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阿荧

第69章


王的笑声像发笑时一样突兀的停止,问句末尾带着意味深长的沉默。
    “臣宁死也要上言!”这就是穿透墙壁给你听见的那句话。
    王大吼“反了!”抓起玉如意就摔在地上,洁白碎片溅开来,在琥珀色的地毡上,现出美丽景象。王不再说什么,凝视片刻,拉开袍子坐下,脸上竟然又有了宁神静气的样子:“叶行贤 ,”他这么叫着,语气里几乎要加上一句“老伙计”,“我还以为没人比你明白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什么是礼?这就是礼。你管好你的礼部,我管好你们各部,这是我做王的职责。即使我做不好,你也不能跑过来教训我。何况我有什么考虑、有没有失职,要向你证明吗?这是你哪儿来的规矩?”
    叶缔愣了会儿,叩头至地:“臣惶恐!臣死罪!”
    “行了行了。”王拍拍他的肩,“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走吧。”
    叶缔犹豫一下,王问:“还有何事?”叶缔便答道:“禀王上,臣适才来时,太子也在外头……”
    “什么时候太子也关你的事了!”王厌烦的摔下袖子。
    叶缔向来不怕摔袖,竹子般坚韧的挺着脖子:“王上与太子的关系,如明月牵星,维系着朝廷的枢机。臣虽不知太子何事,但万万不忍见星月失谐!”
    “行了行了,什么失谐。”王怪不痛快道,“不就是我不见他,他急了嘛?你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叶缔委实不知出了什么事,借他一万个脑袋,他也想不出你现在就在王的“帷内”,因而虽疑惑着,也并未多说什么,依命退下了。王叫来小黄门道:“你去给太子传话。他的难题,我会连根儿给他解决了。叫他先回去吧。”
    小黄门去给伯巍传这个口信时,伯巍脸上露出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如果说有人忽然见到自己脚踩的地面下是个无底的地狱,但一时还不愿相信、还宁愿那景象只不过出于是自己无耻的想像,于是将目光移向天穹,指望那里所谓的神祗能出口责怪他的胡思乱想,并安慰他:一切都很好——这个人能流露出的神情大概也仅限于此了。
    “这是钢刀架在脖子上、还指望着它不会落下来的眼神啊!”小黄门想着,打着哆嗦,心里很怕太子爷忽然发狂、拔出佩剑先把他这个无关痛痒的小太监给剁了。
    伯巍的手确实慢慢捏紧。
    “我造了什么孽?也就是不巧被叫来传话而已啊!”小黄门心里叫苦,又不敢逃。腿弯抖得快要站不住。
    但是指关节松开了。对天穹的仰赖战胜了对地狱的疑虑。那个地狱,恰恰因为太可怕的关系,叫人宁可选择不去相信。伯巍错开目光,喃喃道:“那末,父王叫我先回去?”语气与其说在询问,不如说在请人确定:这个世界还是很正常的,对吗?是我自己脑子里在乱想。
    “王是这个意思。”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回答。
    伯巍便走了。小黄门在心里念了一千遍“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并在方便的时候,第一时间把他在宫外放的高利贷都收了回来,全部换成黄货和白货,这样,若万一起了什么动乱,傍起身来比较靠得住——他实在是个很小心的奴才。
    北郡王按照先前得到的命令,于卯正时分到了围场行宫。王虽没说召他有什么事,但他知道最近里里外外都有些不太平,而闽国最怕的就是中原,若说中原要与闽国发难,那得从东边来,他北郡王主掌的是西南防线,靠着迷林与恶海,除了偶尔应付一下鲛人与雾怪的抢掠骚扰外,别无大事,因此听到王传召他时,竟不太担心边防,思量着无非宫中有些男女不安生,着他的御林军防范着些,也就是了。这卯时,乃是晚膳时间,王本来就喜欢饮酒吃饭时谈点儿不大不小的事,这次大约又是如此,哥儿俩借着酒力,发发牢骚、谈妥军国事务,又有效率、又能增进感情,是极好的。
    可是直至卯末三刻,宫室里都没有动静,侍女一遍遍替他添茶,单没有烫酒切肉的端倪,北郡王渐渐也不自在起来,心里寻思:把我晾在这儿是怎么一回事?眼看天色早过黄昏,天边余晖都燃烬了,马嘶铃喧,围猎的队伍先前就已经回来,怎的王还不露面?
    他心里慌起来,到窗口看看,见到一行人匆匆经过,他认得是太子从人的服色,正待扬声打招呼,眼见这些人的神色都挺严肃、跟平常不太一样,那声招呼又闷在嗓子眼里,悄悄退回去,坐着发愁:
    莫不是他私占民宅的事发作了,哪个蠢货上奏参劾,引动王和太子伤脑筋?莫不是他私吞军款的事透了天,王和太子正商量着办他?莫不是——哎呀!前阵子为了意气之争逼死个小小的官员,闹将出来了?
    这么一想,北郡王觉得自己真是劣迹斑斑,哪件事情捅出来都够遭殃的。再想想,王对他虽然比较友爱,这么多年了没伤过感情,可王——三哥——这个人,是普通人吗?他们兄弟间的事,能照着普通兄弟感情来说吗?想他们原先总有八个兄弟,撇去早夭的两个不论,长**样的也有六人,但凡跟“老三”争位子、塞刀子、使绊子那些,一年年下来,哗啦啦的全倒光了,台面上倒没见多么难看的大动静,反正到头来一数,那些兄弟本人身死不说,背后的母系、外官、内宦……都死的死、逐的逐,展眼儿就没了踪影。如今还活着的,不就是他北郡王和老二南郡王吗?南郡王一向谨慎,偶然有了点儿不妥当,当年的世子还不是就……唉,不想了!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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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燕婉之求(3)
北郡王不觉汗透内衫。
    他再也坐不住,悄悄的开始打探情况。幸亏平常往宫里使银钱没吝惜过,紧当口儿还真有用,一个小黄门来上果盘时,给他递了个消息:有个小美人闹了别扭,王正忙着呢,说不准啥时候能得空过来。
    ——原来是王后院起火,不关他北郡王什么事儿!
    北郡王的心放妥当了。他本来是个不太动脑子的人,也不能说蠢,但命里总有些傻福,既是放了心,便不再多想,吱两盅美酒、剥两个果仁,百无聊赖等着的时候,还琢磨:王费大力气对付的是哪个小美人儿?他真想到场观礼。
    幸好他没真的看见,否则,也许会吓一跳吧。
    你头发短得像个毛栗子,额头缠着厚厚绑带,肩上的血没有洗,一张小脸透明苍白的睡在血迹与绑带间,像沼泽里一瓣小小的月光。
    王怒目向帐外:“怎么还是昏着?这么点伤就昏到现在?”
    太医和医女跪在外头,战战兢兢:“已经用了药,奴才们实在不知娘娘为何如此……”
    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用了个含糊的尊称:“娘娘”。王也没有纠正他们,目光落回到你的脸上,嘴角冷冷扬起来:“是吗?”
    他的嘴唇触着你的耳垂:“那么我把阿威杀了吧。”
    你的睫毛抽搐一下:出了什么事?这个人是在用他自己的儿子威胁你吗?
    “你喜欢他,是吗?那我就一刀一刀把他片**肉。”他是在这么说着,“或者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东西?我都把它毁掉好了。你要死,我就让它们给你陪葬。”
    他的嘴唇干燥而暖和,而吐出的气息,像一条蛇。
    你不想死。你只不过是想逃过他的宠幸,保住你的身子,交给一个更值得的人,然而他总要这样的逼你……他是自寻死路罢。
    你睁开眼睛。
    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喜悦的光芒,瞳孔稍微带一点金棕色,像某种野兽,或者秋天梢头的树叶,把年轻时的青葱柔软换成了一身璀灿颜色,柔情像水分一般被烤干,仍然招摇着,那么高,好像要把一切好东西都攫为己有,可总有哪儿是不对劲的,痛苦着,像是比谁都清楚的看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末日就在前面,或者说一年里的好日子都已过去,剩下的事情只有不停的抓取东西喂饱自己的胃,在比闪电还短的间隙中争取尽可能多的享受,而真正的宁静、幸福,那是哪里都不会有。哪里都不会有了。
    在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底子,你有点诧异,但不足以产生同情。相反,却涌起了更深的厌恶。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够快乐呢?为了这么个痛苦的人,就要拖你陪葬吗?你不承认他有这样的权力,天上人间,任何黄金或玉石刻就的法则都不能让你承认这样的权力。
    他将你的耳垂含在嘴里,那么一点点小的柔软耳垂,凉得像是雨夜花,含久一点,仿佛要化了一般,耳垂上溅着一星血沫,在他唇齿间化开,腥甜的,像是很久之前某个夜晚的气息。可眼前的孩子还活着,一切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他的嘴唇有点颤抖。
    你的眼神安静枯燥。
    忍耐到了这种程度,些许的动情、或者厌恶,都冷冷埋下去,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眼角眉梢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咬得重一点,放开耳垂,握住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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