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57章


而梁实秋喜爱骆驼的,就正是这种悲剧精神。 照他看来,这种悲剧中有悲惨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壮烈的另一面,能够
促人奋进,为了崇高的目标而不懈地努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大 可不必为了这种悲剧太过悲哀。
但是,假如把一个具有巨大潜在创造能量而其自身又渴望创造的生命活 活地捆缚起来,让它活着,甚而让它活得很美、很舒贴,可就是不让它按照 
自己的意志去动作,空虚而无聊地捱延岁月,最后侘傺以死,这样的悲剧可 就太令人悲哀了。而且其悲哀的性质,还不是如中国古语所说的:哀莫大于 
心死,而是“哀莫大于心不死!”
台北动物园里那两匹苍老的骆驼所渡过的悲剧一生,令人感到的便是这 种悲哀。
在这两匹“哀莫大于心不死”的老骆驼身上,梁实秋寄予了最深切、最
真挚的同情与怜悯。 梁实秋最初见到这两匹骆驼时,就引起了极大的伤感,为“英雄末路”
而触目惊心:“它的槛外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所谓槛也只是一根 杉木横着拦在门口。地上最烂糟糟的泥。它卧在那里,老远一看,真象是大 
块的毛姜。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块块的毛都在脱落,斑剥的皮肤上隐隐 地露着血迹。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地在喘。水汪汪的两只大眼 
睛好象是眼泪扑籁地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腰间的肋骨历历可数,颈子 又细又长,尾巴象是一条破扫帚。驼峰只剩下了干皮,象是一只麻袋搭在背 上。”
看到这种惨象。梁实秋禁不住发问:“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 难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过如是么?”
这两头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经过冷静地思索、分析,梁 实秋最后弄明白了:“我曾想:公文书里罢黜一个人的时候常用‘人地不宜’ 
四字,总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台的借口。这骆驼之黯然消逝(按后来这两 头骆驼终于死掉,而梁实秋因此也“不大常去动物园了”),也许就是类似
‘人地不宜’之故罢?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 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当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顿 
以死。我想它们看着身上的毛一块块的脱落,真的要变成为‘有板无毛’的 状态,蕉风椰雨,晨夕对泣,心里多么凄凉!真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 
们运到此间,使得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 叹”!
由这两匹骆驼的特殊遭遇和命运,梁实秋更推而广之,联想到所有骆驼 的共同遭遇和命运:骆驼不仅在炎蒸之地的南方难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其 
命运也在日趋于衰微。因为“在运输事业机械化的时代,谁还肯牵着一串串 的骆驼招摇过市?沙漠地带该是骆驼的用武之地了,但现在沙漠里听说也有 
了现代的交通工具”。
由此,梁实秋只能发出更深的感叹: 最悲惨的是,大家都讥笑它是兽类中最蠢的当中的一个;因为它只会消
极的忍耐。给它背上驮五磅的重载,它会跪下来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数哺乳 动物所拒绝食用的荆棘苦草,它肯饮用带盐味的脏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 
不喝水,并不是因为它的肚子里储藏着水,是因为它在体内由于脂肪氧化而 制造出水。它的驼峰据说是美味,我虽未尝过,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 
也不过尔尔。象这样的动物若是从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惋惜。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世界,大家所最欢喜豢养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象骆 
驼这样的“任重而道远”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声不响地从这个世界舞台 上退下去罢!
骆驼勤劳、驯良、耐苦、克己,但却因此而被讥为“兽类中最蠢的当中 的一个”。梁实秋为此愤懑不平、扼腕而长太息。
但对我们来说,更应注意的是,梁实秋初到台湾,百事丛集,为何单单 对动物园中那两头憔悴而死的骆驼感触独深呢?当他那样想、那样说的时 
候,他是否也想到了人类生活中的某些现象、比如说他自身几十年的坎坷经 历了呢?
三、既投入、也超脱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梁实秋初到台湾后,心情的沮丧与痛苦,无论怎 么估量都不会过分的。他大概怎么也不会预料到,在已过中年之后,却被硬 
给逐出了自己生息劳作了半生的故土,这对于一个全身流满了传统文化血 液、无比热恋自己故国家乡的赤子说来,该是一种何等残忍的精神打击。在 
一个时期,他象古代那位伟大诗人“三闾大夫”一样,纵目远眺,但见海天 茫茫,故园如在遥远的另一世界,心头不由充满了辛酸和苦涩。
在过春节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会分外浓重。中国旧俗中这团圆欢喜的 盛大节日,成了海外游子泪眼相对的销魂时刻。每当看到一班随波逐流者辈 
一窝蜂似的拜年、疯闹、浪吃,梁实秋便难免百感交集,禁不住产生一腔强 烈的思乡怀旧之感。他厌恶台湾社会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过年,说是个个“如 
痴如狂,满大街小巷的行尸走肉”;无比怀恋小时候在家乡北京欢度新年的 情景。当他的表现太有悖于流俗,受到别人的责备时,他就会采取特殊方式 
和盘托出心底的所有苦闷与矛盾:
有人向我说:“你别自以为众醉独醒,大家的见识是差不多的,谁愿意 把西腿弄得清酸,整天价在街上狠奔豕窜?
还不是闷得发慌?到了新正,荒斋之内举目皆非,想想家乡不堪闻问, 瞻望将来侧有的说有望,有的说无望,有的心里无望而嘴巴里却说有望,望, 
望,望,我们望了十多年了,以后不知还要再望多么久。人是血肉做的,一 生有几个十多年?过年放假,家中闭坐,闷得发慌,会要得病的,所以这才 
追随大家之后,街上跑跑,串串门子,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年?谁 还真个要给谁拜年?拜年?想得好!兴奋之后便是麻痹,难得大家兴奋一 下。”
由此,每年再过春节拜年,梁实秋都将之称为“苦闷的象征”。 给梁实秋带来更大的精神痛苦,使他铭心刻骨般难以有时或忘的,是他 
留在大陆的一双儿女的命运。自从分别后,他们一家便天各一方,不通音问。
儿女们的具体生活情形他不了解,但凭借不太丰富的政治常识,有一点他是 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单是由于他在大陆上的坏名声,也足以毁掉儿女的一 切。
的确,他在大陆上的名声确实很“臭”。许多年中,一提起他的名字, 人们会立即条件反射般的想到“乏走狗”的名称。虽则这名称前面冠有一大 
串冗长拗口的说明,但却没有人会因此而记忆失误。一一那是一个天才的创 造!有一次他和胡适谈到有匿名者发表《胡适与国运》的小册子作人身攻击 
一事,胡运夷然说:“大陆上印出了三百多万字清算胡适思想。”梁实秋的 名声远不及胡适,但他明白在大陆上他们同属于“一丘之貉”,在政治定性 
上不会有什么区别。事实上,直到八十年代,有一本极其权威的著作介绍梁 实秋时还这么说:“梁实秋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杜主要成员,国家 
社会党党员。他经常宣传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理论。”而“新月社”项下的 解释则是:“以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文学和政治团体??他们先 
是依附北洋军阀,1927 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转而投靠国民党,同时鼓吹‘英 国式的民主’,重提‘好政府主义’的主张,在文学上竭力攻击革命文学运 动。”
背上被插着如此可怕的政治标帜,将会给一双年轻的儿女带来怎样的后
果,梁实秋心里自然十分清楚。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中夜梦回,他无 由排遣心头的忧虑与思念,只能徒自发出一串串无可奈何的长叹。
正如人类历史上(尤其知识分子阶层)屡屡发生的一种现象:沉痛至极 最终方能欢畅至极,经历过极度的昏迷方能最后获得真正的彻悟。梁实秋在 
经历了失去亲人、离家去国的巨大悲痛后,心灵的律动也在悄然调整方向: 既然遭遇到的都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一切皆已发生,那就得无可选择地接受 
过来。同样是接受,与其窝窝囊囊地接受,何如痛痛快快、象模象样地接受 呢?
步入老年之际,梁实秋的精神世界有所拓展,他开始象个哲学家似的思 索起此前想也顾不上去想的“抽象”问题:“时光不断地在流转,任谁也不 
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 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 
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地往 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 
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
梁实秋在这里谈的是“时间”,时间的短暂性和不可重复性。他感叹时 间易逝、时间的难以掌握,实则是感叹生命的易逝、生命的难以掌握。在如 
何对待时间,亦即如何对待生活上,他没有定见。他钦敬惜时如金、执着于 事业的人:梁任公平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的 
去“杀时间”,他认为一个人要作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 间可供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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