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之六:苏珊娜之歌/斯蒂芬·金

第65章


当然也有少数人穿得没那么夸张——牛仔裤和普通的白衬衫是这些少数派的搭配。那些老兄们个个脸色苍白,神色警惕,眼里似乎只有瞳孔没有眼白。他们周围绕着微弱的蓝色光圈,淡得几乎看不见。不过在米阿看来,他们比起那些低等人来说更接近人类。事实上,他们是吸血鬼——不用他们咧嘴露出尖牙她也知道——但无论如何,比起赛尔的手下,他们的模样更像人类,也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就是人类。而其他那些……
他们的脸不过是面具而已,她的心越来越沉。狼群的面具下面是电子人——机器人——而他们的面具下面又是什么?
餐厅里寂静得让人窒息,可从附近什么地方不断传来说话声、笑声、干杯声,还有瓷器碰撞的声音。有人倾倒液体——不是酒就是水,她暗想——接着又爆出一阵哄笑。
一对低等人男女——两人都超级胖,男的身穿格子呢领的燕尾服,佩戴着红色的丝绒领结,女的身穿露肩的银色晚礼服,上面缀着亮片——转身朝笑声望去(明显有些不悦)。似乎是从描画着骑士与贵妇共进晚餐图画的那幅织锦帘子后面传来的。当这对胖夫妇转头时,米阿看见他俩的面颊好像紧贴的布一样起了皱,一瞬间,下巴下面暴露出长着浓毛的深红色皮肤。
苏珊娜,那是皮肤吗?米阿问。上帝啊,难道那就是他们的皮肤?
苏珊娜没有回答,甚至连我早就告诉你了,或者我难道没警告过你吗?都没说。如今早过了说风凉话的阶段,现在再发火(即使是表达缓和一些的情绪)也已经于事无补。此刻苏珊娜只是真真切切地为这位把她带到这儿来的女人感到悲哀。是的,米阿是骗子、是叛徒;是的,她想尽办法置埃蒂与罗兰于死地。但是她有其他选择吗?苏珊娜苦涩地领悟到,此刻她能更确切地解释什么是被命运愚弄的傻瓜:正是那些被给予了希望却没有选择的人。
无异于送给瞎子一辆摩托车,她暗想。
理查德·赛尔——身材瘦削、丰唇宽额的中年人——啪啪两声,鼓起掌来,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鲜黄的运动夹克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尤其刺眼。“欢迎,米阿!”他高呼。
“欢迎,米阿!”其他人大声附和。
“欢迎,母亲!”
“欢迎,母亲!”吸血鬼、低等人齐声附和,也鼓起掌来。欢呼声掌声还算是热情洋溢,但房间的音响效果却让声音沉闷下来,仿佛无数只蝙蝠正扑扇着翅膀。那是饥饿才会发出的声音,苏珊娜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与此同时,子宫又一阵收缩,她的腿顿时软了,一个趔趄向前冲过去。不过她心里却挺高兴,毕竟疼痛部分压抑了她的恐惧。赛尔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她,没让她跌下去。她本来以为他的手应该是冰凉的,却没想到滚烫,就像得了霍乱的病人。
此时,房间后部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高挑的人影,既非低等人也非吸血鬼。它身穿牛仔裤和简单的白衬衫,可是从领子里伸出来的却是一个鸟头,上面覆着一层光滑的深黄色羽毛,眼珠乌黑。它礼貌地拍了拍手,她发现——愈发惊惶起来——它手掌上伸出来的不是手指,而是锐利的鹰爪。
大约六只蟑螂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挂在细长茎须上的眼珠滴溜溜盯着米阿,眼神里竟透露出令人恐惧的智慧。他们的下巴咯噔咯噔,不停碰撞,听上去就像在大笑。
欢迎,米阿!她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响起欢呼声。虫子的嗡鸣。欢迎,母亲!欢呼完他们又消失在阴影中。
米阿转过身,却看见一对低等人守在门边,堵住了出路。是的,的确是面具;近距离地观察这两个门卫就不难发现他们油亮的黑发根本是画上去的。米阿的心沉至谷底,沮丧地转身面对赛尔。
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太迟了,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17
刚刚她转身时赛尔松开了她的胳膊,但此刻她的左手被人抓住。接着是右手。她扭过头,只见身穿缀满亮片的银色晚礼服的胖女人就站在身边,礼服勉强兜住呼之欲出的丰满胸部。上臂的肥肉松松地颤动,散发出爽身粉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额头正中央也有一个溢满鲜血的窟窿。
原来他们是这么呼吸的,米阿意识到。戴着面具他们这么呼吸——
惊慌失措的米阿几乎已经忘了苏珊娜·迪恩,而黛塔更是被抛至脑后。所以当黛塔·沃克浮出时——见鬼,她根本是突然跳出来的——米阿根本来不及阻止,只是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双臂猛挥出去,手指掐住胖女人丰满的脸颊。胖女人惊声尖叫起来,但奇怪的是其他所有人。包括赛尔,都齐齐哄笑起来,仿佛这是他们一辈子见过的最滑稽的场面。
胖女人的面具被猛地摘下来,撕得粉碎。这让苏珊娜想起最后一刻在城堡幻境时一切都被冻住的情景,那时天空像纸似的被从中撕裂。
几块残留的碎片还挂在黛塔的指尖上,看上去像是橡胶。面具下原来藏着一只硕大的红老鼠,黄色的利齿从嘴角戳出来,鼻子上挂着像是白色蠕虫一样的污物。
“真淘气,”老鼠女边说边冲着苏珊娜—米欧晃了晃手指。另一只手仍旧牢牢抓着米阿没松开。她的同伴——那个身穿艳俗燕尾服的低等人——笑弯了腰,这时米阿发现他的裤子后面伸出一样东西,要说是尾巴又好像骨头太多,但她照样猜那是一条尾巴。
“过来,米阿,”赛尔把她拉了过去,倾过身子,像爱人似的认真看着她的双眼。“或者是你,黛塔?是不是?就是你,你真是个淘气、读过太多书、尽给我惹麻烦的小黑妞。”
“对,就是我,你这个长着老鼠脸的混账白鬼!”黛塔怒骂,噗地一口浓痰吐在赛尔脸上。
赛尔惊讶地张大嘴,接着猛然合上,一脸怒色。房间即刻安静下来。他擦去痰——从他带着的面具上擦掉——不可思议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米阿?”他质问道。“米阿,你竟然允许她这么对我?我可是你未出生孩子的教父!”
“你连个屁都不是!”黛塔嘶声大吼。“你只会舔你老板的屁股,把手指戳进他的肛门。你只会干这个!你——”
“让她滚!”赛尔勃然大怒。
在迪克西匹格餐厅里,当着所有旁观的吸血鬼、低等人的面,米阿言听计从,后果也非比寻常。黛塔的嘶吼声越变越弱,仿佛被人架出了餐厅(强壮的保镖拎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出去)。她放弃说话的努力,只是粗声大笑,但是很快,笑声也消失了。
赛尔双手合十放在身前,严肃地盯着米阿。其他人同样盯着她。画着骑士贵妇用餐图的织锦帘子后面,窸窸窣窣的谈话声、笑声还在继续。
“她消失了,”米阿最终开口。“讨厌的那个已经消失了。”尽管房间里异常安静,她的声音仍然几乎轻不可闻,仿佛耳语似的。她畏缩得不敢抬眼,只盯着地面,脸色变得死灰。“求求您,赛尔先生……赛尔先生……现在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做了,求求您告诉我您没有骗我,我能抚养我的小家伙。求求您告诉我!如果您这么说,我保证另一个她绝对不会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发誓,以我父亲的名义、母亲的名义。”
“你既没父亲也没母亲,”赛尔回答,语气中满是疏离与鄙视,她乞求的同情与怜悯在他的双眼中没有显示出丝毫。而那对眼睛上方、额头中央的血窟窿继续盈满一波波的鲜血,却没有一滴溢出。
又一波产痛掠过她的子宫,是迄今为止最剧烈的,米阿步伐踉跄,可这回赛尔没流露出丝毫扶住她的意思。她砰地跪在他面前,双手握住他鸵鸟皮的靴子,抬头望向他的脸。在那件鲜亮得几乎尖叫的黄色外套映衬下,他的脸色显得尤其苍白。
“求求您,”她说。“求求您了:请遵守您给我的承诺。”
“我也许会,”他答道,“也许不会。你知道吗,还从来没人舔过我的靴子。你能想象吗?我活了这么久,却从来没享受过一次老式的舔靴待遇。”
人群中一个女人噗哧一笑。
米阿弯下腰。
不,米阿,你不能这么做,苏珊娜呻吟道,但米阿根本没有回答,甚至体内让人麻痹的疼痛也没能阻止她。她伸出舌头,开始舔起理查德·赛尔皮靴粗糙的表面。苏珊娜隐隐约约尝到了味道,沾满尘土的皮革味道,懊悔与屈辱的味道。
赛尔等了一会儿,说:“行了。停下来吧。”
他粗暴地扶她站起身,没有一丝笑容的脸正对着她的脸,之间相距不到三英寸。现在离得这么近,已经不可能忽视他和其他人脸上戴的面具。紧绷的面颊近乎透明,一丛丛浓密的深红色鬃毛在面具下隐约可见。
也许当鬃毛长得满脸都是时,你会把它称做皮毛。
“你的乞求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说,“尽管我得承认,感觉好极了。”
“你答应过我的!”她大叫道,试图挣脱他的掌控。接着又是一阵强烈的宫缩,她疼得弯下腰,拼命憋住尖叫。等疼痛稍稍减缓,她继续叫道。“你说过五年……甚至可能七年……是的,七年……我的小家伙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你说过——”
“是的,”赛尔回答。“我想起来了,米阿。”他眉头微蹙,仿佛一个特别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接着他展开眉头,微微一笑,嘴角附近的面具起了皱,一颗黄色的断牙从嘴唇里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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