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Ⅰ——男人的天堂

第十二章 刻骨铭心的疤痕


    一
    爷爷在疯魔谷里死里逃生回到了那两间木格楞里,他看到了小凤,看到了活蹦乱跳的父亲。他笑了,笑过了又哭了。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一个晚上。生与死只差那么一步,爷爷觉得自己从死亡里走了一遭。一夜间,他面对着小凤,面对着父亲,还有为仗义惨死的余钱,什么都想过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有搂着小凤,拥着父亲时,他才真切地感到生活的实实在在。
    刚开始,小凤并没有为爷爷再次出现而悲痛欲绝,余钱的死使她害怕了。她和父亲整日躲在大山坳的两间木格楞里太寂寞太孤独了。虽然小凤不爱爷爷,可爷爷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况且又做过那么些日子的夫妻,又有了父亲,还有爷爷对她的宽容,这一切使她暂时接纳了爷爷。
    父亲那时还不会叫爸爸,爷爷就牵着父亲的手教父亲叫爸爸。小凤就说:“他不是你的儿子。”“谁的?”爷爷松开父亲的手吃惊地望着小凤。
    小凤说:“孩子姓周,关你屁事。”
    爷爷就笑一笑,不再理会小凤的话,把父亲抱起来,亲了又亲。
    小凤就说:“反正孩子不是你的,亲也白亲。”
    爷爷说:“那就白亲。”
    爷爷更加狂热地亲父亲。如果日子这么太平地过下去,爷爷也会和普通人一样,会有一个如意平凡的家庭,可一切都没按照爷爷的意愿往下发展。
    日本鬼子不再搜山了,东北抗日联军一年之间又强大起来,日本鬼子一下子龟缩在城镇里,这一带的日本鬼子都住进了大屯镇,世界似乎一下子平安起来了。这时奶奶想起了周少爷,父亲那时也一天大似一天,先是会说话,最后又学会走路,后来又会跑了。小凤不再担心父亲活不下去了。随着世道的太平,父亲的长大,小凤思念周少爷的心情愈来意烈。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便是女人的痴情,一旦女人认准了的,挖她的心,掏她的肝她也心甘情愿。这就是世上可爱又可怕的女人。
    那时的小凤便经常出走,有时10天,有时半月,时间长一点的有时也一两个月,甚至半年。爷爷看不住小凤,女人拉泡屎,撒泡尿的工夫说跑就跑了,先是躲在暗处,观察爷爷的去向,爷爷向东找,她就向西跑。小凤知道爷爷不会追得太远,那时还有父亲在拖着爷爷。
    小凤跑了,爷爷的心就空了,空荡得无依无靠,无着无落。爷爷拖着父亲,坐在山的梁上等待着小凤。刚开始,父亲小哭小闹,要找妈妈,时间长了,父亲便习惯了。他不再为小凤的出逃哭闹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凤的出逃更加理直气壮,无忧无虑。
    时间长了,爷爷也开始掌握了小凤的规律,跑也是白跑,迟早还得回到他这两间木格楞里来,回到他和父亲的身边。小凤每次回来,身心疲惫,她总是要躺在炕上昏睡几天。这时的爷爷,便把小凤的衣服剥光,把父亲留在门外,他把对小凤的思念,把这段时间的孤独、寂寞,一起发泄出去,每每这时小凤就醒了,她看一眼爷爷就说:“你这条狗。”
    爷爷不理会小凤,他用宽大的胸怀整个把小凤拥在怀里,整个身体里似长了深深的根须,一点点地长进小凤的身体里。这时爷爷就觉得小凤是一片土地,自己是一棵树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小凤一句话不说。她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痴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远方,爷爷也不说什么,他知道小凤在想什么,但爷爷就想不管她想什么,小凤都是自己的人,任他搂任他睡,还给他生孩子。
    父亲再大一些的时候,长到能出去要饭了。小凤再出走时,爷爷便也坐不住了。他找出一件粗棉花布包袱,背在身上,一言不发地走出家门。父亲坐在门槛上望着走远的爷爷说:“滚吧,滚远点,没有你们,我自己也能活。”
    在没有爷爷和奶奶的日子里,父亲靠要饭生活。父亲从7岁时便开始要饭,一直到13岁,他遇到了肖大队长,从此才结束了他要饭生活。
    在父亲的记忆里,自己长大不是靠爷爷和奶奶养大的,是靠自己要饭,吃百家饭长大的。父亲对爷爷和奶奶感情很冷漠,父亲在有仗可打的时间里,他很少想到还有父亲和母亲。就是偶尔想起了,也像一缕浮云在父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父亲抗美援朝回国后,和母亲结婚时,他想把小凤接过来,他想到接小凤,并不是一个儿子对母亲那份情感,而是他觉得爷爷和小凤生活得很可怜,毕竟是她生养自己一回。在没有爷爷那几年,是她拉扯着父亲,一个女人在大山坳那两间木格楞里,曾留着一个短暂又苍白的回忆。父亲去了,小凤什么也没说。她在不住地摇头,她不能随我父亲去,她的心里还装着一个没有磨灭的念想。直到那时,她仍在思念着周少爷。
    后来,父亲在审视爷爷那段历史时,他有些瞧不起爷爷。他瞧不起爷爷,是因为爷爷贪生怕死,从疯魔谷逃出后没有去找部队,而是留在了家里,为了一个女人愁肠百结。父亲觉得爷爷是个胆小鬼。
    爷爷一生都是一个农民。在父亲去新疆前,组织曾专门派人去调查爷爷的历史,爷爷的历史很模糊,也有过风光那一段,那就是参加抗联以后短暂的时日里,包括占山为王前,一拳打死日本浪人。可后来,在斗争最艰苦最困难的时期里,爷爷离开了抗联,为了求生存苟且偷生。还有爷爷欺男占女,一铁锹打伤周少爷,抢走出身资本家的小凤,这一切都构成了爷爷的历史。爷爷那时就是个农民了,他不在乎自己的历史,只注重眼前,可爷爷那段历史却清楚地记在了父亲的档案里。父亲被发配去新疆,和爷爷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不无关系。从此,父亲非常痛恨爷爷和小凤。
    父亲在新疆的十几年里,没有和爷爷小凤联系过一次。他要忘掉自己的父母,就像忘掉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一样。
    爷爷听说父亲去了新疆以后,他背着蓝花布包袱去了一趟石河子。他在石河子镇转悠了三天,他已经打听到了父亲所在农场的地址,可他没有去。他也清楚,是自己为父亲抹了黑,即便他去,父亲也不会见他的。爷爷站在石河子镇的街心,遥望着父亲农场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望了好久好久。最后,爷爷把一串泪水洒在石河子街心,又踏上了寻找小凤的征程。这一切,父亲自然不知道,即便知道,父亲也不会动心的,我想。
    风风雨雨,练就了父亲一副铁石心肠,跟随父亲的母亲,到死前,也没有暖开父亲那颗铁石般的心。
    父亲随肖大队长走后,木格楞里只剩下了爷爷和小凤。小凤失去了父亲,作为一个女人已万念俱灰。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挂念的了,唯一剩下了一个念想,那就是寻找自己的丈夫周少爷。她一辈子认定自己是周少爷的人,是周少爷明媒正娶的。爷爷抢了她,她委身爷爷那是一种无奈,包括后来生下的我父亲,那都是无奈的结果。
    小凤对周少爷的爱情坚定不移,持久不变,这令我深深地感动。
    小凤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周少爷的,她更勤奋地逃离爷爷,踏上了她漫漫寻找丈夫的征程。爷爷为了寻找小凤,也踏上了寻找妻子的路。有时,爷爷和小凤在外面的世界不期而遇,爷爷从不勉强小凤随自己去。小凤不回去,他就随小凤一直走下去,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从这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爷爷和小凤沿街乞讨,有时两人又同舟共济躲过国民党溃退的部队。爷爷一直忠心耿耿陪小凤走遍了大江南北。最后小凤失望了,随爷爷回到了那两间木格楞里。小凤面窗而坐,依旧不理爷爷。她在积攒新的希望,寻找周少爷,当那希望又像鼓满风的帆时,小凤便又开始了再一次的寻找。爷爷依旧会披戴整齐,背着蓝花布包袱,紧随小凤其后,离开木格楞,走向城市,走向乡村。
    爷爷看着小凤坚定如铁的信念和至死不渝的决心,有时真恨不能小凤找到旧情人周少爷,哪怕是最后自己离开。可一次次的寻找,都化成了泡影。周少爷及周少爷一家人似乎一起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小凤在希望和失望交织中,也磨炼了自己的耐性和意志,她每次出走,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有时那种出走意图变得很模糊了,说不清楚是旅游,还是其他的一种怪癖。
    终于在又一次出走时,小凤再也没有走回那两间木格楞,而爷爷坚信,小凤迟早都会走回来的,坐在他身边去静静地凝望窗外。
    二
    表哥为了救我,失去了右臂,对越自卫还击战以后,表哥被评为二等残废回家了。我被送到一所陆军指挥学院学习了两年,毕业后当排长。
    我当排长后,曾回家看过大姨和表哥。大姨真的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见到我,上下打量着我那套新军装,自言自语地说:“出息了,真的出息了。”说完泪水就流下了脸颊。我看了一眼站在大姨身后木呆呆的表哥,我眼前马上闪现出表哥扑过来把一只手按在地雷上的情景,我的喉头便噎住了,半晌才说:“残废的该是我,上学提干的应是表哥。”表哥冲我咧嘴笑了笑。大姨这时擦去泪水,凝望着我说:“这都是命,你表哥生下来就注定是这命。”
    我无言以对大姨和表哥。大姨把我和表哥一起送到了部队,她不希望我和表哥有谁会残废着回来面对她,她希望我们能在部队有个出息。
    表哥刚回来那几天,大姨一点也看不出因表哥的伤而伤心。她让表哥戴上那枚三等功勋章,她挽着表哥的手一家家地串门,让表哥描述那场战争英雄的经历。大姨便坐在一边,一边听表哥叙说,一边看别人的脸,那一张张脸都充满崇敬和羡慕,大姨看见了这些也就一脸的风光。她拉着表哥从东家走到西家,从南家走到北家。那些日子,人们看到的是大姨无比欣慰自豪的脸。
    村里乡里的小学中学请表哥去作报告,每次去大姨也穿戴整齐,就像要出远门那样,随表哥一同前去。当有领导在表哥演讲高潮处,大声地介绍坐在后面的大姨说,“这位就是英雄的母亲”,大姨就站起身冲所有看她的人微笑点头。
    大姨自从跟随了大姨夫,大半辈子在人前人后都是那么庸庸常常低声下气地生活过来的。是表哥的事迹,给她暮年的生活带来了转机。她在体验着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感受,她终于在表哥身上体验到了那种扬眉吐气的感受。大姨为了这种感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是用表哥的一条手臂换来的。
    表哥刚回乡那些日子,每个月都要怀揣残废军人证书去乡里领回几十元钱的补助费。表哥走在乡里的街上甩着右边空空的袖管,很是威风和自豪,他看到的是满眼的崇敬和羡慕。
    表哥的年龄一年大似一年了,又是个残废人,大姨开始为表哥张罗婚事。终于,南村的一个姓吴的姑娘愿意嫁给表哥。那时间,正是表哥最风光最得意的日子。表哥把所有的复员费和大姨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送给了吴姑娘当聘礼。
    表哥订婚了,大姨请人热情洋溢地写了一封信,把这消息告诉了我。我也暗暗地为表哥庆幸,并默默地为表哥准备了1000元钱,准备当表哥结婚时,当贺礼送给表哥和吴姑娘。
    随着时间的推移,表哥不再风光也不再热闹了。时间会使人们忘记许多东西,时间也会让人们新发现许多东西。表哥在乡邻的眼里只是一个残废人,每个月吃国家几十元钱救济的残废人。吴姑娘和许多务实的农村姑娘一样,她想到了将来,她需要的是能做许多农活身体强壮养家糊口的男人,表哥显然不是她理想的男人。吴姑娘开始反悔,和表哥退了亲。
    大姨再来信时,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得过于严重,她只让人轻描淡写地告诉我,退就退了吧,你表哥迟早会找到一个称心的姑娘,强扭的瓜不甜……大姨又说:你表哥这段时间情绪不好,整天一句话不说,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哭,唉……
    我的心一颤,我为表哥。可我一点也帮不上表哥。表哥是为了我才残废的,残废的该是我呀。我想着表哥,为表哥揪着心,我曾无数次地写信给表哥,让他振作起来,可表哥一个字也没回。
    后来我听说表哥杀人了,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得到这消息后,我连夜赶了回去。
    我看到的是木呆而又苍老的大姨,大姨一见我就哭了。
    原来,吴姑娘和表哥退亲后很快就订婚了。表哥喝酒大哭就是那一段时间,表哥已经请人盖好了房子,准备结婚了,可就在这时,吴姑娘和表哥退亲了。这样的打击对表哥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就在姑娘准备结婚的前夜,表哥又喝醉了,喝醉了的表哥夜半便摸到了吴姑娘的房间,他用带来的斧子用左手向正准备做新娘的吴姑娘砍去……表哥喝醉了酒,用的又是左手,他砍了十几斧,也没砍死吴姑娘,却把吴姑娘砍成了终身残废。砍完的表哥冲围上来的人呜呜大哭,边哭边说:“这下两清了,她也是废人了,我也是废人了,这回我们般配了……”表哥说完哈哈大笑。
    我去表哥劳改的农场看了一次表哥。表哥穿着囚服,神情木讷,他瘦了,他老了,还不到30岁的人,已看到有变白的头发。我看到眼前的表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表哥没有看我,他看到了摆在他面前我给他带来的吃食。他抓过一只烧鸡腿,疯狂地啃起来,因吃得太猛,被噎得直打嗝。我看着眼前的表哥,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出来——表哥带我偷秋,表哥把我扶上牛背,表哥扑向我的脚下,按响了地雷……我在心里狂喊了一声:“表哥!”表哥仍在大吃着,吃完了,抓过右边的空袖管抹了一下嘴,冲我说:“妈还好吗?”我的心一颤,望着表哥,我的泪又流了下来。表哥又说:“这个世界上就剩下妈一个亲人了,我就惦记着她。她为了我们吃了不少苦。我照顾不成她了,你帮帮我吧。”表哥乞求地望着我,我点点头。表哥出了一口长气,又对我说:“以后你别来了,十年,也快。”说完表哥转身走进了那扇灰色的铁门里。
    我看着表哥为了结婚准备的新房,新房很漂亮,砖瓦结构,雪白的墙壁上还贴了一幅画,一个胖小子骑在一条鲤鱼背上正冲我笑。我看到这一切,我似乎又看到了表哥的心。表哥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和常人一样,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呀。站在我一旁的大姨,不时地用衣袖擦着眼泪。我就想,我欠大姨家的太多太多了。
    后来我几次三番地要接走大姨,大姨只是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哪也不去,这里有你大姨夫,有你表姐和表哥,我哪也不去!”任我怎么说大姨就是不肯随我走。
    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经常给大姨寄钱,每年都回去看她。大姨每个月都要看一次表哥。我看到大姨日渐苍老的身体,真担心她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再也撑不住生活压在她肩上的重轭。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表哥不出来,我是不会死的,我等你表哥出来,看着他能成个家。”我听大姨这么说,泪水再次流出来。
    我真希望我能替表哥去服刑。大姨一日日算计着表哥服刑的时间,大姨一日日挨着寂寞冷清的生活。
    三
    父亲和姐姐媛朝从新疆回来,是1980年。父亲在新疆接到一纸军委的命令,命令上说,恢复父亲的军籍及去新疆前的职务,并宣布离休,回原军区第X干休所……
    父亲接到那纸命令,便哭了。他像一个孩子,在盼望大人给的允诺,可那允诺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一种,于是失望又伤心地哭了。
    送给父亲命令的是柴营长,新疆的风沙和岁月也使他老了。他在送给父亲这纸命令时,自己也接到了一纸命令,这所军改农场撤销了,他被宣布就地转业。柴营长说不出是喜还是忧,但他看见父亲的眼泪还是动了动心。他哽着声音说:“师长,我知道你的心,可,可……”柴营长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他望着父亲的泪眼,自己的一双眼睛也潮湿了。
    父亲从新疆回来,住在军区司令部的干休所里。姐姐媛朝在新疆时候早就在石河子高中毕业了,恢复高考后,父亲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也没允许她参加高考。从新疆回来的那一年,她便考上了东北那所著名的医科大学,白求恩医大。
    媛朝上学前,我见到了她。姐姐长大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城楼课本的媛朝了。她话语很少,眼神苍老得和她的年龄不相配。她冷静地望着我,就像在望一个陌生人。我也望着她。
    媛朝终于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说:“可不是。”
    接下来便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姐姐上学之后的五年时间里,我每一年都能收到她一封报平安的信,那信上一点也没有感情色彩,就像一个随便认识的路人,突然给你写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在接到媛朝的信时,我就想到了新疆,我不知道那个农场竟有如此巨大的魔法,把媛朝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冷若冰霜的人。我又感到了时间和距离的无情,她一切都改变了。
    5年以后,我又接到姐姐的一封信,告诉我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并和一个加拿大的留学生威尔结婚了,准备近日移居加拿大,并在信的末尾提到了父亲。媛朝说,父亲很可悲,父亲很可怜,他是战争的工具,也是牺牲晶,我走了,你有时间就去看看他吧……
    姐姐去了加拿大之后,给我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姐姐和威尔的合影。威尔是蓝眼睛高鼻梁的小伙子,姐姐站在威尔的身旁显得有些瘦小,背景是他们的新房,那是一栋二层小楼,楼门口还停着他们的轿车。姐姐凝视着前方,她的眼神依旧苍凉惘然。她望着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我接到姐姐这封来自加拿大多伦多城的信之后,我才真切地感到,媛朝已经不存在了。在遥远的异国,有一个叫威尔太太的女人,睁着一双苍老又荒凉的眼睛在向远方看着,她在遥望新疆那个荒凉的农场吗?
    我接到媛朝的信之后,便回家看父亲。
    父亲离休后,独自一人住在六室一厅的房子里。偌大的房子有些空旷,我不知道父亲守着这些空旷的房子是在想些什么。
    我见了父亲之后,他就问我:“不打仗了?”
    我说:“不打了。”
    他叹口气,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半晌之后,他又说:“真的不打仗了。”
    我说:“真的不打了。”
    后来听说,那场战争打响时,他那时仍在新疆,远在新疆的父亲仍在关注着那场战争。他写过血书要求去前线参战,他让柴营长把血书交给上级。不知柴营长交了,还是没交,没有人理会他的那份咬破中指的血书。他便一边收看着新闻,一边等待着上级的消息,后来,他就等来了离休的命令。
    父亲坐在阳台上,望着西天从楼后面飘出的几片晚霞,久久不动一下身子。我望着灰色的天空,有些漫不经心。父亲突然说:“我老了吗?”我望着父亲的侧影。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深一层浅一层的皱纹,干干瘦瘦的身子看上去和他的年龄很不协调。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一个富态的身子呀!唯有他那双眼睛还是显得很有光泽,就像被烧完的一堆柴火,发出最后一缕耀眼的火星。他仍在渴念着什么。
    久久,父亲见我不答,就又失望地叹口气道:“他们都说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吗?”
    父亲说完这话时,眼角凝了一颗泪滴,那泪滴掉在脸上的皱纹里不动了,在晚霞里一闪一闪。
    “姜还是老的辣,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想到我的。”
    我不知父亲指的他们是谁。父亲在没事可干时,便自己和自己下象棋。他的棋下得很慢,走完一步红子,便移到黑子那一方坐下,久久地想。想好了,再走一步。然后又坐到红的那一方,再想……
    父亲仍然关注着新闻,每天的新闻联播国际新闻他必不可少。他就像一架老旧又准时的钟,每天一到新闻联播时间,他准时打开电视。电视新闻一过,他就关掉电视,把自己笼在一片黑暗里。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在看一张地图,那张地图磨损得很严重了,图面上还打着褶。他每看那张地图时,他的一双目光就变得浑浊了,那里面似飘了一层迷天大雾,让人看不清,摸不着。
    父亲终于病倒了,他是突然晕倒在电视机前,是邻居把父亲送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是脑溢血,是极度兴奋引起的。我不知道父亲有什么事让他这么兴奋,他这个年纪的人了,还那么沉不住气么。
    我回到家,才发现电视仍没关上。电视此时正在播放新闻联播,正在播放一条国际新闻。国际新闻说,多国部队已向伊拉克出兵了,萨达姆向以色列放“飞毛腿”……我恍然了。原来父亲是为了这,父亲是在收看中午新闻时发病的。我关了灯,关了电视,独自坐在黑暗中,望着外面的天空,天空上已有星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烁了。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父亲,父亲……
    父亲出院后,他便再也站不起来了,突发的脑溢血使他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五官也挪了位置,但每到新闻联播时,他仍含混不清地让我为他打开电视。父亲艰难地扭着身子看电视。有一天,父亲看完电视,突然又哀叹一声,清楚地说:“伊拉克的兵怎么这么不经打。”我吃惊地看他,他的眼里满是失望的神色。
    我把父亲有病的消息写信告诉了多伦多的媛朝,媛朝很快地回了信。媛朝仍是那么冷静,她在信中说:父亲很可悲,他是战争的牺牲晶,他太可怜了……
    我看着媛朝的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病后,我为他请了一个保姆。那个保姆是个乡下中年丧夫的女人,她很勤快也很能干。她为了挣钱,照料父亲的衣食起居。我告诉她,一定在晚上7点时准时打开电视,并让她把父亲此时躺着的方向调整到看电视的最佳位置。她不解地点点头,并且问:“你父亲不累,他一个……”她下半句没有说出来。
    我说:“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她又点点头。
    四
    眉和林结婚之后,轰动一阵之后,慢慢地又变得冷清起来,随着南线战事的冷淡,人们又把目光转移到其该关注的地方去了。
    眉和林依旧在黄昏的时候出来,人们对眉和林已经熟悉得过了头,眉和林在人们的心目中便不再是新闻人物了。以前还有不少男女路过林和眉的身旁时,都还有意无意地停下脚,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两个人。当人们习惯这两个人以后,便不再对他们侧目了,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他们有自己许多该干的事情。
    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在那条通路上等眉,我看到眉推着林慢慢地走来,我的心便狂跳不止。眉最近好似不开心,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和忧伤。她推着面无表情的林,看见了我,她冲我忧伤地笑一笑。林便知道是我了。林似乎很愤怒,眉还没有松开轮椅的把手,林便使出浑身的劲去扳动轮椅的辐条,轮椅朝前愤怒地跑去,一块砖正好卡在轮椅上,车翻了,林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林。林的镜子摔了出去,露出两只空洞无神的假眼,失去双腿的林像一截树桩子滚在地上,林舞着双手,想爬起来,气喘吁吁。眉跑过去,扶住摔倒的林,林挥起拳头,正打在眉的小腹上,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帮忙?”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双手捂着小腹蹲了下去,脸上渗出一串汗珠。林依旧在地上摸索着,他终于摸到了轮椅,他双臂撑着想爬上去,可他每次向前爬一点,轮椅就向后退一点,轮椅拖着林在地上爬着。我看到林这样,心里有些酸。林毕竟是我的战友,一同在越南丛林中战斗过,我奔过去,拦腰抱住林,像抱着一个孩子把林放到了轮椅上。林发现了是我,他的一双假眼非常可怕地怒涨起来,满脸憋得通红。他冲我吼:“滚,你给我滚。”我面对着林,呆站在林的面前。
    “别理他,过一会儿就好了。”眉依旧蹲在那儿小声地对我说。
    我走向眉,弯下身想把眉扶起来。就在我伏下身去扶眉的一瞬间,我从眉的领口处看到眉的肩胛和半个乳房上都留下青紫的痕迹。眉看到了我疑惑吃惊的目光,她忙用双手去掩领口。眉脸色惨白,嘴唇发颤。眉没有再看我,她低着头,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里已含了泪。她跑到林的身旁,推起轮椅匆匆地向回走去。林依旧暴怒着,他不停地骂;“滚,臭**,不要你推。”眉一句话不说,她匆匆地推着林从我身边走过去。
    从那次以后,我好长时间没再去那条甬路,我怕面对眉和林。黄昏的时候,我躺在床上,透过窗口,看到外面的天空一点点地暗下来。我心里空洞又惘然,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一天,眉突然来到我的房间,她一见到我便扑在我怀里哭了。我愕然地搂紧眉,把她的头抬起来,泪水正如注地流过她的脸颊。半晌,她才透过一口气,悲泣地道:“我不想活了。”我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眉这时挣脱开我的怀抱解开外面的长袖衬衫,这时我才发现这么热的天眉居然还穿着厚厚的长袖衬衫,我看见眉的胳膊上都是一些青紫的伤痕。我的心猛缩了一下问:“是林?”眉又一次扑在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搂住眉,我们相拥在我那张窄窄的床上。眉哭泣着林对待她的一切。
    结婚不久,林便开始打她,掐她,拧她,林伏在她身上气喘吁吁,边拧边说:“我不是个男人,我不是个男人,我不行,你笑话我是不是?”林打她拧她时,她一声不吭,她怕让邻居们听到。她苦苦地央求着林,她说:“林,你不要这样,我嫁给了你,我不笑话你,什么苦我都能受。”林不听她的,仍打她,掐她。林终于打不动了,便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气,眉也缩在一旁小声地哭。林发泄完了,便死死抱住她,吻着她满脸的泪水,请求她原谅,林一次次地说:“是我不对,我是个废人,我太爱你了,我真的爱你呀。”然后林又开始大哭,眉也大哭。眉不敢让自己出声,她每次哭都咬着枕巾,让泪水往肚子里咽。林抱着她,吻她的泪,吻她的伤……直到两个人都平息下来。
    眉说:我同情他,毕竟我们相爱过。那时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小伙,我爱他,他也爱我。他受伤,残废了,他怕我不干和他吹了,他央求组织来做我的工作。我没让领导做我的工作,我想,他伤了残了是为祖国,我不能因为他残废了就抛弃他,我答应了他,也答应了领导,林成了英雄,我成了典型。这一切要多浪漫有多浪漫,电视台,报纸。可结了婚,当我独自一个人面对林时,我害怕了,我看着身边躺着的他,就想,这人就是我丈夫了,我得和他生活一生了。从那时起,我才觉得生活并不像想像的那样美好。林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林就说:“我挺可怕是吧,我现在已不是人了,只剩下会喘气了,你后悔么?”我看着林那样恳切,我说:“不,我爱你。”林就笑了。刚开始林对我还很好,他怕我累着,冻着,有时半夜里我醒来,我发现林还睁着双眼。他把双眼冲着我,我知道他看不到我,就用双手摸我,我每次发现林这样时,我都忍不住哭泣起来。后来林就变了,他开始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他莫名其妙地发火,打我骂我,把手伸到我的下身里,身子压在我身上,林的双手都用上了,他还嫌不够,又用牙咬我的上身。以前的林一下子从我身边消失了。我整日里提心吊胆地和林生活在一起,后来我试着和林分床睡,可我晚上又得照顾他大小便,我每天夜里都要起来好几趟,问他尿不尿,林不答,只是冷笑。我就去扶他,他一把抓住我,抓住我的头发,往床栏上撞,他大声地骂:“你个臭**,和别人睡去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贸然走到他的身旁了,我宁可每天洗床单。有天夜里,我听到“咚”的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我清醒过来,发现林已爬到了我的床边,他抓住我,把我拽下床,他用身子压住我,一手卡住我的喉咙,一只手伸到我的身下,用一只拳头往里捣,我大叫一声,便昏死过去。我醒来的时候,林正在哭,我发现我身下滚了一摊鲜血。我再也受不了了,爬起来,忍着疼穿上衣服,说:“咱们离婚吧。”林就大哭起来,他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边打边说:“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他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再也不信他的了。我决定和他离婚,林死活不同意,并拿死逼我,林开始不吃饭,只是哭,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耳光。林一连三天没吃饭,我心软了,望着眼前的林,试图找到以前林的影子,我劝说着自己,毕竟以前相爱过,既然嫁给他了,能忍就忍吧。我又答应了他。林这才开始吃饭,可好了没几天,林又开始打我拧我了。我再也受不住了……
    眉哭诉这些时,我一直望着她。她说完时,擦干了泪水,绝望地望着我说:“我该怎么办?”我面对着眉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眼前是伤痕累累的眉。我一把抱紧她,帮她脱去了那件长袖衬衫,我伏下身去吻眉的伤口,眉战栗着,她闭上了眼睛,泪水再一次顺着她的眼角滚了下来。她用手钩住我的脖子,嘴里喃喃着:“让我做一回女人吧,我受够了。”我听着她的喃喃声,我战栗了,我又想到了越南丛林,一个弱女子背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走着……我帮眉脱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我面对着的是一个新伤叠旧伤的胴体,我在那些伤痕里,看到了四处显眼的伤痕。眉的双肘和双膝,我知道那是眉为了救我才留下的伤痕。我扑过去拼命地吻那些伤痕,眉战栗着。后来她便软了,连战栗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化成了一泓宁静的湖水,缓缓地向我飘来。我终于鼓足勇气,颤抖着向湖水里游去,我再一次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我一时忘记了自己在哪儿。我拼命地游着,努力地游着,我累得大汗淋漓,气喘不止,可就是游不到彼岸……
    当我和眉都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们相拥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从我那张窄窄的床上滚到了地板上,可我们谁也没想到回床上去,我们就在地板上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伏在眉耳旁,说:“离婚吧,嫁给我。”眉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我。我却发现我的臂弯里淌满了眉的泪水。半晌,眉才说:“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先爱上你。”眉说完这话时,我也哭了。
    以后,在我那间宿舍里一次次和眉幽会的时候,我又一次次看见了她身上的新伤。我每次要去问眉时,眉似乎早就知道了我的心思,她用嘴堵住了我的嘴,拼命地吻我,把我的嘴堵上。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别说,什么也别说。”当我们从狂热的相亲相爱中复又恢复理智的时候,我抚着她芳香又满是伤痕的身体时,她都喃喃地说:“别说话,我们只在这时才忘掉一切烦恼。”她说完这话时,我的嘴已和她的嘴凝在一起。我们的泪水也同时交融在一起。我们在这种时候,也并没有忘掉烦恼。
    那一次,我突然出现在眉的家里,我是来找林的,想和他谈一谈。眉见到我先是一惊,脸马上惨白起来,我冲林说:“我想找你谈谈。”
    林没说什么,一直冲我冷笑着。我面对着林的冷笑,想好的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我尴尬了半晌,终于说:“林,你不能那样对待眉,我们都打过仗,你是英雄,我们是凡人。我理解你的苦恼……”我还想说下去,林突然抓过身旁一个茶杯向我砸来。林大喊一声:“滚,快滚。”
    我从眉家出来,我两眼空空,我也想砸点什么,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想骂人,我想发疯。那一次,我跑到一个小酒馆里,后来喝得酩酊大醉,我不知怎么走回宿舍的。我醒来时,眉正在给我收拾一屋的秽物。眉看了我一眼说“你真傻。”
    我不知眉指的是什么。
    我和眉在一起的时光里,努力寻找着快乐,可快乐又不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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