前唐义贵在村部说的那两句话,似乎有些明白古本来租地对他苍老灵魂的震动。古本来秋季包地下种的时节,歇马山庄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潘秀英到俄罗斯做劳工的女婿死了。潘秀英的女儿金叶是在沙地上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临近晌午,正在垄上铺放塑料薄膜,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响动声在地边嘎然止住,惊扰了正在干活的人们。大家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浅绿衣服戴大盖帽的公家人跳下摩托车向地里走来,边走边喊谁是陈学福家的?金叶蓦地站直,是我。大盖帽说收拾收拾跟我走。金叶只觉身上毛孔一瞬间抽紧,男人两个月前来信说秋后回来,是不是——金叶不敢多想,金叶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沙地,只听有人说是不是挣多了拿不动,又有人说我看不像好事。金叶走近大盖帽,小声问什么事?大盖帽说,别问,快跟我走。金叶没有回家,只让另一个女人捎信给孩子叫他中午回来到姥姥家吃饭,就坐摩托车上路。
  来到镇上她才知道,到俄罗斯出劳务两年的丈夫在回程的火车上遭了抢劫,那劫持者在深夜列车快到一个小站的时候,趁陈学福打盹,从车窗把他掀下,之后抢包下车,陈学福当即跌死,口袋里除了身份证,分文没有。
  金叶跟镇司法部门公家人赶到黑龙江佳木斯市一个县城医院太平间认领丈夫时,金叶当即昏厥过去……一天两夜返回歇马山庄,金叶已经瘦成一只蝼蛄,刚在唐义贵家忙完喜丧的潘秀英来不及休息,又去给自己女婿忙活去了。因为死的是自己亲人,她无法再做“扶丧”的角色,而是在哭丧时被人搀扶。陈学福的死让所有外出民工的女人心生恐怖,她们到金叶家哭丧时,都大致相同地说着一句话,男人呀,你好狠心扔了老婆孩子啊。她们一边谴责金叶男人,一边为自个男人祈祷,男人啊,可万万不能扔了老婆孩子啊。
  陈学福的惨死,使歇马山庄村民对买子办村工业倾斜了更多的感情,后川五六个女人在用力气换回百八十斤苹果之后,联手到村部去找买子,要买子多建几个砖厂,多闯几条路子,说男人年末回来,就不让他们再走了。她们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买子看着这些女人,劝她们想开些,危险的事不可能老发生,买子说他会努力。国庆节很快来临,这个节日在歇马山庄庄户人的日子里就像青草地里又长出青草,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对这个日子,一直暗暗念着盼着的只有潘秀英,她练了三个多月的秧歌,她知道林治帮不会和自己一同上台疯张,就找了住后川的村小学教师古永峥。古永峥是学小靳庄时代的文艺骨干,身手都软得像个女人,平素一听乐曲就止不住浑身摆动。潘秀英在星期天或傍晚时光与古永峥在院里踩步,古永峥还自己编写了有唱词的秧歌小调,什么锣鼓一敲上了场哎,唱唱改革唱开放哎……谁知数着日子练下来,女婿却出了祸事。女婿的暴死使她梦里都在惦念的好事一夜之间由无处不在变得遥不可及——女儿的厄运不允许潘秀英再有登台表演之念,她在女婿拉回家的几天一想自个曾像十八岁少年抖抖擞擞,就对自个产生反感,就想人活着还是来点实际的好,穷张罗没用。可是人葬了,泪干了,拖着哀伤疲惫的身子躺下几天,再度醒来,那咚咚锵锵的乐声又响在耳畔,心里长了草似的毛茸茸的,期盼又变成比任何东西都实际的情绪。国庆节一天天靠近,潘秀英心情一天比一天紧张,她特别盼着村领导林治帮或是买子能挑头出来请她,因为他们知道她所遇到的不幸。只有他们出来请她,她才有理由走出伤感,才不至于被人说老没正经。盼望使潘秀英变得神经兮兮,窗外每一声狗叫都叫她惶惶心跳,都叫她在心跳之后出一身冷汗。不是恐惧三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二十年前的风光实在是她年老之后惟一一次机会,而是她怕放弃卫生所工作却依然感到充实的事情突然落空。九月三十号,林治帮和程买子终是没有出现,潘秀英在庭院里再也稳不住神,她一早打扮了一下,走出屯街来到村部。潘秀英来到村部先上卫生所看看小青,谎称心口火大从小青手中买了几包牛黄解毒片,而后一边摆弄药包一边佯装没事地溜进村部。村部里村委都在,大家见她都格外客气,离开村委她成了客人,重要的是她有了灾难,有了灾难在大家心中就变成弱者。平素最看不惯潘秀英什么事都瞎不了的刘海说生死天定,总得想开。另一个叫王全的村委说,恶运是好运的开始,金叶不能老倒霉。谁也没有提到演出的事,潘秀英应答着,一边在焦急中机智地想着办法。突然,她扭过头去看买子,哎呀村长,看看我这脑袋,差一点给忘了,明天镇上庆国庆汇演,当时林书记给我报上节目,我这些天都给闹糊涂了。潘秀英假装突然想起的样子不露一点假装的痕迹。这一招确实好使,买子被提醒,买子说你看我是不是失职,节目早报上去了,镇上还要村长带队呢。买子说完,找会计用钥匙打开电话,买子往镇上打了电话,问庆国庆文艺汇演是什么时候,对方说明天上午八点在镇礼堂。买子放下电话,说潘婶,你可一定成全我,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方面,不参加上边是要扣分的。潘秀英沉默一会儿,说我还哪有心情,不过我确实不能拆台,谁叫我当初答应。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往家走时,潘秀英对自个的急中生智十分满意,然而走在田边地头,看见早已枯了叶子的苞米棵,想自己就像这苞米秸棵人老珠黄,想都人老珠黄了怎么就不减年轻时的好事儿爱热闹的劲儿,对自己的满意又像秋风下的落叶,一片一片飘逝,看到苍苍茫茫一片秋野,潘秀英心里平生第一次生出些许怅惘和无奈。
  是因为答应过镇里一定将买子扶上马送一程,还是因为答应过和潘秀英一定在国庆节与她同台演出,国庆这天,买子和潘秀英、古永峥来时,林治帮已经在礼堂前排一个显赫的位置上坐下。自从月月的事发生,通过月月的事了解到,买子不久之后将是自己的女婿,他似乎一扫以往的散淡、平静,眉眼间有了一些精神,买子成了自己的女婿使他骤然认识到他在村部的事业远远没有结束,使他了悟上天总是有眼,该谁得的外人打破脑袋也挣抢不去。
  偌大的礼堂人声鼎沸,褪旧的紫色幕布给庄稼人带来在田间极少领略的肃穆和庄严,幕布上面,有一排红纸黑字的大幅标语:歇马镇庆国庆大型汇演。满脸乌黑的庄稼人由于多少年很少有机会表演,将小桃红扑到脸上,京戏里的丑角似的夸张着热情,女人们大多换了装束,艳红艳绿争相斗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穿一条松紧腰的连衣裙,又在连衣裙下边套一条粉绸肥腿长裤,想浪又怕浪过头的情景让人啼笑皆非。男人们大多保持本色,但他们的衣衫上没有泥巴没有皱褶。在这群庄稼人组成的演出队里,潘秀英虽然年龄偏大,但她上穿银灰翻领西服,下穿灰色短裙,淡施胭脂,给人一种城里女人的高雅,吸引了许多目光。镇长入席后越过林治帮和买子单独同她握手。林治帮说,你个老妖精,走哪里都显眼。潘秀英说,我今天就显给你看。一阵嘁登啷登锣鼓响过之后,全场肃静,这时,主持人通过喇叭喊全体起立,奏国歌——国歌透过墙壁在礼堂四周回荡,潘秀英眼眶潮湿,潘秀英想国庆多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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