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午时,燕宁方才醒转过来,他动了动身子,发觉后背已不似昨日那么疼痛,那真气流转全身,不仅滋养伤口,连筋骨也变得更加强劲了。
他打开房门,见门外已日上三竿,匆匆收拾好屋子,想着趁着午时,许是能吃上一顿饱饭。来到厨房门外,见众仆役早已在那用餐,他刚想去领一份,却见那管家远远盯着他,喝道:“那小子,你白日间不来厨房,是不是睡过了头,偷懒去了?”
燕宁见他脸色不善,支支吾吾不敢说话,那管家见他神色不对,早上定是偷懒去了,走上前来,指着他鼻子骂道:“好啊,你这小子,看你年纪轻轻的,想不到还偷工耍懒,你莫不要以为你是大公子找来的,就能不遵这儿的规矩。”
燕宁自知理亏,只得说道:“管家,今儿是我耍懒,昨日睡得太死,望管家原谅则个。”
那管家怒道:“原谅?呵,你既然不遵守规矩,那我们只能照规矩办事,看你是大公子找来的书童,瞧你这瘦骨嶙峋的样子,我也不重罚你,中午这饭你是别想吃了,今儿你去挑十桶水,再扣你半个月工钱。”
燕宁听见扣自己半月工钱,忽地一愣,说道:“扣我半个月工钱?”
那管家以为他不服气,说道:“哼,你可别以为我私吞你钱,这可是老爷定下的规矩,你是书童,一个月二十钱银子,扣你十钱,这钱是要入账的。”
哪知燕宁哈哈大笑,他本就是为了栖身才来到沈府,今日才知一个月竟然还有二十钱工钱,当下不以为意道:“管家扣钱便是,我燕宁怎敢不服气。”
那管家哼了一声,说道:“你服气就好,莫要月末领钱时来找我扯皮。”
燕宁摇头笑道:“管家莫要担心,我甘愿受罚,又怎会找你争这银钱?”
那管家见他被扣工钱还如此高兴,以为他这些时日呆在书房看书看傻了,骂了两句书呆子便招呼众仆役走了。
燕宁见这顿饭吃不成,也不恼,他本就挨饿习惯了,当下从厨房中挑起扁担,便到后院井口打水。将两桶水打好,他挑起来时,却发觉自己肩背恁地有力,竟能一口气把这两桶水挑起,他走了几步,竟也不似之前稍作重活儿便气喘吁吁。
把那水挑好之后,燕宁便来到书房,刚一打开房门,便见那书案上有人动过。
他走上前去,见那书案上摆了几本经史子集,又见案台中间铺了几张上好的宣纸,那宣纸上透传出几缕青檀木的香味,还伴随着些许独特的墨汁味道。
燕宁将那带墨宣纸拿在手上,见那纸上画着一幅山水画,他将那画摊开来,只见那画左边一座高山在那雾中耸立,那山间葱葱郁郁,开满花来,又见那山右边一飞瀑高悬,那瀑布上水滴落在山脚树边,引得那树上鸟儿欢声嬉笑。
这画有神有形,虽是山水画,但就连那鸟儿也勾勒得栩栩如生,看见此画,燕宁忍不住叹道:“真乃人间仙境也。”
他见此画如此绝妙,颇为符合沈复气质,想来这画定是他所作,当下便放宽心。
这画作得实在完美,燕宁忍不住连连赞叹,他从小饱读诗书,诗词画作自然也不在话下,将那画仔细揣摩许久,忽地发现,这画并未题词,他心中涌起一股读书人的冲动,想要为这画题上一句,便拿起笔来,思索一会儿,在那画上写道:“青岚淡淡山雨濛,瀑奏春歌伴鸟鸣。”
这句青岚淡淡山雨濛,正对那画中处在朦胧烟雨中的高山,而瀑奏春歌伴鸟鸣,正对那飞瀑流水下的鸟鸣之景。
题上这句诗后,他方才满意,将那纸笔放下,又欣赏一会儿,便又拿起那经史子集诵读起来。
这一读便又到了晚间,燕宁见那幅画作,本以为今日或许能见到沈复,但在书房等了一日,仍是不见沈复踪影,见天色已晚,晚饭时间也过了,当下便不再等候,回屋歇息去了。
回到屋内,燕宁本欲歇息,但想着日间自己挑水时竟不怎么费力,想来是魏晨风所教呼吸口诀缘故,这口诀神妙无比,既能让伤口合愈,又能增长气力,当下便练了起来。
这一练,便又到了第二日午间,又是午时,燕宁方才醒了过来,见屋外冬日高悬,暗道不好,忙撒腿跑到厨房,见众人还未用餐,心中舒了一口气,但忽地又见管家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还未等管家开口,他便走了过去,那管家见他自己过来受罚,咦了一声,便骂道:“哼,你这小子,昨日才给你说了规矩,你今日又犯,你这工钱还想不想要了?”
燕宁低垂着头,说道:“管家,昨日你说的规矩,我已然是记住了的,今日再犯,自然是我不该,该扣的工钱,你照扣便是。”
那管家气得鼻孔生烟,说道:“甚么叫我扣便是?你自己犯了过,工钱当然得扣,你可知你这月工钱一分都没啦。”
燕宁挠了挠头,悻悻说道:“那若是再犯,还扣工钱吗?”
那管家啪的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怒道:“我想扣你钱,你还有得扣吗?”见燕宁低头不语,那管家又说道:“按照规矩,今儿惩罚加倍,你待会儿去挑二十桶水,中午这饭你也不用吃了。”
燕宁刚要应允,那肚子便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那管家知他昨日至今还未吃饭,若是跳水力竭晕倒,到时候大公子怪罪到自己头上来,可不好解释,便狠狠呸了一口水,骂道:“妈的,算老子心软,你去把饭吃了,再去挑水。”
燕宁点头应了,当下便到厨房打了满满一碗饭吃过后,便又挑起担子,到那井边打水,昨日挑那十桶水,不甚费力,今日他便将桶中水装得十分满,挑完那二十桶水之后,竟也只是稍稍腿软。
将那二十桶水挑完之后,他便一人来到书房处,刚一打开书房,便又闻到昨日那熟悉的纸墨香气。
他本以为是那昨日画中所留香味,便走到书案前,又见书案上留了一幅新的画,而昨日那幅画便压在了下面。
他仔细一瞧,今日这幅画却与昨日那幅画不尽相同。今日这副画作之上,只寥寥几笔,一笔勾勒成一条江河,另几笔勾勒成几座高山,那江水从那几座山间穿过,那山又紧挨着那江沿,虽寥寥几笔,但整幅画却显得浑然天成,画中那线条形状无一处不妥。
燕宁见这幅画和昨日那副风格大为不同,但见画中山脚和江边那笔锋,同昨日那幅画上的勾尾却一样,心道:“没想到沈大哥竟然是作画大家,这两幅画截然不同,昨日那副极尽细节勾勒,而今日这副只寥寥几笔,但那画中美妙意境,皆让人沉醉不已。”
他提笔想要题词,但思所良久,却不知如何下笔,便又将笔放下,将那幅画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后,猛地一拍大腿,惊呼道:“此画当配此诗也。”
只见他提笔写道:“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这句诗乃前人大家之诗,此诗把那江水比作青丝罗带,那江水如同襟飘带舞,飘渺如仙;而那青山翠丽,如碧玉簪头,直插入天。
题下此诗后,燕宁方才满意,然后又将昨日那副飞瀑山水画和这副画铺在一起,仔细品鉴一番后,才叠放回原处。
这一日燕宁又看书看到了天黑,他虽然惦记着吃饭,但一看圣贤书,便两耳无声,一心扑在上面,甚么事都忘了。
到了晚间,燕宁在回屋的路上,见沈府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他忽地想起今日已是元宵,他抬头望去,天上浓云朵朵,却不见月,想到自己身在外乡,如同那天上浮云一般,漂泊在外,无法归乡,他心中叹道:“真是天上浮云不肯归啊。”
感叹良久,便又见前几日那两个丫鬟,那两个丫鬟说着悄悄话,燕宁有心想要上前去问问沈大哥的事,但见对方两个女流,便不好意思张口,直到那两个丫鬟走远,他才叹了口气,快步回房歇息了。
这夜燕宁又开始练功,他独自一间房,晚上无人打扰,想着练功也是件美事,就算睡到明日中午,反正那工钱也已扣完,大不了多挑几桶水。
翌日,燕宁又睡到了午时才起,他又在管家恶狠狠唾骂之下,吃了午食,又去挑了三十桶水,便又到书房中去了,这日到了书房,他便又发现书案上画了一副新画,于是他便又题诗上去。接下来几日,他都是下午来到书房,见书案上新画,题上自己的诗词。
过了差不多半月有余,这一日午间吃饭时,燕宁未见管家身影,心中诧异,刚想问身边老许,便见管家吩咐几人抬着个小箱子走来,那管家命人将那箱子打开,只见里面都是些白花花的碎银。
管家吩咐众人一一上来领取工钱,见众人都领到了那银钱,燕宁心中竟也有些感叹,心中叹道:“在这沈府中做工一个月,便有二十钱银子,想当初在凤城时,我和那爷孙三人,只因九枚铜钱,我便被冤入狱,而那爷孙也被屈打成招,若非是这银子和那人心作祟,我又怎会落得如此啊。”
看那众人领到工钱,皆欢欣不已,他心中又想到:“沈大哥救我性命,待我不薄,我又怎地能贪图沈家的银子,实属不该也。”当下便默默不语,等到吃了饭,便又自到那书房去了。
这日到了书房,他见那书案上与往日不同,前几日他来时,这书案上总会摆上一幅画,而今日却是一副对联的上联。
他拿起那副对联一看,只见那宣纸上写着:“上元不见月,点几盏灯,为乾坤生色。”
这几个字清秀娟丽,似前代大家的簪花小楷书法,但这字却不似男人所写,燕宁捧起那幅字,观赏良久,想来沈大哥或许倾心此书法也未尝不是。
他见此上联合天气之意,想到前几日上元节时,那夜空无月,正是这般场景,而当时府内满挂着红灯笼,虽然无月色增光,但也有灯火生色。
他苦苦思索良久,始终想不到下联,便长叹几口气,将对联放下,便又埋头看书去了。
这一看便又到了晚上,他看书时,不似往日专注,始终心神不宁,想着那副对联如何解。此时夜已深,他准备锁上书房门后,便回房歇息,外面忽地狂风大作,天空一道亮光闪过,燕宁忙捂住耳朵,但过了许久,那惊雷声却未至。
他朝那空中望去,猛地大笑几声,然后朝着书房走去,拿起笔来,在今日那副上联下洋洋洒洒写道:“惊蛰未闻雷,击数声鼓,代天地宣威。”
今日正是惊蛰节气,方才燕宁见那空中随狂风大作,但雷声未起,猛然一惊,想到此句,上元不见月,惊蛰未闻雷,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那击数声鼓,代天地宣威,实是燕宁幼时路过刑场时,那刑场砍头行刑前,会有鼓手击鼓助威,那鼓声如雷轰响,如同天威。
作完此对联,燕宁方才心满意足离去。
这晚白浪掀天,燕宁并未练功,他想着自己每日都是下午去书房,不见沈复,若是自己明日早上便去,定能见到他,这一晚他便早早睡了过去。
到了这第二日,燕宁便早早醒了起来,他到那厨房外,那管家看见他,眼神奇怪,说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这么早就来,我可是头一次见哪。”
燕宁干笑两声,他不愿撒谎,不知如何作答,管家却又说道:“你小子定是昨日看别人拿了工钱羡慕,想要工钱了是吧,想要工钱,你就给我早早起来,把书房给我打扫干净喽,可别给我出什么岔子。”
燕宁忙点头应道:“请管家放心,书房你就交给我,我定会打理得干干净净。”管家见他识相,啰嗦两句便走了。
待到吃过早饭后,燕宁来到书房,他见书房如昨晚一般,无人动过,想来沈复不会来这么早,他就在那边看书边等沈复,这一等就到了中午,沈复依旧未来,他想着沈复往日莫非是中午前来,这日便没去厨房吃饭,一直等着。可等到了晚上,也依旧无一人前来,他便一直等到了深夜,直到他见其余房屋熄灯,想着沈复今日不会来了,便锁好门回去歇息了。
这晚他依旧没练功便睡去了,到了第二天,他又苦等了一天,不见沈复前来;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燕宁又一大早来到书房,他习惯性地看向书案,见书案上没有新的书画对联,正准备撇过眼去,却瞧见前几日那幅对联不见了,他心中奇怪,在书案上翻找一番,没找着那对联,他便将书房找了个遍,才确定那副对联确实不在书房中后,想到:“莫不是沈大哥来拿走了那副对联?可真是奇怪,他多日未现身,却只拿走了这副对联,为何却不留新的书画在此?”
没想明白,他便不再思索这件事,找着一本儒家圣书诵读起来,这一读,又读到了中午吃饭时间,他放下手中书,刚想起身,却瞧见一人踉踉跄跄地进门来,那人面如冠玉,一身青白华服,不是沈复却又是谁?
燕宁忙过去搀扶住沈复,见他形如枯槁,脸色蜡黄,忙问道:“沈大哥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如此憔悴?”
沈复却摆了摆手,示意燕宁不用扶着他,说道:“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是家事,燕兄弟不必多问。”
燕宁听沈复如此说,便不好多问,见沈复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白纸,提笔便写了起来,他出笔毫无章法,燕宁在一旁看着,见他写的字不似狂草,但那些字却如龙蛇飞舞,看不清是何字。他不知沈复心中烦闷,此番动笔不过宣泄心情,并不是在书写。
沈复发泄一会儿,猛地将笔一摔,长叹两声:“天命也,天命也。”
燕宁见沈复如疯癫状,心中关切,躬身说道:“沈大哥,那晚你救我性命,燕宁感激不尽,我虽是一介书生,无甚用处,但也知晓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沈大哥若因为家事,不便多说,我便不再多问;若是有其他难处,望沈大哥言明,我虽力薄,但若是能未沈大哥排忧解难出得一份力,也是好的。”
沈复叹了口气,他知晓燕宁为人仗义,但不愿他卷入这麻烦事中来,便摇了摇头,说道:“我无甚难处,只不过疯病发作,吓到燕兄弟了。”
燕宁见他不愿说,也不再多问,将掉在地上那笔捡起来放回原处,沈复却突然发现书案上那几幅画,他咦了一声,将那几幅画拿起来细细观看,然后看向燕宁,说道:“这几首诗,可是燕兄弟题的?”
燕宁心中奇怪,这画是沈复所作,而在书房这些时日他只见过沈复和自己前来,无其他人;想来沈复作了这么多画,还不知这诗是他所题,真是怪哉,他答道:“沈大哥,我才疏学浅,这些诗句是我闲来无事乱写上去的,若是沈大哥觉得不妥,万勿责怪。”
哪知沈复却盯着他仔细瞧了几眼,忽地哈哈大笑道:“怎会不妥?真是天作之合,真是天作之合啊。”
燕宁见沈复没有责怪,反倒夸奖,心中一喜,正想问那对联之事,哪知这时管家在门外喊道:“大公子,老爷叫你回去了。”
沈复骂了一句,无奈准备离开,却见燕宁站在一旁,担忧看着自己,他拍了拍燕宁肩膀,宽慰道:“燕兄弟不必担心,我今日忙着,只是走不开,你若是想帮我,那你就过几日帮我一个忙,你看如何?”
燕宁问道:“甚么事?沈大哥尽管说便是。”
沈复转头过来,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将那纸条递给燕宁,说道:“三日后是我娘的忌日,我娘亲含辛茹苦将我养大,但我这不孝子近日却脱不开身,不能亲自给她磕头行礼,燕兄弟若是有心,你三日后早些到城外白马寺偏殿,给我娘孔氏烧三柱香即可。”
燕宁点头应允,那门外管家又催促起来,让沈复快点,沈复骂了几句,便出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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